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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咱們這樣的錮者，在天朝只剩下死路一條，或早或晚而已。”馬維今天必要說服樓礎，張開雙臂，指向陳設簡陋的房間，“縱然是大梁帝胄又當如何？衰敗如此，礎弟乃大將軍之子，困於池中。”

“大梁亡國三十三年，當時的皇帝是我祖父，公平地說，他是個昏君，亡國乃是必然之事，但是大梁不該亡在張氏手中。”

當今天子姓張，馬維提起這個姓氏咬牙切齒，“張息本是大梁將軍……嘿，這些事你都知道，說它做甚？現在已經沒多人還記得大梁了，倒是你們吳國，忠臣義士層出不窮……”

“我們吳國？”樓礎覺得有些好笑。

馬維正道：“礎弟不認爲自己是吳國人？”

樓礎想起多年前的一幕，據說是他生母的那個人聲稱他是吳國人，語氣驕傲而悲痛，時間隔得越久，印象越發鮮明。

“我沒見過吳國人，只偶爾聽說還有吳國人作。”

“偶爾？迄今本朝仍有十萬大軍駐紮在江東吳州，皇帝之所取消此次冀州之行，最忌憚者不是秦、並二州的盜賊，還是吳國人心不穩啊。”

“馬兄邀我，就因爲我的生母是吳國人？”

“哈哈，當然不是。礎弟，咱們認識多久了？”

“六年了吧。”

“到今天是五年九個月零七天。”馬維記得非常清楚，“那時礎弟才十二三歲吧，初進學館，人嘲笑，你回道‘富貴榮華，有人爭，有人守，有人失，爾等碌碌，勉強守，我願爭之，不願空守祖業。’從那時起，我就知道礎弟絕非常人。”

樓礎忍不住笑了，他記得當時的場景，沒想到還有別人會記得，“然後我捱了一頓揍，被人了半年的‘樓爭之’。”

“沒錯，礎弟寧可捱揍也不道歉，後來你是怎麼讓那些人閉的？”

樓礎笑而不語，馬維追問再三，他才道：“我給周律起個綽號，大家覺得有趣，就將‘樓爭之’給忘了。”

馬維大笑，“原來‘黑犬’的出在你這裡，對，打你的人當中有他一個。”

“我也沒料到這個綽號會一直到今天。”

“因爲實在是再恰當不過。所以你瞧，這纔是我邀礎弟共參大事的原因。”

樓礎熱消退，默默地喝酒，馬維也不多說，默默相陪，兩人你一杯我一盞，漸漸酒酣耳熱，樓礎道：“馬兄果有計劃？”

“今日不便多說，過兩天我向礎弟引見一個人，到時細談，好歹讓礎弟相信，我的計劃雖稱不上萬全，但也絕非一時異想天開。”

次日中秋，學堂放假，樓礎一早就帶著老僕去往大將軍府，領取節日的“分例”，全是一些日常應用之以及量銀錢，這是他主要的生活來源。

老僕帶東西回家，樓礎去往前院，跟往年一樣等候安排。

樓家每年中秋之夜都會安排盛大的家宴，但不是每個人都有資格參加，尤其是已經年的兒孫，大將軍輕易不允許他們與眷接，哪怕是遠遠地看一眼也不行。

果然，樓礎今年還是沒有被選中，與其他兄弟一樣，得了一壺酒，當衆喝一杯，剩下的可以帶走，算是盡過父子之。

大將軍樓溫似乎又將這個兒子給忘了，這在他是常有的事。

酒是好酒，樓礎想留下待客，到了傍晚，想起自己難得有客，就連好友馬維也極登門，於是讓老僕熱菜，將一壺酒喝得乾乾淨淨，意猶未盡，又提刀在院中舞弄，住手後仰觀明月，聽得小巷對面大將軍府裡傳來竹之聲，不由得又生出一番慨。

外面竟然響起敲門聲，老僕請假去與酒友相會，家裡沒有別人，樓礎自去開門。

“我猜礎弟肯定在家。”馬維在門外拱手笑道，帶來酒，還有一位客人。

馬維承襲父親的侯位，家資雖不厚，也比有家無業的樓礎強些，所以自帶吃喝，絕不強人所難。

樓礎恰好酒興未盡，舞一通刀之後，嗓中正覺乾，見酒生津，急忙收刀，邀請客人門，“馬兄今晚怎有閒？郭兄什麼時候回來的？”

馬維帶來的客人姓郭，名時風，年紀更大一些，二十八九歲，也曾在學館裡讀書，幾年前結業，在沒能謀得職位，於是遊歷天下，多年沒有消息傳來。

郭時風比從前稍胖了些，滿面春風，拱手道：“東都一別匆匆數年，彼時俊年已是如今佳公子，礎弟這是在家中舞刀賞月嗎？”

兩人從前並不相，郭時風這時一口一個“礎弟”，毫不見外。

樓礎收起刀，笑道：“花刀招式，練著玩而已。”

馬維與郭時風都沒帶僕人，自提酒食進屋，樓礎點燈照明。

馬維看了一圈，“你家裡的老憨頭呢？”

“他有酒友，今晚不在。”

“正好。”馬維將幾樣酒菜擺在桌上，指著郭時風道：“他就是我說的那個人，本打算過些日子再聚，郭兄說‘擇日不如撞日，晚見不如早見’，所以我們就來了，冒昧到訪，礎弟休怪。”

三人落座，互相敬酒，樓礎不提刺駕之事，郭時風先開口道：“礎弟心中還在猶豫？昏君在位、臣當道，我等剷除獨夫，不只是爲贏自家功名，更是爲天下人除一大害。”

“只怕有心無力。”

“若是換一位皇帝，憑咱們三人刺駕，那是連想都不能想，可當今皇帝不同，至尊之位，卻懷卑賤之心，坊間傳聞——”郭時風低聲音，“皇帝從前年開始喜歡上微服私訪，次數越來越頻繁，經常三五日不回宮裡，夜宿民宅。殺此昏君，一人一劍足矣。”

樓礎聽說過傳聞，而且猜到馬維的計劃必然基於此，於是道：“沒那麼容易，陛下雖然經常私出皇宮，但是行蹤詭，外人無從得知，都城外，怎會那麼巧就被咱們遇到？縱使相遇，皇帝邊必有宿衛，一人一劍怕也不是對手。”

“那要看是什麼人、什麼劍。”馬維口道，神十分嚴肅，“我恰巧認得一個人，有萬夫不擋之勇，常懷慷慨之志，願爲天下除害，雖死不辭。”

樓礎看向郭時風，郭時風忙擺手，“不是我，我連花刀都不會耍。”

“這人向來神出鬼沒，待到萬事妥當，我自會向礎弟引見，讓你知道，天下真有人能於萬軍之中取敵將首級。”馬維十分自信地說。

“皇帝的行蹤呢？”樓礎問。

“此事就得仰仗礎弟了。”馬維笑道。

“我？”樓礎十分意外。

“確切地說，是尊兄樓中軍。”

“三哥？”樓礎又吃一驚，三哥樓是家中嫡長子，現爲中軍將軍，位高權重，但是嗜酒如命，不懂得帶兵，也不怎麼管事。

郭時風笑道：“樓家不論兄弟之嗎？礎弟對尊兄的事似乎沒多了解。”

“我家兄弟多，不知什麼時候又會生出一個，彼此來往不多，兩位指我從中軍將軍那裡打聽消息……”樓礎閉，在想自己有沒有可能取得三哥的信任。

“此事甚難，非礎弟不。”馬維探過來，“尊兄樓中軍頗寵信，皇帝每次出宮，他都跟隨左右。”

“真的？”樓礎有點不相信，三哥樓是個酒之徒，文不武不就，年紀足夠當皇帝的父親，完全不像是名寵臣。

郭時風笑道：“礎弟是讀書人，兩耳不聞窗外事，連自家的狀況也不關心，尊兄可不得了，我在江東就聽聞他的大名，據說皇帝對他言聽計從，自古帝王寵信之臣，無過於樓中軍。”

樓礎想了一會，“好吧，就算我能問出皇帝行蹤，馬兄認得劍高強的刺客，萬事順利，然後呢？太子繼位，必定要追查兇手，咱們好像都逃不過一死。”

郭時風拍道：“三人定計，我還是有些用的。礎弟放心，昏君暴斃，繼位的未必是太子。”

“皇叔廣陵王？”樓礎給出一個猜測。

郭時風臉上笑容凝固，很快恢復正常，訕訕道：“說了。”

馬維笑道：“想保就別提江東，天下誰不知道廣陵王坐鎮石頭城，領兵十萬監護整個吳國？你從那邊回來，自然是給廣陵王當謀士。”

郭時風拱手笑道：“讓兩位賢弟笑話了，替我保，消息若是傳出去，我在廣陵王面前可就丟臉了。沒錯，這邊一旦事，廣陵王那邊立刻就會在石頭城起兵，進京清君側。太子小，天下誰不思年長者爲君？廣陵王名震天下，衆所歸，當年先帝就曾有意傳位於他，可惜被羣臣所誤。”

樓礎看一眼馬維，馬維道：“被朝廷所誤的不只是廣陵王。”

郭時風立刻會意，“廣陵王久駐江東，深吏民戴，登基之後尚需藉助吳人之力，自然不會再有錮之令，五國才俊儘可在新朝一展所能。況且，礎弟從不念及生母……”

樓礎擺手，不願與外人談論母親，問：“廣陵王眼中的臣是誰？”

恰在此時，大將軍府裡竹聲驟響，夾雜著約的笑聲。

郭時風側耳傾聽片刻，“極必反，事盛必衰，大將軍之謂也，皇帝多疑，還能容忍樓家多久？尊兄不過稍延時日而已。實話實說，樓家出臣，可礎弟若能立不世之功於當下，必得新帝寵信，日後自可保滿門安全。”

“我不保證一定能從中軍將軍那裡打聽到消息。”樓礎道。

“謀事在人，事在天，礎弟盡力就好。”郭時風從袖中取出一支短笛，笑道：“明月高懸，我爲兩位賢弟奏上一曲。”

馬維雙手各持一筷子，在酒杯上敲打節，“我也意思一下，礎弟不擅樂，可否舞刀助興？”

樓礎自知刀法平庸，可心中志氣高漲，於是也不推辭，起取刀，推開房門，就在庭院中舞刀。

大將軍府裡樂聲不斷，卻不過後巷小宅中的嗚咽笛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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