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郁蔥蔥的草地，山林，向前方無盡延，清碧藍的天空高遠蒼茫，遙遠山峰罩著一層白茫茫的朦朧，上面是千年不曾化完的積雪，崖邊還出幾枝胖嘟嘟的花苞。

山崖口的兩邊是峰頂上都積雪融化后形的瀑布，順著山壁汩汩流淌下來，在山壁下方積累出一層層半圓形的梯池，水清徹，波粼粼，是看著就覺得口舌生津。此時晨未退，過迷霧般的，手就接到幾滴沁著桃花香氣的水珠，心脾清涼芬芳。

——這就是名聞天下的萬水千山崖！

看過此山，天下再無山，看過此水，天下再無水。

這番景的蔡昭不過氣來，忽然覺得在這里待三年，似乎也不是很可怕的事。

宋郁之緩步走來，對仰著腦袋呆呆張的小姑娘笑了笑：“蔡師妹，可有什麼話要說？”世間罕有人頭次來到萬水千山崖不驚訝的，他預備聽一番激的言論。

蔡昭一怔，如夢初醒：“哦？啊！有有，我的確有話要說！大師兄啊……”

“我不是大師兄。”宋郁之高傲的眉宇舒展開來。

“哦，二師兄。”

“我也不是二師兄。”宋郁之繼續糾正。

“三師兄？”蔡昭小心翼翼。

宋郁之頷首。

蔡昭忍不住四下找蔡平春夫婦，想說青闕宗居然只派出三弟子來接待落英谷，可見是瞧不起他們，不如還是打道回府吧。可恨找了半天，爹娘抱著蔡小晗不知跑哪兒去了。

只好轉回頭，深吸一口氣，繼續剛才的話題：“三師兄，我……”

“你是不是覺得家父與家兄太過講究排場，著穿戴過于華麗，不似武林中人做派？”宋郁之忽然發問。

蔡昭驚異道：“沒有啊，也沒有太過分吧。”

做買賣最需察言觀，看宋郁之滿臉‘師妹是在客套’的表，蔡昭趕補充理由：“其實懂行的人都知道，看起來閃閃發的未必真貴重。比如三師兄您，雖然看著穿戴素凈，可上這件袍子應是冰蠶綃紗所制罷，江湖上多人想用冰蠶綃紗做一副水火不侵的手套都不可得呢。上面的金暗繡恐怕是神針卓老婆婆的手筆吧，唉，當初咱們落英鎮想請卓老婆婆去開間分店，連人影都找不到。”

宋時俊：……

小姑娘言下之意：其實你爹只是沒品位的土豪，其實你穿的才過分好吧。

“三師兄，三師兄，三……我，那什麼，還有話要說。”蔡昭賠笑。

宋郁之閉了閉眼：“師妹但說無妨。”

“是這樣的。”蔡昭擺正面孔，一板一眼道，“我知道青闕鎮上有許多退的江湖豪客，其中種種莫可為外人道也，我深知其中道理，不過——”

略略提聲，用一貫好聲好氣的強調勸起來：“不過宋師兄能不能請咱們師父再三思三思，業有專攻啊，他們哪是做買賣的料——不做買賣還有許多別的事可以做嘛。比如說吧，那些豪客們之前的人生經歷想必十分彩，若是無事可干可以寫寫往事追憶嘛。”

“比如當年肩而過的紅知己啊，當年反目仇的生死兄弟哪，當年追悔莫及的失手錯傷啦。我們落英鎮上就有幾間書鋪，價格公道，叟無欺，封面是專門找江湖上有名的妙筆書生畫的，主顧們的品味也不錯。”

“鎮頭那間鋪子的掌柜喜歡恨糾葛紅知己兩難取舍那類的，鎮尾那間喜歡刀劍如夢跳崖撿到武功籍被強灌功力那種的，不過老掌柜最近打算回鄉抱孫子去了，他的兒子小掌柜喜歡陳年恩怨累世冤那類……總之稿酬一定從優。”

“我的意思是，侍弄吃喝招攬主顧笑臉迎人是門大學問，諸位豪客大俠要是沒那天分就不要開鋪子啦，弄的青闕鎮上冷冷清清還掙不到幾個錢，不是白費了那麼好的地段鋪面麼。”

青闕宗的江湖地位居于北宸六支后人之首，甚至也是整個武林之首，每年來來往往的江湖客不知有多，鎮上的客流量可想而知了，居寶山而挨，蔡昭可惜的肝都疼了。

“欸，師兄，宋師兄，宋師兄你怎麼不說話……”

宋郁之一點笑意都沒了，足足看了蔡昭半盞茶功夫，好像臉上忽然長出了朵喇叭花，然后面無表的轉離去，任憑蔡昭怎麼都不肯再回頭。

——這就是他父親恨到牙的蔡平殊所養大的孩嗎？好吧，要是當年蔡平殊也這麼能氣人，那他父親忍到今天都沒扎小人算是涵養不錯了。

看著宋郁之的背影，蔡昭不是很明白他為何忽然生氣了——這時蔡昭忽的發覺此刻自己在萬水千山崖上格格不，周圍人來人往，滿是忙碌的宗門弟子，或是搬抬東西，或是引著各路弟子分別往不同的屋舍。

北宸六派中僅次于青闕宗的廣天門門主宋時俊剛好趕在此時過來，自不是為了參加蔡昭的拜師宴，也不是來探外出求學的三子，而是來參加北宸老祖的兩百年忌辰大典。

除了六支后人，同時來觀禮的還有幾家平素與北宸一脈好的門派，適才蔡昭就看見幾名頭的僧尼在崖邊規整箱籠，想必伽藍寺與懸空庵的人都已到了。懸空庵的住持靜遠師太跟姑姑蔡平殊素來有些不對付，蔡昭不想與之面，當下腳底抹油了。

蔡昭也不急著去找父母，想著今日春正好，不妨先走走逛逛，于是雙手負背，像一個快樂悠閑的小小掌柜，悠悠哉哉往前方巡視去也。

相傳，九蠡山原是連結人間與天庭的一玄鐵石柱，用來引渡有緣之人登天的，后來天庭紛時被打斷了柱頭，上方的接引宮殿也塌了，留在人間的石柱剩余部分了巨大的山嶺。

因山上靈氣濃郁，竟引得九頭洪荒兇在此修煉，更有眾多魔前來筑巢，于是仙梯了魔山，不但吞噬巨億生靈，還肆意散布瘴氣毒沼，禍害山川河流田地，弄的白骨盈野。后面的故事正如蔡平殊對小蔡昭說的那樣，仙者們剿平了魔山，被留下來鎮守的北宸老祖將這里改名為九蠡山。

扯這麼久遠的故事，其實蔡平殊是想給小蔡昭普及九蠡山的地形。

九蠡山的主峰以前有個名字天峰，顧名思義就是很高很高，據說至今無人能翻過山頂，與適才蔡昭經過的那個深淵一樣，凡是決心攀爬天峰的高手，俱是再未回來過。

天峰不但終年積雪覆蓋，而且因為積雪時間太長，已經變了任何武都難以擊碎的堅冰，還不斷將死在上面的生包裹進冰層中。理論上，天峰應該沒什麼機關陷阱，它最恐怖之就是高，無邊無際的高。

據一位爬到半路忍不住逃下來的前輩講述，他攀爬了一日又一日，每日都在刺骨難忍的寒冷中度過，足足三個月，冷到他幾乎以為自己已經死了，起初的斗志俱已消失在呼嘯的寒風中，前方仿佛永無止境，明明藍的蒼穹就在眼前，可無論怎麼爬都到不到頂。

人終究是□□凡胎，不能不食不飲，天峰上沒有任何植被，所以攀爬者只能自己帶干糧，可也帶不了太多，因為時間長了干糧會冰化，變沙礫一般的冰碎，不但難以充，久食還易生病。

那些死在山上的攀登者往往都是意志超群之輩，不達目的決不罷休。當干糧吃盡或即將吃盡的時候，他們要麼凍死在回程途中，要麼索繼續往前，死在前方。

像這位前輩氣餒絕，半途而廢者，比比皆是。

照寧小楓看來，天底下哪有爬不到頂的山峰，必然是天峰上布置了類似鬼打墻的陣法，只不過這陣法大約是上古時期仙家所布，高明至極，非凡人能破。

鑒于死在山上的也有不通陣法的前輩高人，寧小楓也僅只是過過癮算了，并沒有挑戰極限的意思。

蔡平殊常對蔡昭說，青闕宗是天底下一等一的易守難攻之地，道理就在這里。

青闕宗的主居所暮微宮坐北朝南，面向風云頂，背靠天峰，前面是無底深淵，后面是通天雪嶺，只要把鐵索一收，任憑對頭有翻天的本領也過不來。

最讓仇家咬牙切齒的是，天峰上冰冷死寂一片，可下方暮微宮所在之地卻四季如春，上有冰雪所化的甘泉，下有山林果園草地小澗以及不知哪一任宗主扶貧攻堅留下來的麥田稻壟與菜園子養場，瓜果蔬菜鴨魚，品種富口味繁多——總之，困是困不死暮微宮的。

靠著這份得天獨厚的地勢，當初魔教最盛之時，青闕宗擋下了不知多次圍剿，最后得以反攻獲勝。

每每圍剿之時，魔教最喜歡喊的就是‘青闕宗的孫子有種你就下來’，而青闕宗弟子則老實不客氣的回報‘魔教的癟犢子有種你就上來’……冤冤相報，循環往復，至今。

也曾有富于鉆研神的魔教俊才靈一閃，想出用毒氣進攻的法子，在風云頂上燃起熊熊大火，借由熱氣升騰將毒煙散至暮微宮。

然后，毒煙被繚繞在兩座懸崖之間云霧擋住了，要是山風再一吹，毒煙還會反著飄向魔教眾人，不蝕把米。

你問山風吹不散云霧就算了，明明平常都是吹來吹去的山風，為啥遇到毒煙了就只往風云頂的方向吹？

……沒人知道，可能這就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吧。

反正當蔡昭站在風云頂上時，視線被濃的云霧遮擋死死的，對面的萬水千山崖是圓是扁都看不清，但當站在萬水千山崖回看風云頂時，驚奇的發現深淵上方只飄著一層淡淡的霧氣，對面風云頂上的人在干什麼看的一清二楚。

好吧，大自然真是鬼斧神工。

從溪水清澈的水澗旁折下一支扭脖叉腰的俏麗桃花，蔡昭晃晃悠悠的往飄散著果香的林中走去。此時已到飯點，在一棵拔的果樹下駐足，對著幾個懸掛在枝頭飽滿的果實看了會兒，噴香熱乎的醬燒麥海鮮燴飯鱔雙面煎走馬燈一般從腦海中飄過。

蔡昭自詡是一位低調的食家，拒絕這麼不講究的對付一頓午飯。于是轉過腳跟，決定再給青闕宗一個機會，說不定宗門的廚子手不凡呢。

腹中火更盛，加快腳步，穿過果林時，忽的聽見一旁傳來嘈雜的人聲，其中還夾雜著一個又尖又急的孩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