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探病

七娘子雖然還沒被接到大太太那去養活，但要挪窩的消息，不到一天就傳遍了整個楊府。

“大太太心慈，這是怕七娘子沒了娘，就了人教導。了人教導，就……”九姨娘意味深長地說，“七娘子也到了該懂事的年紀了。”

七娘子說來才剛滿了六歲，九哥兒與二房的八娘子與都是一天生的，九哥兒還只是個孩子，八娘子連針都沒拿過。七娘子手上，就已經有了做針線做出的繭子了。

四姨娘別開眼，微微笑了笑，沒有接九姨娘的話茬。

這是個十分清秀的人，看著不過是二十七八歲，卻穿了一蓮青芙蓉紋的對襟長襖，渾上下，只戴了一雙耳墜與一銀釵，越發顯得氣質是何等清貴。不知道的人，誰不說是當家主母的氣派？偏偏命苦，就到了楊府做四姨娘。

九姨娘依然保持著笑容，七娘子站在九姨娘跟前，了九姨娘，又了四姨娘，不說話。

氣氛一時冷了下來，直到三娘子帶著一臉的笑走了進來。

手上還抱了一個人聳肩瓶，瓶里了一支新開的梅花，開得疏疏落落的，頓時就給這只有藥味的屋子里，添了一清香。

“九姨娘好，許久沒來看九姨娘了。”三娘子未語先笑，圓圓的臉上，喜氣爭先恐后往外跑，“七妹妹，你看三姐姐采的這支梅花。”

七娘子便走了幾步，到三娘子跟前仔細地端詳著那支梅花。

三娘子雖然說得客氣，但腳步只到了九姨娘床前好幾丈遠，便不肯再走進了。

是怕被過了病氣吧……年紀到底還小了些，四姨娘的那些個彎彎繞繞，還沒學全。

七娘子抬起眼，笑得天真無邪，“三姐姐，好香呀。”

“梅雖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嘛。”三娘子滿意地轉把瓶子放到了小立柜上頭，歪頭端詳片刻。“嗯，就是好看，九姨娘屋里就缺這一支白梅呢！這一下冬意就出來了不是？”

三娘子拿的這人聳肩瓶，看著像是鄭窯的瓶子，又上了雨過天晴釉……這個瓶子在外頭，足可以賣到四十多兩銀子。更別說才進了十一月，哪里就能尋訪到開得這樣好的白梅？

四姨娘終究是有些不滿的，雖然自己不說什麼，卻讓兒來了富。

九姨娘環視了一圈，看著泛黃的墻面、銹跡斑斑的鎖頭、霉蛀了的箱柜，就咳嗽了起來，七娘子連忙回到九姨娘床前給拍背。

四姨娘臉上不自然的神一閃即逝。

“七娘子孝順。”夸獎。

七娘子低眉順眼，“四姨娘過獎了。”

“只是，”四姨娘話鋒一轉，“這九姨娘雖然是生母，終究只是個下人，七娘子要記得，尊卑有別。”

笑地看著七娘子，九姨娘咳得越發厲害了。

四姨娘這個人就是這樣，做什麼事，都是云山霧罩的，人看不的用意。七娘子不知道為什麼忽然想把自己接到膝下養育，又為什麼來了一次富，說了這麼一句曖昧不明的話。

垂下眼，就要說話。

九姨娘忽然握住了的手。

七娘子立刻改了話頭。

“姨娘，我去給您倒杯水。”歉意地對四姨娘點了點頭，便匆匆走到外間，瞪著那豆青瓷茶碗，忍不住嘆了一口氣。

七娘子不是個貪圖富貴的，也不大那些穿的戴的冷冰冰的東西。但是大太太屋里，連一草都是有來歷的，而九姨娘就只能用瓷茶碗，打碎了也不過是一文兩文的事。

歸到底，還不是因為九姨娘生了九哥兒，九哥兒又被大太太養到了屋里，認作了親生兒子？

大太太的心也未免狹小了點，九哥兒長大了，若是知道九姨娘死得這樣落魄，難保心里不會有什麼怨言。

七娘子忽然渾發冷，不曉得大太太接去到底是什麼意思了。

原來以為，自己是九哥兒的雙生姐姐，不看僧面看佛面，大太太于于理，都應該把接到膝下養大。畢竟和九哥兒之間的脈聯系是斬都斬不斷，他們幾乎生得一模一樣……若是隨便指了個姨娘來養育，九哥兒長大了，難免難堪。而大太太也應該把教一個上得了臺盤、恭順聽話的大家小姐，將來到了夫家，才不至于給楊家未來的家主丟臉。

可，大太太也可能是實在懶得再花費心機去造就一個庶，更何況，都在九姨娘膝下養到六歲了，和大太太再怎麼親，心里也是先有生母的。

說不定，大太太一開始就沒想要，所以才沒把也一道抱去主屋。

現在要過去，也不過是方便收拾罷了。

可如果是這樣，大太太大可順水推舟，把推到四姨娘那里。來年想個辦法，等出了什麼事，再說聲四姨娘教養不力，畢竟是九哥兒的雙生姐姐，也有幾分面，大老爺會不高興，也是自然的事……

但王媽媽才聽說四姨娘來坐了一會兒，便急急忙忙地過來了，九姨娘只是略提了提四姨娘想收養的事，就帶著自己進了主屋。大太太，多半還是想用的。

或者有什麼別的心思也未可知。

七娘子就對著茶壺苦笑著，倒了淺淺的一杯茶進了里屋，四姨娘正和九姨娘說話。

“……到底是你肚子里養出來的人，你了這個樣子，那邊連句話都沒有……”

九姨娘見招拆招，“四姨娘剛才還說了，尊卑有別。”

“可這生母，到底是生母。”四姨娘的話都是兩頭的，看了眼喜眉喜眼的三娘子，“打從他落了地，你就沒見過他吧，現在都長得好高了……”

“姨娘喝茶。”七娘子平靜地端過了茶杯，九姨娘就坐直拿過茶杯，有一口沒一口地呷著。

“哎，就長得和七娘子一個樣！”四姨娘像是今日才知道他們是雙生姐弟，拍了拍大道。

七娘子不莞爾。

“七妹妹笑什麼？”三娘子憨地問，“可是見了這白梅，心里舒坦？我就知道你平時等閑看不到這麼稀罕的東西。”

楊老爺今年剛連任了江南總督，手底下的織造府、鹽鐵司，都是賺錢似聚寶盆的好地方。楊二爺在京城做，是最最清貴的翰林學士，前途無量。兩個楊府加在一起，就占了一條街，這條街就二楊街。楊家是江南數一數二的名門大戶，怎麼連一支白梅，七娘子都看不到？

再說，每年冬天，楊老爺都帶著妻妾去香雪海看梅花，有時候一住就是半個月。——香雪海的白梅花是最有名的。

三娘子這話，是指名道姓，當面打臉地說七娘子不得寵。

七娘子一揚眉。

“三姐客氣了……我平時顧著伺候姨娘，的確是無心這些玩。這個人聳肩瓶子，也是好東西吧？”

三娘子臉上帶了一得意，到底還小，不曉得收斂。

“外頭要賣到一百多兩呢。”

“唉，這樣貴重的東西，都是上了冊的。”九姨娘忽然就道，“三娘子年紀小不懂事，隨隨便便隨隨便便就拿到我們這里來。若是摔碎了，算誰的……四姨娘也不攔著點？”

四姨娘滿臉是笑，寵溺地著兒。

“我說話，哪里會聽。一心惦記著七妹妹，撿了個瓶子就裝了來。”

九姨娘的意思很明白，大家都是奴才，七娘子是姨娘生的，你也是。你們屋里貴重的東西都是有數的，別打腫臉充胖子。

四姨娘說得更直接：這瓶子就是爛大街的貨，在我們屋里，沒有誰把它當回事。

七娘子輕描淡寫地對三娘子福了福。“那就謝過三姐的心意了。”

三娘子有些答不理的，四姨娘瞪了一眼，就又綻放出甜甜的笑容，“七妹妹別和三姐這麼客氣，你在南偏院長年累月的也不出門，做姐姐的照顧你，是應該的。”

七娘子就算修養再好，都不由得暗自不悅起來。

三娘子看著喜眉喜眼，其實……

大家又說了一會話，最終，四姨娘起告辭。

到末了也沒說到底是為什麼來的。

七娘子就十分好奇。

吃過晚飯，九姨娘靠在枕邊似睡非睡，秋楓不知道去哪里鉆沙了，唯有立夏勤勤懇懇，在廊下煎藥。

自打那天王媽媽來過了，便只在廊下煎藥。九姨娘說了好幾次，“我們這人手，沒那麼多規矩。”

立夏只說，“不能讓九姨娘丟臉。”

那一日王媽媽過來，眼底一直是著一優越，這勢利，在楊府人人都能理解。九姨娘這樣失寵了的姨娘，和王媽媽比，那就是腳底的泥。

唯有看到屋小風爐的那一刻，眼底了憐憫：是要落魄到什麼地步，才得把風爐搬到屋子里，不然，顧得了這邊，就顧不了那邊。

有些人可以習慣輕視，但最不了同。

七娘子就是其中一員，立夏也是。

九姨娘嘆了口氣，也沒有再堅持。著小立柜上的人聳肩瓶，眼底漸漸出疑。

七娘子見狀，忙細心請教。“姨娘，四姨娘到底想做什麼。”

九姨娘輕輕地咳嗽了幾聲，慈地著兒，眼眶微熱，若不是自己沒有死，大太太一定會把也抱到主屋的……唉，賤命一條，想死還這麼不容易。

“四姨娘行事一向大有深意。”沉著說，“這次拉了三娘子來說了這麼多話，我聽著……倒像是幫我們的。”

七娘子就很不懂了。

九姨娘活不了多久，是眾人皆知的事實，七娘子甚至暗地里懷疑，九姨娘一等年后自己搬進主院，便會撒手人寰。都病了有六年了，打從產后就一直病到現在，再健壯的，也掏空了。現下還支持著的，是自己的下落。

按理，楊家就一個男丁九哥兒，為九哥兒的雙生姐姐，還是有些特權的。至，大太太在考慮自己下落的時候，就不會隨手塞給哪個姨娘或通房了事。要考慮到九哥兒的心，以及老爺的心……畢竟是雙生姐姐，屋及烏，總是有一點的。等到九姨娘雙眼一閉，沒準恩典就來了。

大太太小氣得都不肯讓九姨娘放心撒手。

七娘子在心底撇了撇。

話說回來，若是大太太真的小氣這樣，不想看到自己，也是有可原的：的出現，或許會提醒大太太自己不是九哥兒的親娘，讓大太太心里多刺。

但大太太是無論如何也不會讓四姨娘來養的……的敵人已經夠強大的了，四姨娘得了自己，一定會把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帶著四串門，無聲地宣揚起大太太之前是多麼苛待們母。大老爺那里，也一向很說的上話，到時候驚了大老爺，大太太就很難解釋了。

所以王媽媽才來得這麼急，那個金鐲子，才收得那麼干脆。

這些事，七娘子自己也想明白了。不懂的是，四姨娘為什麼要這麼無形地拉一把，今天又為什麼要來坐坐。

深宅大院里可沒有無緣無故的好心。四姨娘這麼做，一定是為了自己的利益。

九姨娘嘆了口氣。

“想太多，也沒用的。”咳嗽了兩聲。“咱們只能任人擺布……那也要被太太擺布，太太養了九哥兒，對我們就不會太絕。這不是還讓你回來陪我住到年后嗎。”

大太太在這件事上，還是夠意思的。本來著急上火讓當晚就收拾東西，七娘子還頗為不舍。如今能陪到年后，也好。

至九姨娘能多活一歲……

心里就酸楚起來。

九姨娘雖然從來沒有得寵過，也從來沒有寬裕過，但對這個兒，卻是盡力做到最好，一向都極為舍得。

九姨娘看著兒，心里卻極寬。

“太太肯發話，我就放心了。”輕輕地說。“太太這個人……心地其實還算的。”所以，才老鬧得不上不下，不尷不尬的。

大太太邊就是了個能出主意的人，初娘子在的時候，大太太行事很有章法，如今初娘子才一出嫁，主屋那邊，就有些慌起來了。親生的二娘子五娘子都指不上，九哥兒……聽說是個天真無邪的。

正是小七出頭的好機會！

賣上幾次好，獻上幾次忠，大太太自然會懂得小七的好。小七沒了娘，深宅大院里，能靠的只有九哥，只有大太太。九姨娘要是大太太，老早就接走養起來，免得還要花費心思去籠絡。

但這樣也出不了小七的子。

九姨娘含著笑向兒。

小七有一雙大眼，黑嗔嗔的，極是可人，面孔雖然還很稚氣，但也看得出，是個人坯子，眉眼有楊老爺的影子，但也很像九姨娘。

討喜。九姨娘想，真不是我偏心，小七的長相，討喜。

子又穩重，又有心計，不是那等一被挑撥就不知道天高地厚的輕狂子……到了大太太屋里，應當能平安長大的。到時候再說個夫家，大太太看在九哥的面子上，怎麼都會找一門不錯的親事的。

人一輩子，還不就是這麼一回事？

“無論如何，能養在大太太屋里，是你的福分。將來……你也多了重份。”略帶吃力地說。“瞧初娘子，帶過去的陪嫁就值上萬兩銀子。大太太在錢上，倒不小氣。”

唯獨對們母，多年來分分克扣，刁難，就是要把九姨娘往死路上。

“等你到了主屋，會待你好的。”九姨娘的思路無比清晰。“你要聽話……聽大太太的話，聽……九哥兒的話。”

七娘子淚盈于睫。

“我是庶，九哥兒是嫡子……我當然聽九哥兒的話。”乖巧地說。

九姨娘就放心了：小七雖然不是那樣的人，但聽親口說出來，總是多一重保證。小七不會和九哥兒套近乎，不會給九哥兒添麻煩，也就不會給自己惹禍上。

“乖乖的，不要爭閑氣。”的意識已漸漸模糊了，卻還囑咐著。“忍得一時，風平浪靜……”

真想看看九哥兒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