《瀝川往事》第27章

我蜷在壁櫥里,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Roxette,聽了三遍多,昏昏睡。從門里看去,瀝川坐在床上,開著電腦,開著兩個巨大的顯示屏,一面聽音樂,一面聚會神地畫圖。

整間房,除了Roxette,就是鼠標的點擊聲。漸漸地,Roxette沒了,換了輕音樂,Spa風格,帶著天然鳥和瀑布水聲的那種。

倦意襲人。怎麼辦啊!這人沒有一點想睡的意思啊。可是我自己,卻困得睜不開眼睛了。

我打算先打個盹,養養神,等到半夜他睡了,再起來溜之大吉。我靠墻坐著,抱著他的襯,很快就睡著了。

我睡著,是因為我相信瀝川臨睡之前一定會洗個澡。洗澡的水聲,一定會吵醒我。可是,那個水聲沒有吵醒我。我睡得很沉,還地做了一個夢。夢見瀝川把我抱到床上,然后輕輕吻了我一下。我抓住他的領子說:“不算,再來一次!”他先是不肯,然后又說:“你答應我戒煙,我就再來一次。”我很豪爽地拍了拍:“我答應你!”

他俯下來,意地吻我,十指冰涼,在我臉上,很纏綿,很專注,很長時間,也不放開。之后他問,“夠不夠?”我不住手去抱他,他卻一把握住我的手,把它塞進毯子里,說:“好好睡吧。”我說,“我正睡著呢,我在做夢。”他笑了,笑容淡淡地,帶著一無奈:“那就,做個好夢吧。”

作為記憶的瀝川在我的腦中充滿活力,任何時候都會跳出來,干擾我正常的生活。這是我六年來難以克服的困難。我沒有研究過弗依德,不明白為什麼有些記憶可以是死的,可以埋藏幾十年不浮出表面;有些記憶卻是活的,像油一樣浮在水面,怎麼攪也沉不下去。……瀝川是我的泰坦尼克,又是我的冰山。他走著走著向天空扔去一塊石子,那石子就是我。

嘀嘀嘀,嘀嘀嘀,嘀嘀嘀,我被一陣鬧鐘吵醒。看手表:時間:七點四十五。

:謝小秋。

地點……地點……

王瀝川先生的床。

眼睛、眼睛、再眼睛,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不行,再來一次!

時間:七點四十六。

:謝小秋。

地點……

瀝川的床。

肯定是他的床。雖然賓館里的每個臥室看上去都差不多,但瀝川的房間規格很高。里面的家,但每樣都很奢侈。這若還不能說明問題,床的兩邊有兩個移支架,一左一右,各有一個巨大的蘋果顯示

我的上還穿著昨天的服,手里還拿著他的那件襯——被皺了的白上有我的口紅和眼影。我在床腳找到了我的子,翻下床,四偵察。房間里空無一人,很安靜。我尋找瀝川的電腦,想完昨日未竟的事業,卻發現它已經不在了,瀝川把它帶走了。

我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到洗手間用熱水認真地洗了一把臉。瀝川走得并不久,他的牙刷還在往下滴水。浴室里的霧氣還沒散盡。我整理好服和頭發,弄出一副正在工作的樣子。又故意將兩本《溫州市志》抱在懷中,看看時間:八點過五分。

這個時候,所有CGP的人都在會議室里開會。除了我,沒人敢晚到。

我聽了聽門外,沒有靜。The coast is clear.(譯:附近無人。)于是我坦然開門,坦然走回自己的房間。我干干凈凈地洗了個澡,重新打扮,換了件淡紫的羊衫、一條灰格子短。然后去餐廳吃我到溫州來的第一次早餐。

會議剛剛結束,CGP的每個人都在餐廳里。

瀝川和兩位老總以及昨晚到的兩位客人正端著咖啡在吧臺邊說話。

去取咖啡必然路過吧臺。我禮貌地向客人們笑了笑,也不上去寒暄。倒好咖啡,正準備到旁邊的桌上取蛋糕,江總突然住我:“安妮,過來一下!”

我停步,轉,然后,緩步向前。——孟子曰:“說大人,則藐之,勿視其巍巍然。”

“這位是王霽川先生,王先生的哥哥。”

我和他握手:“您好,王先生。我是安妮,是瀝川先生的翻譯。”

“你好,安妮。”他的手心很熱,握手的時候很用力。

哥兒倆長很像。不過,霽川的廓比瀝川要和,個子也比瀝川略高。相比之下,我還是覺得瀝川更好看,廓更分明,線條更剛。他比霽川多出了一點桀驁。

霽川的邊站著一個栗發深眸的外國人,年紀和他相仿。我覺得,他長得不像法國人,倒像英國人,臉很瘦,很長,任何時候,得高高的,有點像《英國病人》里面的那位毀容以前的伯爵。

“這位是René Dubois先生。”霽川介紹說。

“您好,迪……布瓦先生。我是安妮。”

迪布瓦,這名字很拗口。霽川的法文發音又快又輕,我有些張。

令我張的還不是這個。我怕法國人的吻面禮。我是中國人,不傳統,也不保守,但堅持原則,只對自己中意的男人大方。有一次我到同學家玩,的男朋友是法國人,見面就在我的臉上啵啵了兩下,鬧了我一個大紅臉。

“啊……安妮,你好!請我René,來自黎。所以,第二個e上面是第二聲。”他握手的樣子很親熱。不過手背上有很長的。他居然也能講中文。不過,結結,怪腔怪調。

“記住了。”

中文他就能應付到這里,接下來,René跟我說英文。他的英文流利自如,句法也很優雅,就是帶著明顯的法國口音。

“Alex說你會帶我去雁山。”

“Alex?”

我沒聽說過這個名字。

他愣了愣,轉頭看瀝川。瀝川低頭喝咖啡,然后抬頭看我,半天,里吐出兩個字:“Middle name.(譯:中間名)”

瀝川的骨子很傳統,不知出于什麼原因,也許是在中國呆久了,他不喜歡用英文名字,總是自稱“瀝川”。所以我沒想到他還有個中間名。

我保持職業的笑容:“雁山我也沒去過,很樂意和你一起去。聽說坐車的話,一個小時就能到。”

“你會騎自行車嗎?”

“會呀。”

“騎自行車去怎麼樣?可以減大氣污染。”

“沒問題。”

“安妮,早飯在那邊,需要我替你端咖啡嗎?”法國人好殷勤。

“謝謝,不需要。”

René將我送到桌邊,拉開椅子,我坐下來。——其實,每次外出吃飯,瀝川都幫我推門、外套、拉椅子。做了無數次我也不習慣。

桌上的早點以西式為主,蛋糕、面包之類。很多東西的名字我都不不出來。René 又對瀝川說:“Alex,Leo,馬上要去現場,你們要不要先吃點草莓松餅墊墊肚子?”

兄弟倆也坐了過來,各人端了一個盤子。

“當然得吃點。松餅太甜,瀝川就不要吃了。”霽川說著,就把瀝川盤子里的一個松餅拿到自己那邊。隨手扔給他一片黑乎乎的面包:“吃這個麥的,有營養。”

瀝川的口味其實很挑剔,麥面包肯定不想吃。他果然皺了皺眉,站起來,到旁邊沙拉臺去盛了半碟水果。剛坐回來,René就拿著叉子,把頭探過來,一面觀察盤子里的水果,一面搖頭:“嗯……這個不好,這個不好,這個你不要吃,還有這個葡萄,太甜。這個不行。這個KIWI好,維生素多。”他把瀝川碟子里水果叉了一半到自己口里去了。

……這都是群什麼人啊,我替瀝川郁悶。

接下來,瀝川從旁邊的盤子里拿出一個小包子,剛要張口,被René眼疾手快地一把奪下:“上帝啊,這肯定是豬的!我檢查檢查。”說罷,將包子掰開,聞了聞,點頭:“果然是。Alex,你從來不吃豬的。對不對?你喜歡吃包子,我去問問服務生,看有沒有蔬菜的那種。”

看這兩人一左一右地“圍剿”瀝川,我都要替他抓狂。第一,瀝川不是嬰兒。第二,瀝川能吃豬。那次他在我姨媽家吃了那麼多的豬餃子,還一個勁兒地說好吃呢。

“不用了,”瀝川攔住他,拿起那片麥面包,“我就吃這個,行了吧。”

René笑咪咪地看著我:“安妮,你吃什麼?”

我趕說:“麥面包。”

席間,為了照顧我,大家都講英文。瀝川一聲不響地吃面包。倒是霽川和René非常熱,不停地和我說話。問雁山,問溫州的氣候,問人風土,問地方新聞,法國人真是搭訕的高手。

我無所謂,陪著他們聊,全當練口語。聊了半個多小時,意猶未盡,瀝川先站了起來,掏出自己的blackberry,檢查“to do list”:“霽川,陪我去現場。René,我已派人買了做模型的材料,裁紙刀、蠟燭、各種膠水和各種厚度的紙都是現的。你有一個下手。對了,我的設計里,有幾道弧形墻,做起來可能有些麻煩,你打算怎麼做?”

“能不能不是弧形的?”René在旁邊調侃。

“不能。”

&nbs

p; “有厚度超過1.5厘米的紙嗎?”

“有。”

給我,我有辦法。上次Leo設計了一個瓜型的椅子都被我做出來了,是不是,Leo?”

“你是天才。就比瀝川笨一點點。”

“哎,我是PhD.好嗎!”

“搞建筑的人,笨蛋才讀PhD.”這回,兄弟倆異口同聲。

“那是因為我不差錢!這樣不好吧,你倆在一起就對付我,很不厚道喲。Leo不去現場了,留下來幫我吧。”

“不行,Leo 要幫我畫圖。你一個人干,我給你找了下手。”

“那麼說好了,Alex,你欠我一個人。”

“欠你什麼?上次……還有……去年……還有……三年前……”

“好吧,Alex,你不欠我人。下回我去拉斯維加斯賭輸了,你借我錢就可以了。”

“說到這事兒……你上次借我的錢還沒還呢。都幾年了啊?”

“Leo說他替我還了。Leo,是不是?”

“嗯……我們兄弟之間的事好說。對吧,瀝川?”霽川笑瞇瞇的拍了拍瀝川的肩。

René忽然把頭轉過來對我說:“安妮,你喜不喜歡玩紙頭?你來替我當下手,好不好?”

“你的下手是繪圖部的小丁。”瀝川說,“安妮今天要翻譯我寫的設計說明。”

“那你記得把說明給我。”我公事公辦地說。

“已經發到你的郵箱了。”

“我打不開CAD件,能給我打印件嗎?”

“這樣吧,把你的電腦拿來,我給你裝上CAD。”

“不好吧,盯著屏幕看太久會眼睛疼。”——我的電腦藏有太多,擔心瀝川會不會趁這當兒又把我的盤考貝了。

“是這樣啊。那好。圖就放在我的辦公桌上。藍的紙筒。我現在去現場,你自己去取吧。”

我兩手一攤:“怎麼取?我沒房卡。”

他本已打算離開,又停下來,雙眉一挑:“沒有房卡?怎麼會?”

我只好耍賴:“我怎麼會有你的房卡?”

瀝川瞪了我一眼:“備用房卡也沒有?”

“已經還了……”

“跟我來。”他的臉已經沉得不能再沉了。

餐廳的門外就是小賣部。一想到今日工作繁重,我的煙癮又來了。

“等等,我去下小賣部。”

“我陪你去。”

瀝川跟著我,一直跟到小賣部的柜臺前。那服務員每次都賣煙給我,跟我

“早!還是老牌子嗎?一包還是兩包?”

我想了想,又想了想。然后,我終于問:“你有沒有戒煙糖?”

“沒有。藥店才有賣。”

我沒說話,準備作罷。不料站在一邊的瀝川問道:“請問最近的藥店在哪里?”

“出門往右,過了公園再往左轉,沿著那條‘懷舊小街’走十五分鐘。有個很大的同濟堂。”

我連忙說:“太遠了,明天再說吧。要不,你先給我一包——”

某人向我怒目而視。

“衛生巾。”我趕把話說完。

出了小賣部,瀝川對我說:“有沒有興趣陪我散步?”

我吃驚地看著他,盛相邀啊!難道天上掉餡餅了?這不是瀝川的風格啊!

我掃了一眼他的,問:“你能散步嗎?”

“不是很遠的路。”

“請問……這散步是什麼質?工作質?”

“是的。你愿意嗎?”

愿意的。誰不愿意和老總套近乎?走哪邊?”

“往右。過了公園再往左,‘懷舊小街’。”

出門往右就是公園。我們從公園中心穿過。公園里面很熱鬧。有人舞劍、有人打拳、有人跳舞、有人練功、有人喝茶、有人遛鳥。大家都在生活。

“設計說明很長嗎?”我問。既然這是工作的散步,我只好談工作。

“不長,十幾頁吧。”

“若是要得急,我下午翻完,晚上給你。”

“不是很急,明天給我就可以了。”

“那,你看我什麼時候陪René去雁山?”

“等他的模型做得差不多了,你們就可以出發了。乘車去,兩天時間,夠了吧?”

“不是說騎自行車嗎?”

“別聽他的。山路不安全,我讓司機送你們。”

“你自己不想去?”

“沒時間。”

我還想沒話找話,他卻不再開口,手杖點地,專心走路。

我心中苦笑。其實我的要求不高,瀝川陪我散步,哪怕一句話不說,我已心滿意足。

走過公園的草地,我們向左。左邊那條街因為有很多商鋪賣二手唱碟,天放老歌,所以“懷舊小街。”

“為什麼來這里?想買唱碟?”

“隨便看看,有好的就買幾張。”

“那我給你挑了啊。”

“好啊。”

我們路過一間小鋪,我選了一張鄧麗君:“老板,這一張放放看,沒刮傷吧?”

CD放進機子里,鄧麗君靡靡地唱道:“我一見你就笑,你那翩翩風采太妙。和你在一起,永遠沒煩惱……”

“老板,還要這一張,鄭鈞。”

唱機里又熱熱鬧鬧地唱起來:“似乎冷若冰霜 讓你不著方向,其實心理寂寞難當 充滿歡樂夢想……”

無論唱機里放什麼歌,瀝川的表都像是正在參加葬禮。對這種人,只好下殺手锏。我搬出了極度煽的Trisha Yearwood:

”Without you

Thered be no sun in my sky

There would be no love in my life

There would be no world left for me...”

這回,某人終于發話了,不冷不熱的英文:“Could you stop it? (譯:你有完沒完?)”

真是木頭人,沒戲!失敗!買單!一疊CD放進塑料袋里,自己拎著。然后,我跟著他茫然地向前走,不到五分鐘,他忽然在一家店鋪的門口停下來。我抬頭一看,上面寫著“同濟堂”三個字。

“瀝川你買藥啊?買什麼藥?告訴我我去買,你別認錯字了哦。”我拎起一個購籃,發現這里的藥店有點像超市,藥一排一排地碼整齊放在貨架里,居然還有化妝品。

“你買你的,我買我的。”

我們各拎著一個籃子,進去,消失在人群中。我找到了想要的烏丸,外加一瓶潤霜、一瓶洗面,到前臺錢。瀝川跟在我后,他的籃子里裝著好多黑盒子,每個盒子上都寫了一個大大的“NO”字。

我結完賬,回頭看他:“這是什麼?”

“戒煙糖。”他加了一句,“吉祥通寶牌。”

“別嚇我哈,這麼多盒?”

“一個療程六盒,八個星期之你不用再來買了。一次兩顆,想煙了你就吃糖,然后,多喝水。”

“是你關心我的健康,還是工作需要?”

“跟你的健康沒關系。你煙不關我的事。”

我愣住。

“可是,我不想聞到煙味,因為我不想得肺癌。”他冷冰冰地說,“為我工作,你必須戒煙。這是工作需要。”

我不吭聲。

他結賬出來,招來出租:“我們坐車回去。”

“可以繼續散步嘛!”

“我累了。”

一路無語,到了賓館,我看見霽川在門口和服務員聊天,見我們進來,笑道:“你們去哪兒了?說是去現場,害我在這里白白地等。”

我禮貌地笑笑。

瀝川把一袋子戒煙糖到我手中。

我當著他們的面,隨手將整個塑料袋扔到旁邊的垃圾箱。然后,我心平氣和地說:“王瀝川,你盡管開除我。看我會不會死。”說完話,我兩眼一翻,揚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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