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拌

接下來幾天，府中很平靜。

沒了五娘子，很多時候氣氛都好了很多，七娘子每天早上起來練一百個大字，和九哥一起吃過早飯，同路到夾道里再各自進家學讀書，先生的課雖然無聊，但也聽得很認真，每日里抄寫訓、訓，字是越來越好看了，先生還夸了一次。

六娘子一點都不喜歡文化課，自然就沒有和七娘子爭勝的心思。

四娘子說好聽了是文雅嫻靜，說得難聽，就是三子都打不出一個屁來，平日里和這些不同母的姐妹，兩三天都難得說上一句話，就算是在大太太跟前，也都是除了請安，別的一句話不說。七娘子的字寫得是好是壞，和自然沒什麼關系。

三娘子在讀書上一向是好的，和二娘子一樣，都有滿屋子的書，七娘子的這點進步，雖然還不能對構威脅，但是三娘子的心也不大好。

七娘子也不管三娘子的臉，每日里早睡早起，過著平靜的生活。

不管四姨娘在掌權期間會有什麼小作，都和無關，現在要保的人，要做的事都只有兩個字：九哥。

只有九哥好好的活著，只有他健康長，七娘子才有在正院繼續往上爬的本錢。

很快，就到了清明時節雨紛紛的三月中旬。

四姨娘很早就來了西偏院和王媽媽商量祭祖的事。

雖然楊家的祖墳、祠堂都在陜西，但禮不可廢，大太太在家的時候，眾人也都要聚在一起到念先祠拜祭老太爺、老太夫人。

往年拜祭完了，眾人怎麼也要在一起吃一餐飯的。

王媽媽和立春都不想請這頓飯了。

倒不是為了錢，只是在求穩。二太太的心思，在楊家沒有誰不知道，九哥和在一個屋子里，大太太都不放心，更不用說在一起吃一頓飯了。

四姨娘很為難，“老爺還特意吩咐我，今年太太不在，讓我們好生侍候著二太太，不要怠慢了。”

王媽媽和立春對視了一眼，王媽媽就板起了臉。

氣氛一時沉悶了下來，四姨娘看了看王媽媽，又看了看立春，才要說話，七娘子和九哥一前一后進了門。

眾人忙互相見了禮，七娘子就和九哥分頭進了東西里間。

四姨娘看著兩人涇渭分明的景象，眼睛就像是飄著霧的湖水，迷迷蒙蒙，說不清道不明，半日，才笑道，“往年都是在聚八仙吃飯的，今年還是在那里吧。雖說了大太太，但二太太的份，和我們比是天上地下，還是和往年一樣，設三席？”

二太太往年都是和大太太一席，姨娘們一席，孩子們再一席。

王媽媽和立春雖然都有些不悅，但好像也沒有更好的辦法了。

白忽然笑地掀了簾子，從東里間踱了出來。

“姨娘、媽媽、姐姐喝茶。”禮數周全地捧出了一個琺瑯景泰藍游魚小茶壺。

四姨娘看了眼神一閃，又看了看后的多寶格。

上頭立著的，有秦窯五花油彩瓶，有一整套甜白瓷瓶罐，有楚窯雨過天晴仕聽風瓶……都不是便宜的貨。

才不到三個月，七娘子已是儼然換了一副富貴的氣概出來。

又看了看白上的穿著。

半新不舊的水紅長褙子，掐著月牙的邊，料子倒是尋常的緞……看來，大太太只是做了些表面功夫，倒還沒有真的寵信上七娘子。

四姨娘沒來由地就松了一口氣。

這一對雙生姐弟，沒有一個是省油的燈。九哥且不去說他，七娘子的那安詳大方的風度，哪里是一個平平常常的七歲小孩能備的？心里的彎彎繞繞，要比看起來多多了！

九姨娘是怎麼生出這一對鬼靈似的玉人兒來的？

四姨娘笑地喝了一口白倒出來的茶，稱贊，“這龍井味道純正。”

“老爺特意派人去翁家村搜羅來的。”王媽媽眼里閃過一得意。

江浙一帶年年出產上千斤龍井，只要是西湖附近摘、炒的，都號稱正宗，但楊家人都知道，只有翁家山西北的廣福寺周圍兩畝地出產的龍井，才能說得上是綠香郁，味甘形。楊老爺雖然貴為江南總督，但一年也不過能得上兩三斤這樣正宗的明前龍井。

四姨娘就算再得寵，再有本事，也只能喝獅峰山上的明前龍井，七娘子雖然是庶，只是到了大太太院里，隨手拿出來招待客人，泡的都是這麼好的茶。

王媽媽對七娘子就多了一分好：這孩子，行事很有分寸，該炫耀的時候，是不會手的。

四姨娘的笑也有點掛不住了。

白看在眼里，就開口打岔，“說到這事，”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眼東里間，“方才九哥邊的小雪來求我，說是九哥看了幾本《金玉兒傳》，就有些走火魔了，想要學著書里，讓眾人分開坐，分了小碟子上菜，自己倒酒……又不好意思和王媽媽說的。”

四姨娘似笑非笑地看了白一眼，白微微笑著，一副心安理得的樣子。

大宅門里，很多事就是這樣，就算是大家心知肚明的丑陋事實，也要用漂亮的借口掩蓋起來，才能擺到臺面上來講。

不論是九哥還是七娘子，都沒到看《金玉兒傳》的年紀，只是這個主意，又必須要從爺小姐的口中說出來，才能有足夠的分量。

九哥當然是最好的人選，男孩子看看這種胡言語的話本小說，也不能算是什麼大的罪過，更何況《金玉兒傳》這幾年來，大江南北無人不讀，無人不說——都傳到宮里去了，九哥好奇起來，翻看一下，也是有的。

立春眼睛一亮，興地說，“好主意，這樣一來，二太太也不至于獨個一席了。”

是啊，姨娘們一向是到偏室自一席的，這樣一來，二太太可以和爺小姐們坐在一起，如果是按排行來就坐，九哥要坐在最末，離二太太就遠了。

防二太太到這個地步，也算是楊家的奇觀了。

四姨娘臉上明明白白地閃過了一諷刺，“好，九哥要這樣做，那當然就得這麼做嘍。”起了，征詢地看著王媽媽，“這安排宴席的事，就請王媽媽心了？”

“哎。”王媽媽痛痛快快地答應了下來，“四姨娘只管到時候陪著二太太說話就是了。”

四姨娘笑著點了點頭，“噯，大姐不在，咱們這留守的就得打點起十二萬分的神，免得出了什麼差錯，惹人笑話！”站起了，“昨日陪老爺到金家赴宴，相識的幾個夫人，都爭先恐后地問起大姐的去向，說是這小半年了大姐主持局面，們要寂寞了！”

楊老爺位高權重，大太太當然也就是社圈里的領袖，平時和幾個夫人，走得很近，往往互相到對方家里做客。

白和立春笑盈盈地送走了四姨娘。

“不過是帶著到那些個輕浮浪的場合去見識了一番世面，就當自己是個正經太太了。”王媽媽要笑不笑地說，邊帶了幾分厲。

白笑了笑，沒有接王媽媽的話頭，直接進了東里間。

大太太屋里，難免也分了派系，白是梁媽媽的干兒，和王媽媽走得太親近，各方面影響都不好。

王媽媽撇了撇，正要說點風涼話，立春就忙把拉到了自己日常起居的小屋里。“當著九哥的面，可不能說話。”

王媽媽雖然不以為然，但也沒有多說什麼，倒是立春若有所思地問王媽媽，“媽媽說，四姨娘這幾次出去，會不會是說三娘子的親事去了？”

大家眷，除了正經太太小姐，可以出門做客之外，姨娘出門的次數太多，是會招人非議的。

王媽媽心頭一。

為大太太邊的干將，哪里不知道大太太對四姨娘兩個兒的觀？

若是被四姨娘神不知鬼不覺地說了親事，大太太不知道要有多生氣！

想了想，又搖了搖頭，“說親是正經的事，哪家的太太也不會和姨娘搭這個腔！傳揚出去，是要人恥笑的！”

立春就覺得王媽媽說得也有道理。

“媽媽經過的事多，還是您看得準。”笑著奉承了一句，“清明的事該怎麼安排，我聽您的吩咐。”

王媽媽心里的一點點氣，也就消于無形了。

兩個人商議定了，就分頭去辦事。

下午七娘子進朱贏臺的時候，三娘子正在和六娘子說笑。

“一般的人家，哪里會讓兒看《金玉兒傳》！”的笑聲很聽，就好像清泉打在了石頭上，“被人知道，也死了！要是我呀，恨不得去撞南墻！”

七娘子看了一眼，笑著招呼，“三姐姐。”

的聲音和以往比，多了三分甜味。

三娘子喜氣洋洋地回了禮，“七妹妹好！四姨娘方才去正院，打擾你午休了。”

雖然是客氣話，的語氣也很，但三娘子到底是不是在客氣，眾人都心知肚明。

六娘子一皺眉，不再搭理三娘子，回頭專心致志地分線去了。

黃繡娘卻從繡屏上抬起眼，饒有興致地看著七娘子。

七娘子眼珠一轉，故作無知，“什麼《金玉兒傳》，三姐，你可別胡編排我……我連那里頭說的是什麼，都不知道！”

“噯呀，怎麼，你沒看過嗎？”三娘子一邊說，一邊沖七娘子了眼，一副你我心照的得意樣子，語氣里還帶著幾分不屑，“那怎麼是你的丫鬟去和四姨娘說，想和《金玉兒傳》里一樣，各人分開坐了，各自吃平素里吃的那幾樣菜？”

三娘子最大的病，就是很容易沾沾自喜。

“原來如此！”七娘子點了點頭，“三姐姐不愧博學多識，知道得這樣清楚！連《金玉兒傳》里有這樣的段落都曉得！”

三娘子的笑聲就哽在了嚨里。

六娘子卻忍不住輕聲竊笑了起來。

四娘子皺起眉，深深地看了三娘子一眼。

“你、你，你可別說話！”三娘子有些發急了，圓臉上的喜氣消失無蹤，余下了深深的怒氣。

七娘子看了三娘子一眼，微微一笑。

雖然不喜歡生事，卻也絕非任人欺凌之輩。在深宅大院里，若是連自己的尊嚴都維護不住，只會讓所有人看不起。

“三姐這滿里《金玉兒傳》、呀的……”搖搖頭，“倒不是我嚼舌頭，三姐今年都十三歲了……比不得我們還小，總要留心話語，小心禍從口出。”

六娘子趴在桌子上，臉都憋紅了，吃吃的笑聲，還是爭先恐后地從里跑出來。

三娘子也快到說親的年紀了，七娘子卻才七歲，誰看這種兒長的話本，一目了然。

四娘子冷冷地看了七娘子一眼，又瞪了瞪自己的姐姐。

“都別說話了！”語調僵冷。“咱們是來做針線的，還是來嚼舌頭的？誰不學，偏學那起子爛舌頭的老婆子！”

“就是！”七娘子馬上跟了一句，“不知道的人，還以為這是什麼地兒呢！什麼捕風捉影、以訛傳訛的事，都能拿到朱贏臺來說。”

六娘子的笑聲更大了。

要說嚼舌頭，誰也比不上三娘子，中午白才說起了《金玉兒傳》，下午就用來嘲笑七娘子。

三娘子漲紅了臉，眼淚已在眼眶中轉來轉去，四娘子氣得說不出話來，狠狠地拍了拍桌子。

“夠了沒有！”黃繡娘沉聲厲喝。

屋頓時靜了下來。

幾個兒都起向先生請罪，楊家最是尊師重道，在黃繡娘面前，沒人敢擺小姐架子。

黃繡娘也沒有多加苛責，眾人就又坐下開始繡花。

六娘子一邊著眼角笑出的淚，一邊又快又準地刺著眼前的大紅鑲金邊的蘇絨。

“二姐姐展眼就要出門子，我想做個荷包給，”悄聲對七娘子說。

七娘子心中一。

別看六娘子平時沒心沒肺，其實，行事很有章法。

二娘子在姐妹中人緣不算好，和五娘子也不如三娘子、四娘子親近，可又是大太太的心頭。

六娘子送荷包，又討好了二娘子，又在大太太跟前了好。

七娘子沉思了片刻，就放棄了效法的念頭。

六娘子討好二娘子，是六娘子的事，是庶，沒有在正院過活，總是要想辦法在大太太跟前獻點殷勤的。

和九哥之間的聯系，已經夠讓大太太忌憚的了，若是再地上趕著和二娘子、五娘子親近，只會讓大太太覺得貪得無厭，都有了九哥的照拂，還要再找靠山。

每個人都有屬于自己的路線，六娘子的做法再討巧，不適合的，就不能學。

七娘子緩緩地繡著一朵芍藥花，心不在焉地思忖著。

不知道清明那天，二太太會有什麼表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