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百年前，諸魔大戰，北宸老祖以殉魔。

之后天下陸陸續續太平至今，為何說是‘陸陸續續’呢？因為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只要有人，東家長西家短，鍋蓋著勺兒煩，總能因為針頭線腦的破事打鬧起來，這個問題哪怕北宸老祖翻開棺材板活過來也是沒辦法的。

在全天下修武之人的見證下，北宸老祖留下的六名后人給他辦了一個天地的風大葬，然后這六名后人及其家人就老老實實的聚居在老祖的居所萬水千山崖上，每日習武讀書，間或開個追憶會緬懷一下老祖的英明往事。

所謂樹大分枝，僅僅二十多年后，六名后人就已兒子侄群，這時他們發現了三件事。

第一，雖然他們自己親如手足，除了日常切磋時用小拳拳互捶之外基本不會發生別的矛盾，但他們的妻子兒門人弟子卻不見得。

第二，原本以為老祖過世后他們六個無依無靠，需要抱團取暖過日子，可是隨著兒孫門人下山游歷，他們發現其實自己從北宸老祖上學到的一犁半爪，已經足夠睥睨天下了。

第三，所謂影同行，諸魔雖滅，可不過十來年功夫，江湖上卻有魔教卻興起了。話說當年北宸老祖之死也有魔教先祖的一部分緣故，北宸后裔怎能袖手旁觀，于是決意到各地落戶立派，戒備魔教來犯。

說一千道一萬，結論就兩個字：分家。

對于將近兩百年前的這段往事，五歲的蔡晗在背祖譜時曾吐槽：“不就是分家嘛，非得啰里啰嗦寫那麼多大道理，好像他們當年在萬水千山崖上沒吵過架似的……”

這話換來他姐姐一個手法不純的栗：“真沒見識，名門正派的分家能分家嗎？”

蔡晗腦殼：“那該什麼。”

蔡昭小姑娘一臉正氣：“自然是了為了匡扶天下正義，北宸后裔這才強忍手足別離之痛，散落各，就是為了防邪魔外道趁虛而為禍人間！”

這是前幾日蹲在砂鍋叔攤位前啃鹵時剛聽到的——行走江湖最要的就是嗆話，江湖客們未必時時手，但嗆話卻是上面就要來的。

“說得好，我家昭昭說的真好。將來行走江湖，不論做事漂不漂亮，話一定要說的漂亮。”他們的姑姑蔡平殊倚在床榻邊上啪啪鼓掌。雖然當時已是病弱難起，蠟黃孱瘦的面龐卻依舊笑的飛揚灑，戲謔爽朗。

蔡家小姐弟的親爹蔡平春沉默的坐在一旁，自小就演技不夠的他，怎麼也裝不出笑臉來，蔡夫人寧小楓在窗邊低頭吹湯藥，一顆大大的淚珠砸進藥碗。

許久之前他們就知道有這一日，但這日真的來了，他們依舊心痛如絞。

十二歲的小蔡姑娘站在一旁，羽睫纖濃，大眼澄澈如，似乎察覺即將到來的悲傷。

不幾日蔡平殊就過世了，蔡昭重病一場，結結實實的為守了三年孝。蔡平春隨即就提出蔡昭該離谷拜師了。師門他都聯系好了，就是北宸后裔分家后唯一一支留在萬水千山崖上的青闕宗，號稱天下第一宗的武林魁首，很夠派頭了吧。

蔡昭小姑娘立刻表示其實還沒完全平復悲傷，出門拜師的事不如再緩緩。

“再緩緩你就要十八了！”蔡平春板臉恫嚇，“十八歲前不拜到別家門下，你莫不是想做魔？！”

蔡昭蹙著秀氣細致的眉：“我喜歡待在家里啊，到了外面吃不慣住不慣的。爹，我大門不邁二門不出，難道還能憑空了魔。”

“從鎮口到鎮尾有一間鋪子的老板伙計是你不識的麼，這也能算大門不邁二門不出？鎮日大街小巷的……”寧小楓譏笑一聲，看見丈夫打眼，隨即擺正臉。

“當初你曾姑祖母的爹娘也這麼以為，想著兒弱多病，連去鎮上買盒胭脂都走不，就這麼待在家中怎會出事？結果呢，正兒八經魔教出來的妖都沒鬧出來的排場大！你給我老老實實到萬水千山崖上待三年，武藝什麼的學不學都好，就是省的人家說閑話——這也是你姑姑的吩咐！”

“你娘說的一點都沒錯。”蔡平春一拍桌子，事就這麼定了。

蔡昭鼓著啪啪的臉頰，心中萬分幽怨。

姑姑蔡平殊是蔡昭生平最敬之人，一生正直磊落，堪稱正道之，卻自小無甚志氣，只求睡飽了起來用手指頭沾沾水，把自己畫的嘟嘟的，好吃好喝，人生便別無所求。

如今斯人已逝，蔡昭傷痛之余，倒也希自己能追隨先人的品格言行，滿足蔡平殊的愿……可是如果不用離開落英谷就好了，可以用別的方式追隨啊。

如此糾結，全因為落英谷蔡氏有個奇葩的命數——蔡家兒必須拜到別家門下，不能留在自家長大，否則輕則與人扯頭花重則大禍滔天。

最初的最初，北宸后裔都聚居在萬水千山崖上，六家子弟不分彼此，經常是甲家兒子跟乙家叔父學刀跟丙家阿伯學劍再跟丁家大哥學騎馬妹。彼時，蔡家兒的這個病還不明顯，撐死就是跟小姊妹斗斗氣別別苗頭。

一俟分家，蔡家頭一個原原味生長在自家門中的兒就以萬夫莫當之勢開啟了魔之路——桀驁不馴，倒行逆施，白長了一副極高的天分，無論親長怎麼勸說，依舊我行我素，滿江湖的犄角旮旯尋找偏門偏路的武學籍和兇猛禽，后來果然闖下大禍。

這位祖宗倒也爽快，不等別人找算賬直接一走了之，自武林中銷聲匿跡，那幾十年間天下修武之人提起落英谷就只會搖頭。

又過了一兩代，略過數個‘普通等級’的不肖兒，蔡家的魔頭推陳出新，不但行事不羈是非不分，最后竟跟魔教的大魔頭勾結在一，最終的親爹揚言要大義滅親，親自率領了正派人士去圍剿魔教清理門戶——不過這事后來也不了了之了，因為這位祖宗也依樣畫葫蘆的來了個一走了之銷聲匿跡。

雖然前輩業績輝煌，不過真正捶實了蔡家這個詭異命數的還要數蔡昭那位據說一年中有十一個月都氣若游的曾姑祖母。

本來在近百年的嚴防死守之下，不斷將兒送去兄弟門派去消災，蔡家已經許久未出魔了。等到這位先天不足的曾姑祖母出生時，蔡谷主夫婦心疼兒弱多病，不免放松了警惕，將留在家中養病，誰知后來掀起江湖中一場絕無僅有的腥風雨。

至此之后，蔡家再不敢有僥幸心理，但凡生下了兒，就老老實實的去聯系兄弟門派，看看當時哪位掌門脾氣好規矩松，最重要的是門風飄逸，就將兒送過去待上幾年，不求學什麼當世俠，只求無病無災，風調雨順，運氣好的再順個婿回來。

例如蔡昭的姑姑蔡平殊，十歲上就拜了北宸六派中的佩瓊山莊。

而且反過來看，蔡家的兒只要老老實實拜到別派門下，長大后不是溫賢淑，就是深明大義，目前蔡氏的天花板是一代俠蔡平殊，不但年起就驚才絕艷，名震天下，還挽狂瀾于既倒，蔡氏的下限也能婚事順遂，闔家滿。

前事可鑒，歷史環境太過嚴苛，是以蔡昭不得不離家遠行，拜師消災去也。

自小習慣被姐姐蔡平殊使喚的蔡谷主在整理庶務方面頗有效率，不過短短三日，他就打點好了細行裝與奴仆，可以前往九蠡山青闕府了。

啟程那一日，來送行的谷民與鎮民人山人海，蔡昭眼淚汪汪的咬著小手絹，不住朝車外揮手，寧小楓一把拽回兒。

蔡昭含淚嘆道：“沒了我，鎮上那許多鋪子的伙計掌柜該有多麼寂寞啊。”

寧小楓嗤之以鼻：“你沖車外看看，來送行的是淚流滿面，還是喜氣洋洋。”

蔡昭撲到車窗口一看，見形果然如親娘所說。立刻不哭了，頗覺幾分悲憤：“果然天下多是負心人啊——那個胭脂鋪的老板，說我是他遇到過最有眼力的主顧，還有那個綢緞鋪的，前幾日還說能遇到我這樣見微知著的買主是他三生有幸。”

寧小楓閑閑道：“人家是不是說反話啊。”

“娘，三生有幸的反話是什麼。”蔡晗小朋友好奇。

寧小楓挖挖耳朵：“倒了三輩子的霉？”

蔡晗坐在親爹懷中咯咯大笑。

蔡昭憤慨道：“這些店家真是短視近利，咱們落英鎮之所以能在短短十余年間為方圓百里之人氣最旺的集市，正是一直秉承了姑姑的意愿，不論賣吃的穿的還是做牙行的，都要力求叟無欺，益求，貨比三家，有口皆碑。”

蔡小晗嘟囔道：“可阿姐也太講究了，吃碗餛飩都要七分前加三分蝦泥的餡，后的為啥不……”

蔡昭一臉驚異：“若是做鹵骨醬湊合一下也就算了，清湯餛飩當然要前，后那麼，你們難道吃不出來？”

蔡家剩余三口人一齊搖頭——小餛飩里面那麼丁點，鬼才吃的出來前后。

蔡昭連連搖頭嘆息：“你們也太不講究了。為什麼那麼多百年老店的手藝停滯不前，就是你們這些不講究的主顧慣的。唉，姑姑說的不錯，我為天下人嘔心瀝，天下人卻對我多有誤解……”

蔡家夫婦忍無可忍，一齊捂住耳朵。

蔡昭掙扎著再次求：“爹，娘，既然學不學武都不要，那為何又非去青闕宗呢？我聽說咱們落英谷外新開了一個青竹幫，我看就很好。我去拜那幫主為師，早上出門，晚上就能回鎮上睡覺了。”

蔡平春皺眉道：“那青竹幫原是在江上劃竹排的兄弟聚集而的，只能算一半江湖中人罷……”

“爹，話不能這麼說。人家汪幫主一手七七四十九路劃水棒法也有幾分名頭啊。”

寧小楓閑閑道：“那不是你幾個月前給人家想出來的名字，然后攛掇砂鍋叔去告訴那汪幫主的麼。”

蔡昭訕笑。

寧小楓繼續道：“說一句那青竹幫在江湖上敬陪末座都算是給面子的了，可你若寧愿去那兒也不去青闕宗，那麼我們天下第一宗未免面上不好看。然而說句實話，我也看不大順眼你那未來的師父……”

蔡平春低咳一聲。

“……你未來師父的老婆。”寧小楓及時補完，“不過嘛，去青闕宗是你姑姑親口答應了的，你自己掂量掂量。”

蔡昭小小的嘆了口氣：“……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