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人

猜的沒有錯，四姨娘在接下來的一段時間里，的確是常常被大老爺帶著，到外頭去做客。

王媽媽很看不上的輕狂行徑，時常和立春抱怨，四姨娘行事這麼沒譜，大太太的臉面，難免也跟著損。

誰都沒有往三娘子的親事上頭想，二太太和四姨娘一向不親近，也沒有什麼來往，這段時間，也就是二太太送了些時令鮮果給楊家人時，四姨娘也派人送了些瓊花回去。

七娘子看在眼里，不聲。

這個月大家都很消停，沒有出什麼岔子，三娘子就好像忘記了和七娘子之間的口角，見了，還是親親熱熱，滿口的七妹妹。

很快就到了五月，從端日起，每天早上起來，白就端了雄黃酒來，為七娘子在額頭上畫王字。立夏最近一空下來就打長命縷，不但給七娘子做了花致的五縷掛在手臂上，還在床頭、床邊都懸了起來，保佑七娘子長命百歲。王媽媽和立春商量過了，從端起，每天都熏一遍艾草、青蒿，搞得屋里屋外都是艾草濃烈又不乏清香的味道。

六娘子送了兩個香包到西偏院來，一個給九哥、一個給七娘子，“費盡心思就做了這兩個，你們不要嫌棄！”

九哥和七娘子才吃完飯，兩人坐在堂屋里閑談，說著九哥學里的事，見到六娘子來了，都站起來問好，聽到這麼說，都說，“謝謝六姐的好意。”

六娘子送的香包果然很致，里頭裝了平安符、厭勝錢、雄黃，給九哥的那個繡了猴子上樹，給七娘子的繡了老虎打盹，都是可諧趣的花樣，繡工巧，活靈活現，兩人都很喜歡，翻來覆去地看個不停。

九哥就和七娘子商議，“回什麼禮給六姐好呢？六姐手這麼巧，也不知道送什麼才合適。”

七娘子看他懂事的樣子，心里有些發酸，顧不得立春在一邊看著，就了他的頭，笑著說，“送什麼都好，就是圖個好意頭。”

九哥很生氣，抱著頭道，“別我的頭，我又不是小孩了！”

立春和白笑得前仰后合，連東里間里的立夏、西里間里的小雪，都笑了起來。

七娘子一邊笑，一邊應，“嗯，不是小孩了，九哥是大人了。”

“就是。”九哥起膛，很得意，“我是男子漢了，以后，到我來你們的頭啦。”

七娘子笑著還要再說什麼，就見到霜降進了西偏院。

幾個人的笑都收了起來。

四姨娘這時候打發人到西偏院來做什麼，大中午的，王媽媽也不在西偏院。

立春就下了臺階，走到霜降邊低聲詢問起來。

霜降和立春低低地說了幾句話，立春訝異地回頭看了七娘子一眼。

七娘子皺了皺眉。

不期然就想起了在聚八仙和霜降不期而遇的景。

九哥就有些不安地對七娘子使了個詢問的眼。

他的眼神靈活潑之余，總有些憂郁，黑嗔嗔的，就好像是兩顆小小的寶石，明亮神，人猜不他的心思。

七娘子卻看出了里頭蘊含著的關心。

心頭一暖，笑著對九哥搖了搖頭，示意他放心。

立春就走進屋子，在七娘子耳邊輕聲說，“封家太太來了，在側門外等著……”

九姨娘娘家姓封。

九姨娘的父母并弟弟都去世好幾年了，原本家境就不算好，否則也不用九姨娘當繡娘來補家計。

現在還在世上的是九姨娘的弟妹，帶了一雙兒，平日里也就靠繡花來掙兩口飯吃，從前，倒也一直不曾向楊家開口，直到九哥出生后兩三年，封太太眼睛不好使了，沒辦法再繡花，也就只好忍恥登了楊家的門。

那時候九姨娘還在西北，大太太倒也不曾短了他們的，每年臘月里上門，總會給上一二十兩銀子，又送些中等布料把人打發了，去年臘月里，立夏打聽得大太太還多給了一雙金鐲子。

姨娘的家人，并不算是楊府的正經親戚，封太太每次上門，都是在后門求人進來通報正院。有時候大太太懶得見，就人送了東西出去，在大門口給了，連口茶都不留。

不過，現在大太太不在家，管著姨娘們的是四姨娘，二門上的婆子就回了四姨娘，也是理所應當的事，沒有什麼好疑慮的。四姨娘派霜降來告訴七娘子，也是應該的，封家的人來了，總要和七娘子說一聲。

怎麼才端午就又上門來了？不會是家里出了什麼事吧？

七娘子就有些坐不住了，看了看一臉好奇的九哥，對他使了個眼。

九哥站起打著呵欠，進了西里間。

七娘子這才讓霜降上了臺階進了門檻，低聲問，“可說了是什麼事？”

霜降眼底閃過了一不屑。

四姨娘雖然為人作妾，但是娘家倒還算富裕，這些年來大老爺和他們走得也勤，次次上門，都是以大老爺外祖家的份上門來做客的，走的是正門，坐的是客位。

哪里和封家似的鬼鬼祟祟，到后門來求人通報？

“也沒有什麼別的事。”回答得很含蓄。

七娘子臉就一紅：沒什麼別的事，就是來要錢的了。

沒有見過封太太，九姨娘也多年沒見親戚了，去年還是立夏到后門去見了封太太一面，給九姨娘帶了幾句問好的話。

現在王媽媽偏又不在，說不得，只好用自己的私房了。七娘子有些沮喪，倒不是在乎這點錢：王媽媽知道了，轉頭和大太太一學，大太太又要覺得心向著九姨娘的娘家，和自己不親了。才剛到正院，哪里得起這麼折騰？

“四姨娘問，七娘子要不要見一見封太太？”霜降語氣里不以為然的味道很濃。

七娘子咬了咬，詢問地了立春一眼。

立春有求于自己，這點事，倒不至于作梗。

“我陪著七娘子吧！”立春笑盈盈地說，“回頭王媽媽、太太問起了，也好有個說法。”

七娘子激地了立春一眼，把立夏到邊，吩咐了幾句，就進了屋，換了件見客的鮮亮裳。

“又何必？”霜降和立春遙遙走在長廊前頭，撇了撇和立春議論，聲音卻大得能讓七娘子聽見，“就按封太太上的服，咱們家三等丫鬟走出去，都鎮得住！”

七娘子就覺得，不是一家人，真的不進一家門，霜降口中的話，和三娘子說過的何其相似？

四姨娘還是很殷勤的，雖然沒有親自出面，但還是把封太太領到了側門里待客用的余容苑里。

余容苑有三進，很是闊大，長年累月都有人打理，以備不時之需，現在是牡丹、芍藥季，院里一叢芍藥花開得正艷。

院子里站著一對母子，都是穿著青布裳，所幸上頭還沒有補丁，封太太頭發花白，雙眼微瞇，眼睛周圍帶了深深的魚尾紋。站在邊的年，大約也就是十二三歲的樣子。

這年生得和九哥有幾分相似，但要比九哥更貌得多了。

雖穿得破舊，皮卻白得像最上等的羊脂玉。

大約聽有人來，年略微一轉。

七娘子對上他的眼睛，不由就呆住了。

那雙眼睛漆黑明亮，燦若星辰。襯在白玉般的面孔上，說不出的好看。

七娘子從來不知道一個人可以好看這個樣子。

;這年只是隨隨便便站在這里，盡管布服、神拘謹，卻已經是把千妍百魅的芍藥花比到了泥土里。

幾個丫頭面上同時都泛起了一點。

七娘子在余容苑門口就停了下來，笑地沖白使了個眼。

白就上前拉著霜降，開始夸穿的裳，贊聲連珠炮似的蹦出來。

立春會意地笑了笑，也停在門口，和白一唱一和，夸起了霜降。

七娘子帶著立夏進了余容苑。

封太太就知道是九姨娘的兒來了——認得立夏。

就要行禮。

七娘子搶前幾步，扶住了，輕聲又急促地說，“快不要這樣。”

回頭看了看霜降和立春，“到廊下說吧！”

大太太不在，們才能進府，卻到底不是正經的客人，也沒個人端茶送水的，余容苑里空的，沒有別的丫鬟，正好說話。

封太太睜著迷蒙的眼，從上到下，從下到上看了七娘子好幾遍，才淚，“很像九姨娘！”

七娘子和九哥生的其實都不像父母。

七娘子抿笑了笑，給封太太行了禮，“見過您。”

說起來是舅母，又不能舅母，也不是正經的客人，也不是家下的奴仆，只好含糊帶過稱呼。

封太太連忙還禮，雖然穿著破舊，但舉止有度，看得出，過嚴格教養。

“犬子封錦。”了眼淚介紹。

七娘子看了他一眼，封錦神有些局促，卻并未使得他的貌失了。

“封大哥。”行禮，封錦還了禮，抿著，就好像抿著春天里剛落下的桃花瓣，他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著七娘子。

眼底著一黯淡的痛苦，讓他的麗就像是深垂的夜空，帶著的抑。

“大節下的，也沒能派人去問候一聲，是我的不是。”七娘子先道歉，“太太現在出門了，不在家，管事的王媽媽也不在，這才能空出來相見，卻也怠慢了。”

封太太聞弦歌知雅意，面不由得一苦，但還是維持著禮貌，“若是相見不便，就快些回去，不要在太太跟前落了不是。”

七娘子就明白了，封太太對大太太的忌諱，一清二楚。

“雖然才進正院沒有多久，但手頭還是有幾個閑錢的！”給立夏使了個眼，立夏就從懷里捧出了一個小匣子，“家里是不是出了什麼事，有什麼我能幫忙的，您只管說。”

先給錢，再問事，封太太也好開口，也能顯示出是真關心。

封太太面紅，示意封錦接過簇新的樟木匣，“倒也不是……也算是喜事吧，”扭地扯了扯封錦，“這孩子原本一邊做些零活，一邊在私塾讀書，今年春試，不知怎麼地，他竟考上了生。”

大秦的科舉制度，過了縣試、府試，就是生，再過院試，可稱秀才，一個月就有二兩銀子可拿，還能免去幾畝田地的賦稅，在街坊鄰居里，也算是個人了。

“恭喜恭喜！封大哥今年——”七娘子很高興，平時聽家下人說起，也知道楊老爺是十三歲中生，十四歲中秀才，在當時被目為神，封錦看樣子，也就是十二三歲大小。

“十三歲。”封錦平聲靜氣地回答。

他的聲音也很好聽，徐緩靜謐，沁人心脾，就好像山間泉水發出的叮咚聲。

與九哥竟有幾分相似。

從他的聲調、舉止來看，封錦已經漸漸地放松了下來。

“好事！”七娘子神一振，也明白了封太太再登門的緣故。

封錦平時可能一邊讀書，一邊做些零碎的活計，再靠著封家另一個兒的針線，這才能維持家計。

現在他考上了生，年紀又還小，封太太自然想要讓他再進一步，至考個秀才的功名在上。

那這半年的花銷肯定就了問題……也是沒有辦法，才忍恥登門的。

就拉了拉封太太的手，扶著往長廊深走了幾步，低聲說，“匣子里有三十兩銀子，您拿回去，打了楊家的名頭，置辦上幾畝田地，一年的出產，也夠全家嚼谷的了。若有結余，再買上一個小丫頭，幫著您做點事。”

封家沒有家長，很容易被一等無賴地蒙騙……有錢用得也不安心。

但打了楊家的名頭就不一樣了，全江南，也沒有人敢落楊家的面子。

封太太很激，連聲謝過了七娘子，“夠了夠了，大太太……一年也就給個十兩，原也有心置辦些田土，只是錢省不出來，有了這三十兩，也能買上十畝地，雇兩個人，還有結余到秋后了！”

七娘子笑了笑。

平常人手里了三十兩，也許只能買十畝地。

打了楊家的名頭去，買上十五畝上好的田地，應該是不難的。

雖然沒有到外頭走過，但在楊家村里耳濡目染，七娘子對外面的社會，了解得也不。

想了想，又婉轉地道，“若萬一不夠……您就到后頭大雜院里找立夏的娘李嫂子，給我帶話……別再親自上門了，還帶著封大哥！到底是生呢，可不能讓他這氣。”

雖然從沒有見過封太太，但九姨娘是的母親，封太太就是的舅母，半瞎了眼還要上門低聲下氣地請安要銀子，心里也不好。

封太太對七娘子的前一句，很是謝，后一句卻不以為然，“不能慣著他，要讓他知道上門求人的苦，他才懂得珍惜錢財……兒子要賤養。”

一樣是獨生子，九哥金尊玉貴，錦玉食，封錦卻要跟著母親上門打秋風，七娘子了封錦一眼，嘆了口氣，也沒有多說什麼，從胳膊上解下長命縷，遞到封太太手中，“這個給您系……九姨娘臨終前，還惦記著您，若是封大哥真能考上秀才，安家立業，在地下也能安心。”

封太太就又抹淚，“小姑命苦，小姑命苦。”

七娘子下午還要去上繡花課，不能停留太久，就一邊和封太太說話，一邊把帶回封錦邊。

“祝封大哥考運亨通。”笑著對封錦說。

封錦的眼睛和九哥很像，都是閃著的黑寶石，神閃爍，瀲滟人。

只是七娘子看得九哥的緒，卻看不封錦的心思。

封錦對七娘子點了點頭，又深深地施了一禮。

雖然他只說了幾句話，但卻并不失禮。

或許生得像封錦這樣好看的人，不管怎麼做都不會讓人到不妥。

“七娘子。”立春在門口笑著喚了一聲，“是上課的時辰了。”

王媽媽也快回西偏院了。

七娘子有些慌：短時間，還不想讓王媽媽知道這件事。

“您多保重！”匆匆代立夏，“好生把封太太、封爺送到外頭去，再到你家去瞧瞧吧，放你半日的假。”立夏到底經過的事，在王媽媽面前，很容易底。“我這就回去了，免得遲到了，又……”

當著封太太的面，不想說太多楊府的事，便收住了口，對封太太笑了笑，走出了余容苑。

霜降、立春和白就簇擁著一道往回走。

七娘子走出老遠，回頭看時，封錦也正好回頭看。

兩人目相，在那一瞬間，七娘子的眼似乎都要被封錦的俊刺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