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潛當晚留宿賈逵營中，兩人抱被而臥，說了半夜話。

同爲河東降臣，一個是臣，一個是外將，互通消息是理之中的事。裴潛來前軍見賈逵也是擺在明，毋須瞞人。

同鄉就是一個天然的圈子。遠家越遠，這個圈子越牢固。在河東時，裴潛和賈逵還沒這麼親近。如今這個圈子還有擴大的趨勢，由同鄉擴展到同縣，再到同郡，甚至同州。天子邊的軍師、軍中就有荊州系、豫州系、青徐系和江東系四大派，明爭暗鬥，連天子都沒辦法解決，只能居中協調。

裴潛說朝的事，賈逵大多時候只是靜靜地聽，並不話，看起來還有些走神。

“樑道，軍中形如何？”裴潛說得口乾，端起水杯喝水，順便用腳踹了踹賈逵，嘟囔了兩句。

作爲河東人，他對南方的氣候很不適應，夏天悶熱也就罷了，冬天顯得格外冷，被子總是溼漉漉的。平日裡駐紮在陸地上已經很難了，如今住在戰船上，更是冷徹骨。可是看賈逵，看起來卻愜意得很，似乎已經適應了這種生活，牀上的被子單薄得讓他懷疑會不會被凍死。

賈逵一驚，回過神來，挪了挪子，又將被角掖好。

“陛下要出奇不意，反其道而行，當是不給曹太多準備的機會，同時向荊楚大族待，以彰顯戰事之艱難，消除好戰輕敵之心。如此看來，縱使益州之戰分出勝負，征伐也不會停止，只是走得更穩一些。”

裴潛微怔，沉思片刻，隨即有些臉熱，點頭說道：“還是樑道看得徹，我倒是迷了。”

“大概是尚書檯的炭薪太充足了吧。”賈逵無聲而笑。“陛下爲你們想得太周全，未必是好事。”

裴潛啞然失笑，也沒忘反嘲一句。“要說過猶不及，軍中遠勝尚書檯。全民尚武，好戰風，不得不借這大江之水，讓你們冷靜冷靜。”

賈逵哈哈一笑。“沒錯，知易行難，聖明如陛下亦不能兩全，難免有所偏頗，何況你我。你我皆是州郡之才，這治國平天下的事無能爲力，還是由陛下和諸公心吧。”

裴潛目一閃，言又止。

賈逵看了他一眼，又道：“文行，有機會，你還是轉到軍師或者軍吧，尚書檯不適合你。”

裴潛看了賈逵一眼，點了點頭。他來找賈逵，便有些想法。文采並非他所長，與陳琳、王粲等人無法相比。可是論事功，他自信比陳琳、王粲強很多，如果有機會進軍師或者軍，他更能發揮優勢。

最好是軍師。如果能外放，做一督軍師，說不定還有機會跟著立功封侯。

比如賈逵。以賈逵的能力，做大都督有點困難，也未必有這樣的機遇，萬人督卻是綽綽有餘。萬人督通常會配備軍師，若是作戰立了功，不僅萬人督可以加進爵，軍師也有機會封侯。

賈逵提出這個建議，等於是給他一個承諾。將來如果有機會，他們可以並肩作戰。

當然，前提是他要能軍師。

——

兩天後，孫策率領中軍到達夷陵。

夷陵守將潘華收到命令，早早地出城相迎。孫策卻沒有在夷陵耽擱，讓潘華上了船，繼續前進，直到荊門山、虎門山。

荊門山、虎門山是夷陵的西大門，也是西陵峽的東端。

西陵峽又稱峽，是長江三峽中最長的一段，以險著稱，峽中有峽，灘中有灘，大大小小的險灘數十，兼之水流湍急，一不小心便有礁的可能。

不用深西陵峽，在荊門山、虎門山的夾峙之下，看著滔滔江水，便能到西陵峽水流之急。別說溯水上行，能在江中保持平穩，不被水流沖走，就夠累人的。孫策的座艦比較大，兩側的三對槳、船尾的一對槳全速運行，捲起雪白的浪花，才能維持座艦平穩。再往上行，就不得不依賴縴夫了。

下了錨，槳慢慢停止，擊水聲漸息，只剩下江水嘩嘩作響。

就在江心，孫策召開了軍師的第一次會議。

除了軍師、軍的軍師、參軍，與會的還有前將軍朱桓部及江陵戰區都尉以上的將領，總數逾百人，平日裡用來議事的艙室不下，孫策便轉移到了甲板上。

看著巫山，吹著春風，聽著江濤，自有一番臨戰場的覺。

會議開始之前，孫權站在飛廬上，憑欄而立，看著滾滾東去的江水，心頭有些忐忑。裴潛還沒給他答覆，賈逵願不願意助他一臂之力，他心裡沒底。如果賈逵不肯，那他就只能孤軍戰了。

我怎麼會誇下那樣的海口？孫權再一次嘆息。

朱桓走了過來，看看孫權，又看看站在下層甲板上的賈逵、孫觀等人，皺了皺眉。“馬上要議事了，大王怎麼沒下去和他們說說話，換一下意見？”

孫權苦笑，不答反問。“將軍對此戰怎麼看？”

朱桓轉，雙手輕拍欄桿，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出。“有中軍水師在，水戰毋須我前軍費心。我等只要能好舟，別自陣腳，登陸後攻城掠地便是了。”他低下頭，看看湍急的江水。“江水雖急，畢竟有例可循，只要小心些，不會有什麼問題。”

孫權瞥了一眼四周，低聲說道：“若大王將初戰的任務給前軍呢？”

朱桓詫異地轉過頭，言又止，半晌才道：“陛下的意思？”

“將軍，中軍水師組建不到一年，麋、陳二位以前都是行海船的，並不悉三峽水。論三峽水戰，誰能勝過甘安東？他當年逆水而上都吃了虧，新組建的中軍水師又能強到哪兒去？”

朱桓頭，有些猶豫。孫權說得有理，就三峽而言，中軍水師最多有整實力，到營規模，未必比他們強不到哪兒去。這麼說，規模較小的初戰很可能會讓前軍上。

這是機會，也是考驗。

“所以你主求戰，要爭首功？”

孫權裡發苦，卻不能在朱桓面前示弱，只是淡然地點了點頭。

朱桓思索片刻，又道：“首功是重要，不過也不能急，還是要按章程來。雖說你和陛下有約在先，可是勝負難料，陛下最看重的還是你的能力，並非簡單的勝負。只要你該做的都做了，而且做得出，就算戰場上有些挫折，陛下也不會吹求疵，你歸國。”

朱桓拍拍孫權的肩膀。“陛下對你的護不亞於左右都護。你放輕鬆些。”

孫權激地點點頭。

兩人正說著，後傳來腳步聲，他們連忙停住，回一看，正好看到孫策從艙中走出，邊跟著中軍水師督麋芳、長史陳矯。裴潛也在其中，和兩個尚書郎站在一起。見孫權看過去，裴潛不聲地點點頭。

孫權長出一口氣，心裡一塊大石頭落了地。

孫策彷彿聽到了孫權的心聲，走了過來，手攬住孫權的肩膀，走到欄桿邊。“怎麼樣，看到這江水，這地形，還有把握嗎？再給你一次機會，現在後悔還來得及。”

孫權心正好，面帶微笑。“陛下，臣雖愚鈍，蒙陛下不棄，拜爲長沙王，也算是一國之君，豈能言而無信？陛下放心，此次西行，必破曹而還。”

孫策笑笑，拍拍孫權的肩膀。“仲謀豪氣，那朕就不多勸了。只是戰略上固然要藐視對手，戰上卻要重視對手，千萬不能輕敵。”

孫權拱手施禮。“唯！”

孫權的聲音太大，不僅飛廬上的人聽得清楚，下層甲板上的人也聽見了，紛紛將目轉了過來。見天子與長沙王並肩而立，面帶笑容，儼然一副兄友弟恭的和睦之景，頓時肅然，拱手施禮。

孫觀悄悄的轉頭，向江裡啐了一口唾沫，然後跟著衆人齊聲大喝。

“臣等見過陛下。”

孫策舉起雙手，緩緩下，待衆將安靜，這才朗聲說道：“諸位想必都知道了，江南這座山荊門山，江北這座山是虎門山，過了此二山，便是三峽中最險的一段水路。在這裡議事，就是爲了讓諸位一睹山勢之險，江水之急，非庭可比，不可生輕敵之心。”

他頓了頓，又道：“朕不妨提醒你們一句，幾年前，那個在長江上縱橫了十幾年的錦帆賊想打回家鄉去，都沒能如願。你們縱使訓練刻苦，有幾個敢說水戰能力比他還強的？誰要是有這個自信，上前一步，讓朕看看。”

衆將轟笑，卻沒人站出來。不管甘寧的名聲、品德如何，論水戰，的確沒人敢說自己比甘寧強。

待笑聲漸定，孫策又道：“今天議事，依舊按軍中規矩，不論職大小，儘可暢所言，只不過就事論事，不可旁及其他。否則的話，就不是趕你們出帳這麼簡單了，直接扔水裡餵魚。”

衆人互相看看，卻沒人敢笑。之前跟過天子的將領都知道，天子軍議時只問事理，不講尊卑，只要你言之有，大可放言，哪怕是對天子的話有不同意見都可以提，只是就事論事，不可出言不遜，更不可人攻擊，否則會有虎士趕人。

平時是趕出大帳，今天卻是扔江裡。江水這麼急，就算救得及時，也沒人敢保證一點事沒有。

再說了，被趕出大帳也就罷了，反正只有參加會議的人知道，如果渾是水的回去，怎麼瞞過部下的眼睛？丟臉啊。

“行了，誰先說？”孫策在椅子上坐下，示意尚書郎準備記錄。

衆人面面相覷，誰也不肯第一個說話。

短暫的沉默後，孫權起，躬施禮。“陛下，臣以爲，兵以正守，以奇勝。春水方生，逆蜀拒險而守，自以爲山川可恃，我軍必不能至，此時出兵，或可收意外之功。是以，臣建議，選師銳卒，突峽中，掃清殘餘，直撲魚復，叩關而。”

孫權話音未落，孫觀便揚聲道：“長沙王勇氣可嘉，不過卻忘了陛下方纔所言。甘安東都未能逆水而攻，難道長沙王自信比甘安東更勝一籌？”

孫權的眉梢了兩下。他知道孫觀對他有意見，卻沒想到孫觀會這麼急不可耐的跳出來，當從反駁他。他看了一眼朱桓。朱桓臉沉。孫觀此舉無異於彰顯前軍不合。只不過軍議中不論尊卑，他倒不好用這個理由來斥責孫觀。

剎那之間，孫權就恢復了平靜，轉向孫觀微微頜首示意。“校尉說笑了，我豈敢與甘安東比肩。之所以有此信心者，是因爲眼下形勢與當年有所不同。”

“願聞其詳。”

“一是木學堂諸位大匠併力研製的新型戰船，比往日之樓船更易控，毋須依賴縴夫，即可逆水而行。二是陛下親征，我大吳中軍銳盡出，非復當年甘安東可比。校尉信心不足，是擔心新船不好，還是擔心陛下用兵不如甘安東？”

“你……”孫觀一時語塞，隨即冷笑道：“大王這可是加之罪了，我何曾說過新船不好，何曾說過陛下用兵不如甘安東？”

“那校尉又擔心什麼？”

“船再好，畢竟還是船，又不能飛過巫山。陛下用兵如神，卻也不是無所不能，誰敢說甘安東做不到的事，陛下就一定能做到？”

朱桓咳嗽一聲。“孫觀，不可對陛下無禮！”他剛要起，藉著這個機會再斥責孫觀幾句，卻見天子轉頭看了他一眼，心中一凜，連忙將涌到邊的話嚥了回去。“陛下剛剛說了，就事論事，不及其餘。”說完，又不聲的坐了回去。

孫觀站在下面，看不到朱桓的小作，本以爲朱桓會出面偏袒孫權，已經做好了反駁的準備。見朱桓只是不疼不的說了兩句，卻沒有進一步的作，一時倒不好發作。

雖說朱桓偏袒孫權讓他惱火，可是平心而論，朱桓對部下還是很不錯的，甚至有些護短。在孫權來之前，朱桓對他們也是很照顧，否則前軍不會這麼團結。當衆讓朱桓下不了臺，這不是他的目的。

“臣失言，請陛下降罪。”孫觀向孫策躬施禮，算是聽朱桓的話，認了錯。

孫策笑笑，示意孫觀不必介懷。“話雖說得不好聽，卻是實話。朕的確不是無所不能，甘安東做不到的事，朕也未必做得到。仲臺，你再說說，你的擔心有哪些？”

“唯！”見天子稱自己的字，孫觀心中歡喜，底氣又足了三分。“臣以爲，新船雖好，不用縴夫即能逆水而上，但春夏水漲，水勢比秋季更急，新船也要小心才行。平時也就罷了，戰時又豈是小心就能萬全的？若是上游放船衝撞，如何應對？就算是不分勝負，兩船一起水，那也是我們吃虧。我們的船多好，逆蜀的破爛如何能比？富家翁和丐兒拼命，不能稱爲勇。爲出奇而出奇，不能稱爲智。”

“嗯咳！”朱桓又咳了兩聲。

孫觀也意識到自己有人攻擊的嫌疑，連忙收住，退回人羣之中。

孫策看向孫權。孫權拱手施禮，又道：“孫校尉的擔心並非沒有道理。只是未免保守了些。兩軍戰，哪有什麼萬全可言？若因爲有危險就裹足不前，什麼時候纔可必勝？擔心敵船來撞，做好應對便是了，不必因此怯戰。”

“誰說我是怯戰？”孫觀大怒，再次而出。“依大王所言，何必再議。反對作戰的都是懦夫，趕出軍中便是了。”

孫權窘迫，無奈之下，只得拱手致歉。

孫觀見孫權不應戰，只好悻悻還座。能在衆人面前得孫權道歉，這口氣縱使沒有全出，也出了一半。

孫策冷眼旁觀。這既是看孫權，也是要看朱桓，看朱桓這個前將軍究竟做得怎麼樣。從當前的表現來看，朱桓還算是合格的。孫觀是個人，能顧全大局，沒有徹底撕破臉，也算不錯。

說一千，道一萬，還是孫權爭功，打破了前軍的固有平衡。

孫策拿起案上的鎮紙，重重的敲了一下書案。“說正事，別扯這些沒用的。要是誰互相看著不順眼，找個地方打一架，別在這兒說，浪費大家時間。誰還有不同意見？”

“陛下，臣有話說！”一個人從甲板上了出來，站在孫策能看到的地方。

孫策定睛一看，卻是賈逵。他回頭看了一眼朱桓。“你們前軍倒是積極啊，都不給別人說話的機會。”

朱桓得意地一笑。“陛下，不是臣誇口，除非與曹決戰，有臣所領的前軍與中軍水師出戰足矣，本不必如此興師衆。”

朱桓話音未落，左將軍呂範按捺不住了。“朱休穆，前後左右四軍只是依循慣例，並非不可變更。這首戰的任務你前軍當得，我等左軍、右軍、後軍也不是當不得。”

說著，他向孫策躬施禮。“陛下，臣昧死敢言，前軍諸校似有分岐，不宜首戰，可以左軍代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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