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夜雨十年燈》第8章(暮微宮十二時辰之午時二刻...)

這時,四周竊竊私語聲響起——

“都說蔡平殊廢了之后落英谷這些年越發落寞了,沒什麼本事,全靠青闕宗戚掌門幫忙撐著場面,可是你們看看人家小姑娘,剛才那兩下你使的出來麼……”

“什麼落寞,落英谷向來不過問江湖之事,只是淡泊罷了,哪里就沒本事了。”

“對呀對呀,我聽說蔡平春這些年來進益極大,不然那麼多去落英谷挑戰的江湖客后來怎麼都沒聲了?若是去挑戰的占了便宜,還不得大聲宣揚啊!”

“蔡平春?從不見他行走江湖啊,說不定是蔡平殊出的手呢。”

“剛才你還說蔡平殊廢了呢!”

“你們說廢話,那小姑娘剛才用的是不是蔡平殊自創的‘擒龍手’啊,第一下應是‘殊功勁節’,第二下是哪一招啊,是‘徐風殊然’麼?當年蔡平殊就是用這套掌法在半個月滅了瀚北十三座匪寨,犬不留啊!”

“可我聽說當年蔡平殊單挑瀚北群寨用的是一把大刀呀!”

“用刀還是用掌有甚差別!”

“要的,是要的!蔡家了不起!”

尹素蓮的臉由青轉白,強笑道:“我聽說你自小備寵,習武這麼辛苦,你姑姑怎麼舍得迫你練啊。”

蔡昭緩緩將匕|首收鞘中,笑意沒有達到眼中:“姑姑說,這世上的事,往往是靠山山倒,靠海海枯,還是靠自己最穩妥。”

無憂無慮的年中,從來舍不得一點委屈的姑姑,十來年中唯一強做的事,就是習武——寒暑不輟,晨昏不改。

記得有一回累的哭了,蔡平殊給著后頸低聲說‘無論行不行走江湖,你總得自保的本事,若是只你懶散快活的度日,就是我害了你’。

尹素蓮勉強維持笑容:“這的確是你姑姑能說出來的話,不過子嘛,不見得只有那麼一條路,有個依靠的也未必不好。了,今日頭回見面,這枚玉鐲與你做個見面禮罷。”說著退下自己腕上玉鐲。

蔡昭安靜的接過玉鐲,就著琉璃燈看了看,很練的給它估了個當鋪價。

見場面緩和,曾大樓趕道:“師父,師妹人小不耐,還是先去后面用點心罷。”

戚云柯點頭,在蔡昭走前將常寧領到跟前,低聲道:“你常師兄如今重傷在,余毒未清,老祖忌辰期間我怕是分|,你多看著些他。”

戚凌波顯然不是個老實聽話的乖兒,外加一個偏心的親娘,若再要暗中欺負常寧,幾個弟子看在師母面上,不是不愿管就是管不了,也只有蔡昭不怕了。

蔡昭明白他的意思,臉上似笑非笑。

戚云柯略尷尬的輕咳一聲:“等常寧痊愈了,我想也無人能欺負他。唉,都是我教無方,下無能,若你姑姑知道了,定要先罵我一頓無能……”

蔡昭涼涼道:“這些年來姑姑何時說過你半句不好,明明一直數落您的是我娘。”

戚云柯揮揮手:“欸,你娘說話有口無心,我從不放在心上。你姑姑說一句,我才是真的無地自容啊。昭昭啊,常昊生大俠一家慘死,至今仇不能得報。可憐他一世俠義,鋤強扶弱責無旁貸,哪怕看在他的面上,你也多看顧著些常寧啊……”

蔡昭覺得是時候在未來師父面前表達一下自己的凌然正氣了:“伯父您不用說了,昭昭都懂的。姑姑常對我說,生平最自傲之事并非誅殺聶恒城,而是行走江湖時,無論多需要事急從權,也不曾犧牲無辜之人,無論多不愿惹事上,也不曾眼看無辜之人害而袖手旁觀。伯父您放心,我會看好常師兄的。我輩修武之人,不求威震武林,聞達天下,至也要扶弱濟民,主持正義。”說的熱仗義,完符合蔡平殊理想中的腔調。

“好!說得好!”戚云柯很是高興,并將一邊的常寧也拉過來,讓他給蔡昭作了個揖。

常寧似笑非笑,姿拔的躬一揖。

蔡昭心中忽然一陣莫名的不舒服,想起真正當得起俠義二字的常昊生大俠,覺得自己剛才有些虛偽。沖戚云柯胡道了個別,然后扯了常寧的袖子一起走了。

常寧形一滯,看著自己袖子上的小手有點發愣。

看戚云柯要去應酬賓客,尹素蓮趕將戴風馳扯到丈夫旁,讓他陪著丈夫去見武林宿耆,又推了兒一把,朝另一邊的蔡昭常寧努了努。戚凌波會意,一咬牙跟了上去。

后殿廂房甚多,曾大樓找了間清凈雅致的給蔡昭他們三個,又吩咐仆眾隨時伺候茶水,然后忙不迭的出去料理瑣碎了。

所謂家學淵源,蔡昭跟著蔡平殊學了些什麼,戚凌波就跟著尹素蓮學了些什麼,不過半盞茶功夫,戚凌波已經滿臉笑容的從‘蔡師妹’變了‘昭昭妹妹’,‘從小賤人多管閑事’到了‘年氣盛都是一場誤會’云云。

可惜轉折太生,言語邏輯沒理清楚,剛才口口聲聲小賤人甚至意出手教訓,如今只用一句‘誤會’就想要搪塞過去,未免太不夠誠意。可見這位戚大小姐拉攏小姊妹的功力不及吊狗的十之一二。

換做其他修習武藝的暴脾氣小姑娘早就啐戚凌波一臉了,不過蔡昭肯定不會。自小立志為落英鎮七十二家商鋪總監管,做買賣的嘛,自然是和氣生財,看破不揭破咯。

——當下蔡昭營業出滿臉賓至如歸的笑容,十分配合戚大小姐的說辭。

戚凌波:“說起來,家母與蔡俠也是幾十年的了。唉,三年前乍聞斯人已逝,家母不知有多傷心,飯也吃不下,藥也不愿喝,險些一病不起,這才沒去吊唁令姑母的。”

蔡昭:“瞧師姐說的。以兩位長輩如山高如海深的,若不是令堂病的起不來了,哪能不來落英谷啊,這我怎能不知。”

戚凌波(是不是太敏了,覺得被涵了):“家母生來弱,十二歲那年去佩瓊山莊求醫,便與蔡俠結下了深厚誼。家母常說啊,蔡俠自小就是仁義為懷,豪俠任氣,沒有人不夸的。家母武藝低微,好多次都虧了蔡俠援手,如今才能好好站在這兒呢。”

蔡昭:“我姑姑十歲拜佩瓊山掌周老莊主座下,雖說莊上也有旁的小姊妹,可們誰也沒有令堂機靈乖巧善解人意,特別特別投我姑姑的緣。家母曾說過,那年小姊妹們遇上兇險,令堂差點落魔教一個天什麼長老的大弟子之手,的我姑姑幾日之自創出幾招擒龍手來,方才解了危難——這可是過命的啊!”

戚凌波(再次覺得被涵了):“……昭昭妹妹說的一點不錯。其實我娘與你姑姑年時也是拌過的,可后來還不是有了過命的,可見小時候斗氣使的事都是不作數的,呵呵,呵呵。”

蔡昭:“戚師姐說的一點也不錯!小時候不但拌拌吵吵架不算什麼,便是互相丟些小小玩意啥的也都是鬧著玩的,誰都不能往心里去啊。”

戚凌波笑的臉皮都僵了:“……正是正是。”——娘啊,說客套話拉攏小姊妹好累啊!

兩個孩你一言我一語,說的水投意合,簡直下一刻就是換釵結拜了,不過倆忘了此還有第三個人。忽然屋里響起不合時宜的呵呵兩聲,短促,冷漠。

戚蔡二一齊扭頭去看發聲之

“蔡師妹能屈能,真英豪也。”常寧淡淡譏諷,然后一指戚凌波,“適才還罵你小賤人,你也不往心里去了?”

蔡昭微笑道:“口角小事罷了,何必掛懷。”

戚凌波松了口氣。

“適才還想以多欺,先打你一頓再說,你也算了?”常寧又道。

蔡昭無奈道:“這不是沒打麼。就算打了,他們也打不過我。”

“對對對,師妹說的是!”戚凌波張的訕笑。

“若是打得過呢,若是將你痛打一頓呢。”常寧不肯松口。

“就算打得過,就算痛打我一頓,也是大水沖了龍王廟,六派之的事,揭過就算了嘛。”蔡昭里這麼說,心里卻想‘怎麼可能,事后非得把欺負過自己的人一一打狗頭才是’。

戚凌波適時大贊:“師妹氣度宏大,真俠士風范也!”

“好說好說,和氣生財,和氣生財嘛。”蔡昭也適時捧哏,氣氛融洽。

“若是有人辱罵令姑姑蔡俠呢?”常寧忽道。

蔡昭神一冷。

“若是有人罵蔡俠是‘拖拖拉拉十幾年才死的賤人’呢。”常寧語氣沉靜,長睫低垂,“昭昭師妹也覺得是口角小事,不必掛懷麼?”

戚凌波一下跳起來,指著常寧的鼻子大吼:“你不要胡說八道!……蔡師妹別聽他的,他對我心懷怨氣,這是挑撥離間呢!”

蔡昭沒有理,臉上再無半分笑意:“常寧師兄,把話說清楚。”

常寧道:“三年前蔡俠過世,家父前去吊唁。回程途中,因心中著實難過生了一場大病。當時已臨近九蠡山,同行的戚宗主便將家父帶宗門養病。某日戚宗主夫婦發生了激烈爭執,曾大樓勸解不,便來央求家父幫忙。家父過去時,正聽見素蓮夫人大喊‘人人都說蔡平殊為了天下與聶恒城拼殺的兩敗俱傷,可那賤人愣是拖了十幾年才死,你還要我念著恩,真是煩死了’!”

戚凌波慌了:“昭昭師妹,你別聽這瘋子的,我娘哪會那麼說啊,那都是,那都是……”

“當時在場的不止家父,還有曾大樓與外門的李師伯。”常寧說的干脆利落。

蔡昭一只白生生的小手在桌上緩緩收攏,指甲深深陷掌心。

“家父沒再說第二句話,當即拖著病下了山。”常寧目如冰水,徹清寒,“昭昭師妹,這天底下,不是所有人所有事,都能‘和氣生財’的。”

深褐的桌錦上織有祥云金線,在明亮的燈下一晃一晃的,泛著刺眼的白,好像年的蔡昭在姑姑鬢邊發現縷的白發。當時,蔡平殊才二十五歲。

蔡昭想起了剛才見到的尹青蓮,瑩潤,發髻烏黑,過著尊榮富貴的生活,當著萬人仰慕的天下第一宗的宗主夫人——這世上,真的有公道二字麼。

“今日賓客甚眾,宗門中人人都忙的厲害,師姐還是出去待客罷。”蔡昭神淡漠。

“不不不,昭昭師妹,你聽我解釋,我娘當時與爹爹吵架,那是口不擇言,一時糊涂口而出的……”戚凌波慌的解釋。

蔡昭淡淡道:“天下之大,不是不能有人說我姑姑的壞話,但恩惠的人不行。口不擇言不行,口而出也不行。師姐,請離去罷。”

戚凌波大怒:“姓常的,你算個什麼東西!你家遭大難,到青闕宗中養傷避難,本該激涕零,安安分分的!如今居然還敢口出惡言挑撥我們北宸六派的手足之。你個喪家之犬,到底要不要臉!你既然這麼看我不上,何必賴在宗門里不走,有本事麻利的滾出去,別在這人丟人現眼!”

常寧坐的姿拔,紋:“我自不如家父那麼要臉,只覺得自己給人添了麻煩,毫不記得對別人的恩惠。戚大小姐腦子不好,我便來提醒一二。”

“二十年前,令堂素蓮夫人負氣出走,險些遭魔教惡徒欺侮,是家父出的援手。十九年前,青闕三老中的兩位一齊喪于魔教之手,聶恒城懸掛其二人的尸首鞭打□□,北宸六派無人下萬水千山崖迎戰,是家父喬裝臥底,拼死帶出了二老尸首。十六年前,戚宗主為了給尹老宗主報仇而布下天羅地網,家父居功至偉……”

常寧每說一樁,戚凌波臉就難看一分。

“這些還是眾人皆知的,那些沒什麼名目的家父出了大力的,也是不。”常寧譏嘲的看著戚凌波,“家父絕口不提這些,不見得你們青闕宗就能忘了。凡此種種,我在宗門中避難養傷是理直氣壯。”

這些事戚凌波不是不知道,至戚云柯給兒耳提面命了不知多次,不過在母親尹素蓮的耳濡目染下,便覺得青闕宗是天下第一大宗,武林中人為宗門做些事都是應該的。除非青闕宗為了表示念舊記恩提上一兩句,否則對方就不該說的。

常寧看了蔡昭一眼,輕笑道:“不過理直氣壯歸理直氣壯,再多的舊日恩也沒攔著戚大小姐心心念念要挖我的心頭不是?昭昭師妹,你說是不是。師妹,昭昭師妹……”

蔡昭側頭看向燈臺,怔怔的不知在想什麼,被喚了數聲才醒過神,“哦,我只是想起了在落英鎮上聽過了一出話本子,里頭有一句唱詞,‘汝為天下拋灑熱,如今卻有幾人記得,可見世上皆是負心之人’。”

常寧笑:“哪來的話本子,我倒不曾聽說。”

蔡昭輕輕搖頭:“這話本子是我娘寫的。”

常寧一怔。

“現在我知道阿娘的意思了。”蔡昭輕嘆。

他倆來回數語,句句暗指尹素蓮忘恩負義,戚凌波如何能忍,當下豁的起目中怒火翻騰:“……你,你們等著!”掀翻圓凳,憤然沖出廂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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