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塵四合》第17節
定宜啊了聲,心裏頓時難過起來。倘或他這兒沒下文倒罷了,誰知道況急轉直下,失之臂大概是世上最殘酷的事了吧。
“怎麽辦呢……”吸溜了下鼻子,“剛才七爺發了話,讓我上他宅子裏看地窖,我不願意,他就說了,不去賢親王府,那別的王府也不能待……這話我原沒想告訴您,可您現在點了頭,我倒覺得分外可惜了。”
弘策有些意外,弘韜脾氣怪誕,做事不按章程來,既然他發了話,那他這兒就不方便留了。
“這麽的也沒法兒。”他往後靠了靠,瞧他一臉失意,寬道,“北京的冬天冷,寧古塔比這兒冷上十倍。你沒經過那樣的嚴寒,到了那裏再後悔就晚了,不去也好。”
“我不怕冷,就是想趁著年輕到走走……一個人孤寂,跟著您一塊兒,也好有個依仗。”很覺悵然,可事已至此,隻怪自己運勢差,複衝他一笑道,“算了,我還是踏實幹我的劊子手吧。也不上賢王府搬花盆去,怕搬上了,一輩子就代在那兒了。”
所以並不是急於擺現狀,隻是因為年輕,對外麵的世界充滿好奇罷了。這樣也不錯,不過分執著,人才活得更輕鬆。這個話題繼續不下去,那就撇開聊聊別的吧!沐小樹是個有趣的人,雖對這事頗失,角卻總噙著笑,一肚子市井俚語,和他說話絕不會嫌沉悶。弘策不記得自己多久沒有開懷了,聽他說小時候的事,捉天牛、逮撈仔兒【通碧綠的蜻蜓】,繪聲繪,仿佛有畫麵鋪陳在眼前似的。不曾留意時間,抬眼看時,已經離順天府衙門不遠了,忙收斂起了笑容,放下垂簾膝端坐。
府尹得了消息匆匆出來迎接,轎子還沒落地就麻利兒掃袖打了個千兒,上前來掀轎簾子,裏熱鬧道:“王爺有示下,傳喚卑職過府就是了,何必太心裏專程跑一趟。”
“不是你跑就是我跑,總有一個人要累。”弘策下了轎子,邊走邊道,“上回你命人送來的是畫押文書,固定的一套章程,看不出端倪。我今天是來查卷宗的,十二年前的舊案,筆錄口供翻找起來不易,且給你些時候,我就在這裏等著。”
順天府尹一迭聲道是,把人迎進了大堂。
後麵的事與無關了,定宜在門上躑躅了會兒,調頭問衙差,“十二年前的舊案?是誰的案子?”
“這可不知道。”衙差靠著門廊說,“老案子查起來不像新案,新案子哪塊地方出了子,咱們接了令就去逮人,經手的事兒還能知道個大概。老案子呢,沒人犯,全是紙上文章,用不著咱們,是筆帖式和師爺的差事,讓他們忙去吧!”
心裏疑,十二年前能有幾起大案子,用得上王爺這麽急吼吼翻查?往爹的案子上靠呢,又覺得世上不會有這麽湊巧的事兒。留份心掃聽,要是能近前伺候就好了,可惜衙門裏端茶送水有專門的人,這兒挨不上。
自個兒琢磨,就在門房上轉圈兒,過一會兒看見夏至,拿稻草捆紮著一串螃蟹,這麽提溜著從外麵進來了。門房掛鑰匙的地方有小鐵鉤,他把螃蟹掛那上邊,桌上茶壺端起來一隻一隻淋上水,怕蟹幹死,死了就不好吃了。
看大門的嘿了聲,“我剛晾的涼白開,給我澆螃蟹了!”
夏至搖搖壺,“這不是還剩點兒嘛,夠你喝的。”轉回頭看小樹,“今兒收工夠早的。”過去用肩頭頂,撇朝牆上示意,“日壇那兒的雜耍場上有人賣螃蟹,兩個大子兒一簍子,瞧瞧一個個的,蓋兒都頂開了。你不是說給師父打酒嗎,你看酒菜我都給預備上了。”
民間螃蟹不稀奇,田裏到都是,個兒不是頂大,二兩撐破天,再大點兒送飯館宅門兒了。有錢人吃蟹使那個“蟹八件”,一點兒一點兒的,這兒捅那兒挑,像繡花似的;沒錢的呢,揭開蓋兒揪住兩邊,中間一折,頭一口就吃膏黃。牛嚼牡丹,下酒不錯。
定宜才想起來,後腦勺說:“我給忘了,回頭上家取葫蘆去。”
“您這一天忙的,就沒個拾閑兒的時候。”夏至歎了口氣,順著的視線看過去,“謔,又上醇親王府去了?明白了,還傘是不是?您二位這一來一往的,真夠熱鬧的。”
他還沒慨完呢,定宜拿起茶吊就出去了,原來是聽見木疙瘩敲桶的聲音,那是富戶人家行善,三伏天裏舍冰水。
一向勤快,衙門裏人都喜歡的。像這種零狗碎的小活兒,那些捕快衙役不願意挪窩,都是搶著幹。冰水打回來不算,還給人倒好了一一分派,那些手笑就誇,“還是咱們小樹懂事兒,年輕輕的就得活筋骨,不能犯懶。像夏至似的,將來哪家姑娘願意過門當使喚丫頭呀。”
給桌上茶碗倒好了水,兩個衙役等著接手呢,沒曾想端起來往衙門裏去了,直走到東邊圍房前,關兆京和白師爺在那兒敘話呢。
“大總管,您喝水。”遞上去,又把另一碗給白師爺。回過頭看大堂裏,窗上糊紙瞧不真周,隻見幾雙皂靴往來,大約還沒忙完。眨眨眼問,“王爺要的卷宗都調出來了?”
白師爺說:“沒呢,裏頭刑名師爺伺候,我是錢穀師爺,那些卷宗不歸我管。王爺辦案有外院陸大人,咱們哥兒倆就得閑兒了。平常忙當差,難得湊到一塊兒,”說著衝關兆京拱手,“上回小樹進王府求見是我給出的主意,事兒不上臺麵,難為你的,還沒謝謝你呢。”
關兆京一擺手,“提這個就見外了,咱們是同鄉,按娘家輩分排起來我應該管你表叔,這點兒小忙,不值一說。況且這孩子機靈,他也沒說他師哥究竟犯了什麽事兒,我往裏頭一通傳,到後來才知道是那個。”
算使了回心眼兒,好在王爺不怪罪,有驚無險了。白師爺也笑,“這孩子不容易,沒爹媽,苦出,有個師父師哥依靠著啊,就對人家掏心窩子。”
定宜給誇得不好意思,忙打岔問:“朝廷又要翻案子了?我聽說是十二年前的舊案,怎麽這會兒想起來拾掇了?”
“往年也是這樣。”關兆京說,“哪年沒有點靜呢,人多主意多,今兒彈劾明兒議罪,哪天都不閑著。不能吃飯不幹活呀,就跟人市上抬杠的一樣,東家雇你搬磚抬木頭,有人看著渾使勁兒,沒人看著就耍。場上求績效,翻的浪花兒大了皇上才能注意你,才有升發財的機會。”
離想知道的答案越來越近了,沉住氣問:“十二年前有大案子嗎?我小時候在京裏住過一陣子,沒聽說有江洋大盜進四九城啊。”
白師爺笑道:“十二年前你才六歲,多大點兒孩子,記得住什麽呀。要是江洋大盜,朝廷早就派兵圍剿幹淨了,還等到現在?是場上的舊賬,都察院史溫祿的案底兒,皇上的意思是審得不明白,下了道旨意重新給掏挖出來了。”
定宜一陣頭皮發麻,果然料得沒錯,是爹的案子要重審了。事隔多年,突然提起來,簡直有點雲裏霧裏。可如今對來說一切都不重要,宅子賣了,家破人亡,就算翻案也彌補不了什麽。死了的人活不過來,然而流放的卻可以有一線生機,人犯免不得要提審進京,這麽一來不必長途跋涉,就能見到幾個哥哥了。~本~作~品~由~思~兔~在~線~閱~讀~網~友~整~理~上~傳~
心頭跳得突突的,勻了口氣說:“溫祿我知道,我爹媽以前給他們家做過工。聽說他們家有三個小子,現今還在不在?要是在,可算得上人證了。!”
白師爺說,“都發配皇莊啦,這麽些年過去了,那地方氣候又不好,都是大家公子哥兒,隻怕不得苦,誰知道還在不在。”
“倒是。”勉強笑了笑,“那咱們衙門要打發人上皇莊押解吧?什麽時候?”
關兆京抱著胳膊說:“用不著,王爺途徑那兒,順便就把事兒了了,押來押去的多費勁吶。”
都是家人,案子又算不上絕,說話用不著藏著掖著。裏頭行藏全問出來了,定宜更著急了,不能這麽含糊著,看來還是得隨行。十二爺這兒的路斷了,隻有想辦法求七王爺,他也是派往寧古塔的欽差,反正他們哥兒倆在一塊兒,跟著誰都一樣。
可那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主兒,拿什麽去說服人家,把從花園調撥到侍衛?他發話了,要做戈什哈容易,先得撂倒他兩員大將。定宜打量自己一眼,還不夠人塞牙的呢,肯定行不通。
那就隻剩的了,溜須拍馬把人奉承好,興許人家一高興,答應帶上了。
拿定了主意,那就打聽王爺的行蹤吧!七王爺其實是閑散親王,仗著他媽德妃的名頭掙了個爵位。有時候宗人府、務府兩頭跑跑,掛個虛職,也算對得起那份俸祿。當然了,他就是什麽都不幹,也不會他一個子兒,於是他的值有很大的調配空間。天兒太熱了不去、太冷了不去、下雨不去、刮風也不去,這麽算下來,一年到頭麵不過一兩個月時間。
職上可以不報到,有個地方卻非去不可。每天清早打完一套拳,換裳就上風雅居喝茶用點心。那地方匯聚了很多鳥的旗下大爺,調理各式各樣的鳥兒,到一塊兒互相切磋、顯擺。七王爺也養了隻鳥,是個百靈,初開嗓子的時候那聲口,極其難聽。後來慢慢引上道了,說給我學個老頭核桃,那鳥兒就哢哧哢哧的,學得一點兒不走樣;說給我一騾子吧,那百靈就嚎上了,拔著嗓子嗷嗷喚,能把在場的人都逗樂。七王爺在那種耗財的地方如魚得水,風雅居消磨半天,到了飯點兒也在那兒打發。吃飽喝足了,下半晌去梨園聽戲。什麽八角鼓、河南梆子,都不挑剔。興致來了自己勾花臉,上臺唱《二進宮》,底下還有專門負責好的人。
定宜花幾天準了王爺日程,像什麽時辰出門、什麽時辰用飯、什麽時辰上戲園子,那兒都有一本賬。反正死馬當活馬醫吧,嚐試也就這麽一次,要是不,和師父老老實實個底,長白山這回是非去不可了。
☆、第19章
四九城哪兒最熱鬧呀,數前門大街。大夥兒都知道,那是個藏龍臥虎的地方,作坊、買賣攤兒、老東西鋪子林立。有賞玩就有供人歇腳的茶樓酒肆,風雅居建在櫻桃斜街街口,往東大柵欄,往西琉璃廠,是個能眼觀六路的風水寶地。七王爺在那兒常年包著一個雅間兒,會鳥友講鳥經。風雅居慢慢發展,到後來不單是菜館兒了,算是個小型的鳥市。比方我得了一隻靠山紅兒【北朱雀】,看你的鳴兒【紫嘯鶇】不錯,談攏了彼此可以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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