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夜雨十年燈》第11章(暮微宮十二時辰之未時初刻...)

午宴的飯菜果然和那碟點心一樣,中規中矩毫無意,蔡昭失的填飽了肚子,蔡小晗抱著即將吃素數月的心態一頓暴食,最后倒在紅燜水晶蹄髈的瓷盅前,蹄興嘆,還得蔡昭找仆從要陳皮湯來消食。

直到給蔡小晗肚皮到不疼了,姐弟倆還是沒看見他們爹娘回來,樊興家頂著滿頭大汗從主客廳回來,捧起新添的米飯就是一頓猛刨,將桌上的剩菜風卷殘云一般。蔡昭十分仗義的將那只完好的蹄髈到樊興家碗里,看的常寧眉頭直皺。

“……多謝蔡師妹,我從今晨起就水米不打牙啊比練功還累,幸虧師父我來找你們我才緩口氣,可憐大師兄,這會兒還不得歇。”樊興家吃的臉頰圓鼓,幾乎將酒窩都填平了,一面吃一面絮叨,“師妹師弟別等蔡谷主他們了,你們落英谷這許多年沒人出來,這趟遇上了,好些前輩要與令尊令堂敘舊。別說這會兒,就是晚上也未必能。”

蔡昭忙問他們姐弟現在該怎麼辦,樊興家答道:“現在外面糟糟的,各門各派的弟子穿梭來去,你們也不認識什麼人,為了避免沖撞,大師兄說你們索先住到暮微宮偏殿的客房中。等祭典結束了,再去師父給師妹準備的‘椿齡小筑’安頓。”

蔡昭連連點頭,說著就打算拖著傻弟弟去睡個午覺,一下這兩個時辰的傷害,卻被常寧扯住了袖,不解道:“又怎麼了?”

常寧:“你走了,我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我不是答應護著你了麼。”蔡昭正覺得自己一諾千金。

常寧板著臉:“你去客房,我回藥廬,他們來找我茬怎麼辦?哪怕事后師妹你拆了他們的骨頭來煲湯喝,那我也一斤吃過虧了。所以你適才許下的承諾,其實不是護我周全而是事后對著我的牌位替我報仇麼?”

蔡昭眼睛瞪的溜圓,覺得事沒這麼嚴重。

常寧毫不客氣的瞪回去,表示事就是這麼嚴重。

最后蔡昭擲子投降:“罷罷罷,我們一道去罷。樊師兄,讓常寧師兄住在我隔壁的客房里可否?”

樊興家及常寧冷的目心頭一跳,對方明明是個武功全失的羸弱年,他卻依然生出一被毒蛇盯上的小兔紙之,當下忙道可以。

一行人各懷心思,由樊興家領著往暮微宮偏殿走去。眼見新來的師妹與毒瘡師弟都不是息事寧人的燈,這回樊興家十分小心的避開人群,總算太太平平來到了偏殿。

看著窗幾明凈的兩間相通的客房,蔡昭由衷謝:“樊師兄辛苦了,也不知騰出兩間相鄰的客房會不會太麻煩?畢竟這幾日賓客盈門,若是不夠居住……”

“不會。”樊興家笑道,“這幾日殿中客房反而清凈,由是各門各派的弟子都大師兄安排到分隔開來的院落中居住,免得,免得……”

“免得發生‘誤會’。”常寧替他補足,眉眼笑的十分好看,“這武林中人是極易發生‘誤會’的,大師兄和樊師兄思慮周到了。”

樊興家訕笑著揩汗,趕吩咐仆從去將蔡昭姐弟與常寧的隨搬來。

趁著樊興家忙碌指揮人手布置客房,蔡昭湊道常寧旁輕聲道:“你能不氣人了麼,和氣生財知不知道?與你‘誤會’的又不是樊師兄,你刺他做什麼。”

常寧驚異的轉頭,清澈的眸中似乎傷:“你認識樊師兄才不過半個時辰,你我相識已經一個半時辰了,你居然為了他來指責我?!”說完,他怒而甩開袍袖踏進屋中。

蔡昭站在原地:“……”半個時辰與一個半時辰差別很大麼。

常寧走到樊興家邊,長長作了一個揖,倒把樊興家嚇了一跳,忙道:“常寧師弟這是怎麼說的,何必行如此大禮!”

常寧起道:“樊師兄明鑒,我自己也就罷了,可蔡師妹初來乍到,得罪戚師姐全是由于我的緣故,煩請樊師兄好歹看牢些,別送來的飲食出了‘誤會’。”

蔡昭耳朵一,三兩步追上:“樊師兄,欺負常師兄的人給他的飯食搗過嗎?”

樊興家尷尬:“呃,有,有過兩三回——不過師父立刻就嚴懲加害常師弟之人了!那之后再未發生過…呃,發生過‘誤會’。”

常寧瞥了一眼,蹙眉道:“還有湯藥,我每日需飲數次湯藥,他們也會作怪。”

蔡昭再次扭頭質問:“樊師兄,他們是瘋了麼,連療傷祛毒的湯藥也敢手腳?!”

樊興家連連擺手:“不是不是,不是下毒,只是添了些腌臜之,類似,類似……”

“類似螞蚱臭蟲什麼的。”常寧微笑。

蔡昭拉下臉:“樊師兄,這是不是過了。”

樊興家為難道:“只有一兩回,師父也已加倍嚴懲了,如今常寧師弟的湯藥都由雷師伯看管的藥廬送來,再不會有那樣的事了。”

常寧似乎很愉快,再接再厲:“夜里睡覺時,他們還曾往我床鋪上扔過蝎子毒蛇……”

“欺人太甚!”蔡昭拍桌而起,這次搶在樊興家開口之前道,“樊師兄也別再說師父嚴懲過了,只要首惡不除,那些蝦兵蟹將定是源源不絕的!”

樊興家賠笑道:“師父也發過狠,可是常師兄每回都避開了,并未真的到罪過,是以師娘攔著師父不讓重罰,只說是孩兒淘氣……”

蔡昭這就不同意了,高聲道:“樊師兄此言差矣,沒害到人與沒有害人總是不一樣的罷!難道這青闕宗上就沒有道理了麼!”

樊興家看看常寧,再看看蔡昭,半晌后低聲道:“為了這些事,師父與師母吵的甚是厲害,如今,如今已然分院而居了。”

蔡昭無語。

終于明白自家親娘為啥總看戚云柯不順眼了,這位未來的師父自然是好人,可是顯然欠缺魄力與威勢,時常礙于臉面與分為人所拿,真是讓氣不打一來。

“宗主夫人說孩兒淘氣是吧?好。”蔡昭瞇眼,一字一句道“淘氣就淘氣。待我宗門后,師門就是我最小了,想必我淘起氣來也不會重罰的罷。”

樊興家聽出了的意思,惴惴然道:“……別傷了手足和氣才好。”

蔡昭笑瞇瞇道:“樊師兄放心,手足之嘛,越打鬧越親近的。”雖貪圖安逸省事,但蔡平殊耳濡目染十幾年也不全喂了狗,基本憐弱嫉惡的俠義心還是有的。

樊興家著額頭上的汗,呵呵傻笑。

他剛才已聽曾大樓說過蔡昭在眾人面前的那一手,加上有戚云柯護著,真鬧起來估計戚凌波要吃虧。可若戚凌波吃了虧,師母大人必不肯罷休,未來宗門可有的鬧了。

他生來富庶,家人和睦,因而養出了一副樂天開朗的脾氣。

原本只是在外門打醬油的,打算攢幾年天下第一宗的威風就回老家做個悠哉的富家翁,誰知道自己居然天賦擅長制藥煉氣,稀里糊涂就被收進了門——三教祖師,無量壽佛,只求將來他們火拼起來可不要誤傷良民才好!

總算等到仆役們將兩間客房安頓妥當,樊興家說了兩句客套話就忙不迭的跑路了。

等四下無人蔡昭收起笑臉,沖常寧正道:“我想到約法三章的第三條,以后但凡無有惡意之人,你都不許去氣人家。和氣生財不行麼,不然人都你得罪了!”

常寧:“那你怎麼不對我和氣生財呢,總是對我板著個臉。”

“縱算我是個開鋪子的,你也不是我的主顧,和什麼氣生什麼財。”

“那我是什麼。”

“討債的。”

……

蔡昭將吃弟在干爽的被窩中滾了三四圈,團般的蔡小晗就睡著了。

常寧心滿意足的也去睡午覺了。心愿達,他立刻變的笑容可掬,甚至連臉上的毒瘡都有幾分楚楚人,臨睡前還叮囑蔡昭別忘了他一道吃晚飯。

偏殿靜謐,蔡昭舉著一枚拳頭大小的夜明珠,仰首觀察屋外高高的穹頂,古老沉默的屋梁上盤旋著深深淺淺的異繪紋,面目猙獰,形態兇猛,偏偏人皆道是祥瑞。

祥瑞還是兇只憑眾口相傳,所以說到底,活到最后的才是贏家,善惡皆憑言之。

四周散發著淡雅細微的香燭氣息,曲曲折折的殿宇回廊隔絕了前方正廳的所有喧囂煩擾,蔡昭緩緩回屋,給弟掖了掖被子,然后獨自坐在桌前,陷沉思。

北宸六派,以九蠡山青闕宗為尊,其下便是廣天門,佩瓊山莊,駟騏門,太初觀,以及居末的落英谷。

兩百年天下風起云涌,六派各有俊才,其中不乏才卓絕之輩,然而青闕宗能夠始終居六派之首,靠的就是不拘一格提拔人才。別家別派可以父子相傳叔侄相繼,青闕宗每每選拔下任宗主之時,都必須在眾目睽睽之下挑出武藝智謀最出眾的那一個。

因這個緣故,饒前任老宗主尹岱再有私心,當藉藉無名的外門弟子戚云柯沖破‘天火龍’的脈絡桎梏,嶄頭角之時,他就必須破格錄取為關門弟子。

——不過按照寧小楓的說法,戚云柯能一飛沖天承襲宗主之位,魔教的興風作浪功不可沒。所謂國危思忠臣,不是大難當前,也顯不出戚云柯的能耐來。

六派之外,武林正道也并非無人了——首當其沖的便是慶溪坳長春寺與秀澗懸空庵。

前者于一百六十年前建,對,正是落英谷第一代魔在武林中鬧出驚天大禍的當口。據說原本六派都要齊聚人馬去清理門戶了,正是第一代長春寺住持靈臺上人從中說和,最后大家一起和稀泥,不了了之。

自那以后,落英谷便與長春寺結下深厚誼,據說如今長春寺最古老壯的十八棵參天松柏就是落英谷幫忙種的,號稱十八羅漢松。

懸空庵略晚數年建,并且自建庵之日起便避世居,不參與武林紛爭。直至一百二十年前魔教出了一位驚才絕艷的教主,十幾歲便將魔教眾長老按在地上,二十歲便如春雷乍響六龍飛天,強天下高手無人能敵,弒殺無忌,莫可抵擋。

那段日子魔教勢力無所不在,連秀澗也不容退,懸空庵避無可避,只得加以北宸六派為首的正道聯盟中來。

“那后來呢。”十歲的蔡昭聽的津津有味,“是不是像姑母誅殺聶恒城一樣,正道也出了一位大英雄殺了這個壞蛋教主?”

蔡平殊撓頭苦笑:“這個我也不清楚。似是魔教自己出了訌,咱們有了可趁之機。哎呀,一百多年前的事誰記得請啊。”

蔡昭現在還記得當時自己的失——有時候大壞蛋未必是被大英雄殺死的,也有可能是自相殘殺自己蠢死的。

被窩中的蔡晗小朋友打了個飽嗝,順便打了個滾,紅潤的小咂吧幾下,又甜甜的睡去了,然而隔壁屋卻毫無靜,似乎連翻都不曾。

蔡昭珠移兩屋之間的槅門,擎著夜明珠走到里間,只見常寧側而臥,藏藍的薄被之下是淡出雪白的脖頸與一彎玉璧般的膛,細膩而堅實。

蔡昭小姑娘十分正經的挪開視線——話本子里說過,登徒子是要被人打的。

于是放下夜明珠,宛如對待蔡晗小朋友一般,加倍正經的給常寧拉了拉被子。介于青年與年之間的修長肢,呼吸勻稱,酣睡正深,似乎很久不曾這麼放心的沉睡過。

蔡昭輕輕嘆了口氣,握著夜明珠緩緩退出。

除去北宸六派與一寺一庵,江湖也有星星點點的其他門派,多是一時崛起,旋即如流星消逝,鮮有輝煌至百年以上者。例如蔡昭的外祖寧家,也曾以藥劍雙絕譽武林,隨著蔡昭的外祖父過世,一兒一出家嫁人,寧家很快將無人提起。

“名聲真有那麼要麼。”看著神寂寥的小姑娘,蔡平殊微笑和煦,“我們落英谷的讖言是什麼?”

“花開花落自有時,一切順其自然,莫要強求。”

“對,一切順其自然。有記得你的人,就記得,沒人記得了,就沒人記得好了。要的不是這些。”

“那要的是什麼呢?”

“是我們在這世上活過,我們活的每一日都清明快活,俯仰無愧于心。寧家會隕滅,蔡家會隕滅,但‘我們’永遠不會隕滅。”

——蔡昭從回憶中驚醒,回頭看了一眼沉睡的常寧,輕輕移上槅門。

常家亦如此。

武安常氏崛起不過幾十年,年常昊生于二十歲上修行有,行走江湖,逐漸就一代大俠的名聲,期間結識了蔡平殊以及一班或靠譜或不靠譜的兄弟,再隨后與未婚妻親生子。

因目睹過魔教殘忍的手段,他提前一步將常家塢堡藏的風,卻不曾想,躲過了聶恒城的滔天勢力,莫名其妙在十七年后慘遭滅門。

蔡昭闔眼靠在圓滾滾的邊,抱被假寐。

昏沉眠前想到,好歹護著常寧到傷愈。人全家死了,乖戾古怪些也是有可原的。換做自己,別說殺全家了,那年不知誰牽走了預備過年做臘的五花就恨不得大開殺戒了,足足三個月悲憤難言,見誰都像賊。

所以,以后還是待常寧和氣些罷。

隔間里屋的床榻上,原應沉睡不醒的人聽著蔡昭的呼吸聲,角微微一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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