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正院

“一會兒見了太太，可不要怯。”

王媽媽帶著七娘子走在回廊上，一路走，一路吩咐著。

“你很與姐妹們相見，一會兒未必能認得出人。現在在太太屋里的，大約只有二娘子與五娘子，都是你的姐姐，可不要無禮了。”

“是。”七娘子輕聲細語，牽著王媽媽的手，一路上左顧右盼，看不出怯場的樣子。

王媽媽心里就有點奇怪。

七娘子自從出生，便和九姨娘住在西北老家，去年才到蘇州，才到蘇州，九姨娘就病了，七娘子朝夕侍疾，等閑出院門，與太太也就是去年過年時見了那麼一面。這麼丁點大的孩子，馬上就要去見陌生的嫡母……怎麼就不知道害怕？

是太聰明了，所以不害怕，還是傻得連害怕都不知道？

王媽媽忽然就對自己的擅作主張，有了些疑慮，萬一這七娘子是個蠢笨的人……

九姨娘也不至于不懂得自己的兒吧？王媽媽看了眼七娘子，就又覺得自己多想了。九哥兒是個膽大包天的子，也許姐弟連心，連七娘子也是天生的膽大。

雖然這麼想，還是多叮囑了一句。

“若是在太太面前出丑……你就該糟了。”刻意帶了幾分兇狠。“太太雖然慈和，但邊的規矩嬤嬤們，可就沒那麼好說話了。打手心、不許吃晚飯——都是輕的！”

七娘子還是云淡風輕的樣子，抬起頭著王媽媽，輕輕地說，“知道了，媽媽。我不會給您丟臉的。”

王媽媽忽然就看不七娘子了。

們穿過了百芳園，進了正院，正院里有一群小丫頭，正把捆箱的皮草、綢往外搬，一邊搬一邊笑著說，“大娘子還是這個子，恨不得把夫家的好東西，全都搬回了娘家來。”

王媽媽就略帶一驕傲地對七娘子說，“你大姐姐也是庶，也是養在太太膝下……你看看送的節禮！這麼大的院子，都快擺不下啦。”

七娘子就歪過頭看著一院子的大木箱、簍簍的荔枝葡萄，帶著艷羨地點了點頭。

王媽媽忽然又覺得看七娘子了。

他們是從后院門進的正院，正院與南偏院不同，堂屋坐落在院子當中，屋頂飛了兩三重的檐，上頭的人雕刻得極細，還了金箔，在下明晃晃的，刺人眼睛。

就有個丫頭迎了出來，笑著問王媽媽，“王媽媽今兒過來得倒早？牽著的是哪家的娃兒？我看著倒是可人意兒。”

王媽媽板起臉，“這是七娘子。”

那丫頭輕呼了聲，忙笑盈盈地給七娘子行禮，“奴婢立春見過七娘子。”

七娘子笑著讓開了半邊子，“立春姐姐好。”

立春也甜甜地笑了起來，穿著簇新的黃貢緞襖、天青提花馬面，手上上，穿的戴的，都很致，站在七娘子邊，倒比更像個小姐。“七娘子到正院來，我一時眼拙倒認錯了。太太才午睡起來，還沒用過點心……我這就去回報。”說著，就轉急匆匆地進了堂屋，王媽媽帶著七娘子在地下站著，進進出出的丫鬟們就過來問。

“王媽媽，這皮草是收到小庫房，還是收到庫。”

“太太說把荔枝窖藏起來，待到年節下再拿出來待客。可這一筐已是有大半都發黑了，媽媽瞧著該怎麼辦？”

“好媽媽，這一匹緞子搬進來的時候便臟了一截子，我可把那一截裁去了啊？不足斤兩，媽媽可別來尋我們的麻煩。”

七娘子就知道王媽媽是太太邊的大紅人。王媽媽端著架子，有一下沒一下地回著。

“收到中庫里，這種料子，太太看不上眼。”

“散與你們吃了吧，便宜了你們這些小蹄子！”

“裁去了便放在一邊，不要庫了，一會兒我問過了太太再做置——你們做事是越來越不經心了，這織金麒麟緞一匹也要好幾十兩銀子，是淘噔得的？”

丫鬟們就都低眉順眼地下去做事了。看來，王媽媽雖然是太太邊的紅人，但人緣卻不大好。

七娘子站了一會，立春便笑地走了出來。

“七娘子快進去吧，太太聽說你來了，歡喜得很呢。媽媽，太太說，您看著這些小蹄子把年禮庫了，一會兒再進來對賬。”

七娘子依依不舍地了王媽媽一眼，王媽媽就覺得自己有了些責任，按了按七娘子的肩頭，松開了手，看著立春牽著七娘子進了黑的堂屋，才轉頭看著小丫頭子們搬東西。

七娘子進了堂屋，就覺得眼前一黑，險些看不見東西，立春牽著轉過了一道屏風，屋才重新亮堂起來——堂屋面向正門的一側，裝的都是明晃晃的玻璃窗子。

立春帶著又轉過了一個多寶格，才掀起了玻璃珠簾子，笑著把七娘子牽進了一間明亮的臥室。

臥室里或站或坐或躺，足足有六七個人，七娘子掃了他們一眼，見得有兩個小姐打扮的孩兒坐在椅子上，兩三個仆婦打扮的丫頭婆子，或是坐在椅子前的小機子上，或是站在床后，屋正當中是一張酸枝木拔步金漆螺鈿大床，床上躺了個小男孩，一個打扮華貴，面孔富態的中年婦人正坐在床邊，輕聲細語地與那小男孩說話。

“你七妹妹都來了，還不起來？只是賴著作甚？”

七娘子就規規矩矩的雙膝落地，磕了個頭，抬頭道，“小七給太太請安。”

大太太才轉過眼睛看，眼里帶了一點笑意，“哎，你長大了。”

七娘子就又起轉向兩個姐姐。“小七給二姐請安。”

“小七給五姐請安。”

神冷淡的二娘子就站起點點頭，了的半禮。俏麗的五娘子翻了個白眼，哼了聲，別開頭看也不看。

七娘子安之若素，起低頭束手，站到了大太太左手邊。

大太太著七娘子的眼神，就多了幾分驚訝。也沒有想到七娘子應對得這樣得，挑不出一病。

“小七坐吧。”大太太就了笑模樣，又轉頭哄著床上的小男孩。“九哥兒，你瞧，小七長得與你一模一樣呢。就是比你高了些。”

那小男孩一骨碌就爬起，瞪著黑葡萄似的大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著七娘子。

“娘騙我。”他嘟著說。“這人分明和我一樣高。”

“什麼這人，是你七妹妹。”大太太笑模笑樣地說，又瞥了五娘子一眼。“別被你五姐帶壞了，沒規矩，你也跟著沒規矩。”

五娘子又哼了一聲，盤著手把頭揚得高高的。大太太白了一眼，又說，“日里就聽得你們倆置氣了，五姐也不曉得讓著弟弟些弟弟些。”

九哥兒就得意起來，大太太繼續說，“九哥兒也不懂事，五姐脾氣不好，你就跟著學——回來告訴老爺，仔細打你板子。”

七娘子邊含著微微的笑，坐得安安穩穩地，聽著大太太和九哥兒母子深。

大太太就覺得有點沒趣。

九哥兒溜下床，穿著中就跑到七娘子跟前，“你就是七妹妹？”

“九弟，我是你七姐姐。”七娘子忍俊不。

眾人就都笑了，立春笑得最響，還有五娘子椅子邊站著的丫鬟，也笑得放肆。

五娘子也忍不住的笑。九哥兒小臉漲得通紅，走回大太太邊一頭扎進懷里，再也不肯出來。

大太太和地著七娘子，拍打著九哥兒的背，問，“七娘子識字了沒有？”

七娘子神一黯，站起來說。

“回太太話，小七沒有上學。”

“是我事多，就給忘了。楊家的兒，字都是要認得幾個的。”大太太說，“瞧你一臉的聰明，也到了上學的年紀了。過幾日，我和先生打個招呼，就白接送你上學吧。”

原本站在床邊的一個丫鬟趕忙就應了一聲，七娘子了一眼，微微一笑。白穿著玉云緞襖子，渾上下半新不舊，看來雖然沒有立春風，但也是好料子。

大太太不說話了，七娘子就站起來說，“那，小七告辭了。”

大太太笑了笑，點點頭。二娘子和五娘子都轉頭看著白上前牽著七娘子走出門，連九哥兒都抬起頭，撇著要看不看地瞄著七娘子的背影。

直到七娘子出了門，二娘子、五娘子和九哥兒到院子里去玩耍了，大太太的臉才沉了下來。

“王媽媽人呢？”問。

王媽媽很快就進了里屋。

“你去看看九姨娘的病，你怎麼就把七娘子給帶回來了。”大太太吹著滾燙的熱茶，慢慢的問。

王媽媽心頭一，很快，又放松下來。

“回太太的話，”就跪了下來，膝行著靠近了大太太，輕聲說，“四姨娘昨日去南偏院，果然是想把七娘子收到自己院子里養。”

大太太的眉頭就挑了起來。

“怪了……”喃喃地說，過亮晶晶的玻璃窗著院子里九哥兒四跑的影。“四姨娘怎麼忽然就好心起來了。”

王媽媽已經跟了大太太足有二十多年了，曉得大太太的子，就沒有多說話，只是垂著頭，等著大太太發問。

大太太果然問，“九姨娘給了你多好？”

王媽媽就把手腕上的金鐲子給大太太看。

大太太一看，就知道這金鐲子足足有三四兩重。

“這是九姨娘箱底的首飾了。”王媽媽說，“我還記得那一年生了七娘子與九哥兒，太太從手上拔了這個金鐲子賞給的。”

大太太目悠遠。“一轉眼又是五六年了。”

王媽媽就笑了一下，沒有說話。

九姨娘把箱底的首飾都送了出來，可見得是真心想讓七娘子到太太院子里來養活了。四姨娘開出的條件，一定還沒有讓心……四姨娘是怎麼開的條件，又是為什麼想把七娘子往自己院子里劃拉呢？

大太太的目就冷了下來。

晚上用飯的時候，大太太漫不經心地提起了七娘子的事。“……九姨娘看著已是弱下去了。我想著，七娘子才六歲，這麼早就分院過活，沒個人教眉高眼低的，將來到了婆家，難免被人瞧不起。”

楊老爺想了想，才想起來，七娘子就是九哥兒的雙生姐姐。

“那你就看著辦吧。”他隨隨便便地說。“一個兒家，認得幾個字，會繡幾朵花也就是了。”

“到底是九哥兒的雙生姐姐呢。”大太太聲說，“我想著，二姐很快就要嫁了，五姐又是個糙子，倒是七娘子，今日我留神細看，是個文靜的，正好和九哥兒做伴。”

“你愿意接到自己院子里養活，那是最好。”楊老爺看著大太太的眼神就變了。“只是你才送了大姐，展眼又要送二姐出門，五姐再過幾年，也就到了出嫁的年紀。還要再照管七娘子，實在是辛苦了些。”

大太太低下頭有些害地笑了笑，“妾為的還不都是這個家？”

七娘子被接到大太太屋里養活的事，就這麼定了下來。

當晚，大太太就讓白去吩咐九姨娘，把七娘子的服雜都收拾收拾，將西廂東邊的屋子收拾出來，進了臘月，就七娘子到正院來住。

“九姨娘還病在床上……”王媽媽有些躊躇。

“要接，便是現在接來。”大太太有一不高興。“九姨娘究竟只是姨娘罷了。快過世的人，上都帶著晦氣，七娘子進了正院，你就打發洗個澡，把晦氣洗掉。”

王媽媽心頭有些發涼，“是。”

大太太又換了笑臉，把九哥兒到邊問，“你七姐姐就要到正院來住了，多了陪你玩，開心嗎？”

九哥兒眨著眼，看了看王媽媽。王媽媽的心，早就提了起來。

“來不來。”九哥兒想了想，丟下這句話就又跑遠了。

大太太輕笑起來。“這個九哥兒，真是……”

沒把話說完，王媽媽松了口氣，陪笑道，“九哥兒年紀到底小了些。”

正是因為小小年紀便被大太太養在邊，九哥兒一點都不認生母和雙生姐姐。

大太太又沉思起來。

“罷了，就讓七娘子住到年后吧。”輕飄飄地說。“明日找個時辰，把九哥兒帶去見見九姨娘……到底是生母，病那個樣子了，九哥兒也該去盡盡孝。”

“太太賢惠。”王媽媽忙說。太太讓九哥兒去見生母，四姨娘就挑不出什麼病，只能稱贊大太太賢惠了。否則，生母病那個樣子，兒子連見都不讓見一面，大太太就顯得絕了些。

大太太了臉頰，嘆了口氣，“七娘子與九哥兒生得倒真是像。弟妹恐怕也認不出來哪個是哪個呢。”

大太太的弟妹，自然就是二太太了，楊二老爺在京城做，卻把二太太丟在了對街的老宅子里。二太太三五天總要過來竄竄門子，見了九哥兒，總是喜得了又。

王媽媽的心又了起來，尋思著，大太太到底什麼時候立心要把七娘子接到自己院子里養活呢？

總歸不是今天臨時起意吧。

大太太的心思，誰也琢磨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