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下手

不知不覺就進了二月。

二月二龍抬頭那天，大太太每年都要到寒山寺上香，祈求九哥健康長壽。

這還是九哥第一次出門，往年里大太太雖然是給他祈福，但卻從不肯帶他出門。

九哥很興，穿了簇新的黃春衫，拉著小雪、七娘子在寒山寺里跑來跑去，跑得渾大汗，二太太笑地賞了一碗茶給九哥。

回頭鬧肚子的卻是七娘子，足足吃了兩藥才康復。

大太太實在是有些氣急了。

“到底想要干什麼！”和梁媽媽、王媽媽商議，在這兩個人面前，對二太太的恨意再無遮掩，“難道九哥出事，老爺就會重提過繼的事嗎？八姨娘肚子里還懷了一個呢！”

六娘子來看七娘子時，也排揎二太太，“心狠手辣的，人見了就害怕，到底在圖謀什麼也不知道！”

七娘子只好微笑。

九哥來看了七娘子兩次，雖然面上作出無所謂的樣子，但紅腫的雙眼，卻是怎麼都騙不了人的。

七娘子心下暗驚，旋又鎮定下來。

九哥是個善良的孩子，又很聰明，不會不知道七娘子是做了他的替，才被害得拉起肚子。哭上兩聲，也很正常，未必是看在雙生姐姐的分上，才這麼難過。

再說，大太太現在有沒有閑心猜忌，還是一回事。

大太太現在是焦頭爛額。

二娘子今年年末就要出嫁，嫁妝雖然差不多都齊備了，但親事在即，總是有很多事，要大太太心。

大太太的父親要做七十大壽，人生七十古來稀，大太太還要籌備著帶五娘子上京拜壽，到時候該把九哥托付給誰，還沒有想好。——七娘子沒來之前，大太太都不敢想上京的事！

這都是臺面上的事。

臺面下也糟糟。

三娘子展眼到了說親的年紀，可四姨娘常年與大太太斗得風生水起，兩邊是面和心不合，大太太有心在三娘子的婚事上狠狠卡四姨娘幾年，但大老爺卻大有親自為三娘子保一門好親的意思，更讓心中不悅。

初娘子楊怡嫁到了余杭有數的大地主李家做大兒媳，是大太太親自安排的，楊怡雖然是庶，但母親二姨娘難產而死，一出生就被抱到大太太房里，大太太看得和親生兒一樣，這門親事，是千挑萬選才選出來的，余杭距離蘇州不算很遠，李家人口也簡單，初娘子過去，什麼都很順心，就算婆婆有心為難，看在楊家的面子上，也都不會過分的。

初娘子出嫁后過得很好，每個月都來信報平安。

二娘子楊娥說給了京城定國侯孫家的嫡長子孫立泉，卻是大太太的父親，老帝師秦先生在其中穿針引線。楊家雖然是世家，但楊老爺這個分支，對上老牌權貴定國侯，難免有些底氣不足，大太太之所以點頭，還是因為二娘子格方正，識得大，嫁到孫家不但為楊家多添了幾分助力，為嫡長媳也能稱職，定國侯的子骨又不大好，沒幾年熬出頭做了定國侯夫人，余下的日子里，就只有福的份了。

許是因為前面的兩個兒，婚事都安排得很妥當，四姨娘看了眼熱，就對大老爺吹起了枕頭風，也不知道說了什麼，素來很公正的大老爺，竟大有親自為三娘子說親的意思。

好像大太太為三娘子找的夫家，就一定是外甜苦，三娘子吃個悶虧似的。

就算大太太原本沒有這個意思，現下都要被四姨娘惹惱了，生出這個意思來。

“不過一個庶。”不屑地對梁媽媽說，“還養在姨娘名下，就算楊家的門第再高，和又有什麼關系？嫁個落魄士子，都算是對得起的了。”

梁媽媽不好多說什麼，只得含蓄地道，“四姨娘心熱似火，是要給找個十全十的夫家呢。”

大太太就撇了撇，當晚好聲好氣，把大老爺留到了主屋吃飯。

“許家的信，我已看過了。”拿的是許家的信做借口。

大老爺就頓住了子，等繼續說。

“今年要我上京，恐怕除了老太爺大壽的事，還有……說的是五娘子的親事。”

平國公許家與定國侯孫家比，威勢還要更盛一些，平國公本人是當今圣上的發小，平國公家的二姑娘進宮后就封了貴妃，因為皇后弱多病，常年幫著皇后一起養太子，許家歷經國朝百年而榮寵不衰，一向是公侯中的頂梁柱。

大太太的親姐姐就是平國公夫人，幾個姐妹里，就數這一對說的上話，沒出嫁時就很親近。自從五娘子出生，結親的話，就一直掛在了邊。

平國公府唯一的嫡子許佳要比五娘子大上一歲，說起來，倒也是好姻緣。

大老爺思索片刻，“五娘子格跳，恐怕……今年你如果要上京拜壽，好好看看佳那孩子的子再說。”

大太太自從嫁到了楊家，就多年未曾歸寧，今年是秦帝師的七十大壽，做兒的，總是不好不歸寧賀喜，可這一大攤子事，又的確離不開這個主母。

平國公與定國侯不同，定國侯家風嚴謹，人口稀，宅里的彎彎道道也。平國公府是許佳就有好幾個兄弟，更不用說無數親戚，這樣的家庭對當家主母要求很高，五娘子未必能得心應手。

大太太嘆了口氣，“好在五娘子還小，等兩個姐姐說了婚事，再提也不遲。”就把話題轉到了三娘子、四娘子的親事上。“老爺上回說，要與三娘子親自說一門親事，不知是不是真的。”

大老爺手一頓，揚起了眉，有些不悅。

大太太就眼睛，“多年來主持中饋，雖然說不上盡善盡……但好歹也一向沒出什麼差錯。生育下來的庶們，也都當親生的看待。”

如今說到庶的親事，卻把排除在外，不是打大太太的臉，是什麼？

大老爺緩了神，“倒不是這個意思，你平常打點這麼大個家，也都已經夠吃力的了。還要給三娘子說親，費時費力，又不容易落好……”

“和我還客氣什麼？”大太太微微一笑，“庶的親事，還勞不了您的大駕！”垂下眸，又加了一句，“將來七娘子說親的時候，您多留點心也就是了。畢竟是九哥的雙生姐姐，這親事高了不好，低了也不好。”

七娘子也是庶，初娘子也是庶，雖然放在大太太院子里，但終歸不是大太太生的，大太太對們的親事都這麼上心，在三娘子上，也不會做得太難看的。

大老爺就笑著點了點頭。

七娘子坐在床上，手中捧著幾本志怪小說，看得津津有味的。

白輕手輕腳地走進屋子里，看到七娘子倚在枕上，安詳的樣子，就遮住了自己的愁容。

七娘子偏巧卻又看到了沒來得及掩去的一抹憂，“這是怎麼了？”

白只好嘆了口氣，“錢有些不夠用了。”

七娘子這一場病，生得很昂貴，雖說藥費肯定是公中出的，但為了的病勞到的婆子媳婦們，都要有點意思有點意思，月初才放的四兩月錢，一下就花了出去。

七娘子就笑著指了指匣子，“該花就不要省。”

白松了口氣，從錢匣子里抓了一捧銅錢出去，散給了來送藥的小丫鬟，“辛苦了，拿去買糖吃。”

小丫鬟們便高興地稱謝離去。

七娘子放下書本，心里就開始思忖著寒山寺的事。

二太太給的那碗茶水，是沒喝出任何不妥，也是從茶壺里現斟出來的，二太太自己還喝了一樣的茶水，眾目睽睽之下，要做什麼手腳，實在是不大容易。

再說，自己當天跑得很劇烈，出了一汗，回來被冷風猛地一吹，了寒會拉肚子，也是尋常的事。

二太太當時九哥來喝茶，是自己應了跑過去不錯，可二太太看到，臉上浮現出的分明是一譏諷。——已經分得出自己和九哥了。

如果二太太真心想做點什麼，大可再賞一杯茶給“七娘子”。

七娘子真是有些捉不了，可若是二太太無意謀害九哥，又何必虛擔著這個名頭。這可不是什麼好聽的事。

又想起了四姨娘。

大老爺昨日發話，又把三娘子的婚事回大太太手里置，當時還以為四姨娘必定會氣急敗壞……枕頭風吹了那麼久，才吹出了大老爺的松口，大太太輕描淡寫幾句話，又落了被。

但四姨娘來看時，眉眼盈盈，分明沒有毫不快。

七娘子一向擅長察言觀，四姨娘是真的一點都沒有不舒服，眼角眉梢，甚至還散發著喜。

七娘子就真的很看不明白了。

嘆了口氣，不再去想這些惱人的問題，而是過立夏，“把針線拿來吧。”

“屋里暗呢……”

“明日就要上學了，若是繡工沒有長進，黃先生該怎麼說我？”七娘子堅持。

立夏只得拿來了一方褐的手帕。

手帕料子不大好，只是尋常綢，上頭繡著兩朵桃花，手藝雖然不致，但比起在黃繡娘那里第一次表現出來的卻要強上不。

七娘子看了看，笑了笑，就把它放到了枕頭邊。

這是立夏的手藝，立夏很不擅長繡活，又沒遇到好老師，因此學了這幾年，也才學會了一點皮。

立夏把邊帶著的手帕給了七娘子。

這是一方潔白的綾帕，上頭用鮮紅的線繡了兩朵梅花，初看時，就好像是開在帕子上方似的，用手一，才知道是繡上去的。

這是黃繡娘私底下給七娘子的帕子，當年九姨娘稱冠蘇州的絕技凸繡法，都凝聚在了這張帕子里。

七娘子仔細地研究著上頭的針線走向，翻來覆去地看著上頭的陣腳，看了半天，才將信將疑地喃喃，“是不是配上，用了三四種差別很細微的線。”

立夏當然不能回答了。

屋子外傳來了微微的腳步聲——在正院住久了，七娘子也練就了一的好聽力。

立夏接過了七娘子手中的帕子，塞到了腰間，七娘子拿起了那方褐的手帕，裝模作樣地繡了起來。

白端著一個小碗進了屋，笑著坐到了七娘子床邊。

“方才到小廚房去和曹嫂子說話，”曹嫂子是大太太的陪嫁，這麼多年來掌管正院小廚房，說的上是位高權重。“曹嫂子正好在蒸酪……我就要了一碗來，您嘗嘗？”

七娘子已經聞到了撲鼻的香，微微一笑，正要說話，屋外就傳來了三娘子的笑聲。

三娘子一邊笑，一邊掀開簾子走了進來，“七妹妹，我來看你。”

先前最不舒服的時候不來，現在人都好了一大半了，才來。

七娘子堆出了一臉笑，和三娘子笑臉對笑臉，“三姐姐有心了。”

三娘子環顧著七娘子的臥室，臉上的妒忌之，一閃而逝，“七妹妹這里還是第一次來，布置得好漂亮！”

七娘子只得讓白把酪放到床頭柜上，立夏早已走開去給三娘子倒茶，打點著神，和三娘子說些不咸不淡的話。

三娘子看起來神十足，一點都不像是為自己的親事擔心的樣子，東拉西扯說了一會，就手去頭發。

七娘子還沒有覺得不對，白已是笑了起來，“三姑娘，好致的鐲子。”

七娘子不由得就注視著三娘子的手鐲。

當然是金鐲子，細細的鏤出了，扭了好幾縷叉穿梭，凡是匯，都點綴著閃亮的貓兒眼。

這一個鐲子價值起碼就有五百兩以上。

“父親買給我的。”三娘子難掩得意。

七娘子垂下眼：大太太對雖然不錯，但上也的確沒有多值錢的首飾，二太太給的羊脂白玉雙魚佩，又怕大太太看了刺眼，一直沒敢帶出來。白每日里搭配裳的時候，都要愁眉苦臉一番，最后干脆把自己手上戴著的玉鐲摘了下來，套到七娘子手上。

“父親的確疼三姐姐。”笑得春風拂面，忽然就起了心，想試探一下三娘子的底細。“不是還親口說了，要為三姐姐說一門好親麼？”

三娘子的喜氣，略微斷了斷，才出了一個不自然的笑，“我們的親事，自然是母親做主，父親只是隨口說說罷了。”

大老爺雖然很疼四姨娘給他生的兩個兒，但是也十分尊重大太太，答應了大太太，三娘子的親事讓做主的話，是肯定不會反悔的。

三娘子憑什麼這麼高興？難道不知道大太太最討厭的就是四姨娘？四姨娘要不是仗著與大老爺的緣關系，早就被大太太發配到西北去了。

七娘子思忖著，面上不分毫，白就笑道，“三娘子今年也才十三歲，不著急。”

三娘子笑了笑，出了一別樣的自信和篤定。“這不是我們閨中兒想的事。”

白和七娘子就都住了口，三娘子拿起七娘子搭在被褥上的帕子仔細端詳了一番，忍不住銀鈴樣暢笑了起來。

“七妹妹倒是沒多繡花的天分！”罕見地直白。

白漲紅了臉。

“七娘子還小呢。”就好像是七娘子前的母，“我說句僭越的話，三娘子六歲的時候，我才進府服侍，當時三娘子……”

“白！”七娘子輕聲呵斥，白悻悻然住了口。

三娘子滿面通紅，喃喃了幾句，就起走了。

立夏還以為七娘子立刻就要訓斥白，就起出了屋，想給白留點面。

沒想到屋里卻傳出了白清脆的笑聲，與七娘子的聲音，“當我進了正院，還要的氣？”

七娘子的聲音里著難得一見的放肆與喜悅。

立夏不由得怔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