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昊生被人戲稱‘常嬤嬤’不是沒道理的。

名聲雖可貴，實惠價更高。年探險時上金銀財寶，別家天之驕子視如不見，他就會跟個老賬房似的一筆筆收起來，哪怕將來用來接濟潦倒的江湖客也好。

那年在慶功宴上，他察覺到楊儀于擊斃聶恒城一事上有意誤導武林群豪，而尹岱竟然半推半就的認了。他首先不是對兩位尊敬的武林前輩居然奪人功勞的行徑到憤怒失，而是立刻想到‘這下落英谷安全了’。

倒不是他心黑，想用尹岱為落英谷做擋箭牌，而是他以為青闕宗主邊必然防衛森嚴高手如云，魔教想要復仇未必得手，而彼時的落英谷卻是弱小無助可憐。

誰知，人算不如天算。

慶功宴后僅僅數月，意氣風發的尹老宗主某日于出行途中到聶恒城大弟子趙天霸預設的大批人馬伏擊，前無去路后無援兵，最后被刀分尸而死。

就在同一日，楊儀老門主攜妾婢正在鄉野莊園中老樹開花時，被聶恒城三弟子韓一粟率人趁夜，屠戮了足足一整夜，犬不留；楊儀頭顱被發現在莊糞池中。

不但如此，聶恒城僅剩的這兩名大弟子還揚言要將尹楊兩家子弟滅絕干凈，斷子絕孫，并放話魔教其余長老，哪個能給聶恒城報仇出力多的，聶部剩余勢力便會歸順其下。

一時間，魔教爪牙蠢蠢。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聶恒城雖然亡，可他執掌教務幾十年，死忠甚眾。尹老宗主與楊老門主，高興的太早了。”

常寧語氣悠然，蔡昭覺得他有點幸災樂禍。當然，自己也是。

貪天之功，也要看自己有沒有這個命！

“常大俠守在落英谷，是怕魔教來找我們家復仇麼？”小聲發問。

常寧：“是呀，家父一早就想到聶恒城死后，他的徒子徒孫恐怕不會善罷甘休，于是守在落英谷連家都不敢回。等啊等，沒等到魔教來襲，反而等來了尹楊二老的死訊。”

蔡昭沉默片刻：“這些我都不知。多謝令尊不辭辛勞，鼎力護佑落英谷了。”

那是蔡家最兇險的一段歲月，蔡家長輩全死了，蔡平殊一武功盡廢，蔡平春卻尚未突破大境，寧小楓只懂些機關陣法，一旦魔教大舉來襲，落英谷只有引頸就戮的份。

常寧瞟了一眼：“無需言謝，庇護孱弱本就是我輩當盡之責。”后半句咬重音。

蔡昭放下筷子，無力長嘆：“你放心，在你傷好之前我一定盡心盡力護著你，以報常大俠大恩大德。”

“你知道就好。”常寧眉目含笑，似乎連一臉的毒瘡都明人起來。

樊興家訕訕的坐在一旁，他覺得這桌的氣氛實在過于歡天喜地了，于是勇敢的出言打斷師弟師妹的喜悅：“咳咳，那后來呢，魔教是怎麼罷休的。”

蔡昭指了指如今正喧囂熱鬧的尹楊兩家人，點頭道：“不錯，既然尹楊兩家還有這麼多人活著，可見魔教的仇殺并未功。”

“這卻是足智多謀的青蓮夫人之功了。”常寧微笑。

尹岱與楊儀死后數月間，兩家又有許多親族慘死。尤其是尹家，族人眾多，目標龐大——尹岱執掌青闕宗宗主之位后，頗是提攜了些家人，彼時倒了魔教的活靶子。

昨日是負責青闕宗采買的尹六叔開膛破肚死在榻上，今日就是負責宗門園林花草的尹三姑倒掛在樹下咽割開，過幾日又是管車馬的尹二伯兄弟倆的殘軀出現在馬槽中……一時間尹氏族人人人自危，連喪事都來不及辦就紛紛逃離九蠡山，躲到犄角旮旯之保命。

聶恒城的黨徒甚至將手向了廣天門，目標直指尹岱的長與兩個年的外孫子——宋茂之與宋郁之。

盡管尹青蓮腹有良謀百般防備，依舊發現母保娘在下毒，前者哭訴是家人落在魔教手中，后者坦誠魔教許諾了金山銀山之不盡。凡此種種，北宸六派防不勝防。

尹素蓮當時剛剛婚還未生育，只消保住自己便；尹青蓮膝下卻有兒子，心知魔教有的是財帛又不計較手段，便如蠱蟲跗骨難以擺，必須主出擊。

當然，最要的還是將擊斃聶恒城乃蔡俠一事廣布天下。

可這件事，慶功宴之前不說，之后也不說，到魔教大舉仇殺時卻要急匆匆的說了，這天下人如何看待英明神武的親爹尹老宗主呢，總不能人死了還沒了名聲吧。

不久，楊鶴影兩個年的兒子均毫無痕跡的被暗害后，尹青蓮再不敢耽擱，趕來了新上任宗主之位的妹夫戚云柯和剛剛辦完父親葬禮的周致臻，如此這般一番商議——

首先，蔡平殊擊斃聶恒城這件事一定要說，但不能明目張膽大庭廣眾的說，要用些手段讓魔教黨徒自己將消息進去，北宸六派佯作不知。

尹楊兩家族人分散，暗算明算難以防備，但蔡家總共三口人，一直躲在落英谷足不出戶，落英谷又易守難攻，出路徑只有一條。目標集中了，魔教的襲也會十分集中。

暗布疑陣半個月后，尹青蓮的暗樁終于送來確切消息。

那一夜，星月無，暴雨如鞭，戚云柯周致臻宋時俊三人率領挑細選的各宗子弟在距離落英谷不遠的青羅江畔布下天羅地網，一夜激戰后，終于將趁夜奔襲落英谷的魔教大隊人馬一網打盡。

趙天霸為常昊生當場擊斃，并斬下其首級送去青闕宗祭奠，韓一粟被宋時俊重傷致殘，不知死活，戚云柯更是縱橫來去，半浴，親手格殺十余名魔教高手。

此一役，聶恒城殘存的心腹銳幾乎全軍覆沒，復仇之事不了了之。

至此，由聶恒城一手締造的腥盛世終告完結，魔教開始了派系紛爭斗不止的衰落時代，而北宸新三杰正式獨當一面，號令武林。

同時，擊殺聶恒城之人乃蔡平殊一事再不能遮掩，為天下人皆知。尹青蓮遂順勢散布‘尹岱老宗主是為了保護落英谷才勉強認下殺賊之功，而楊老門主好心相助才惹禍上’的傳言，北宸六派來了個皆大歡喜。

樊興家是頭一回聽到整件事的來龍去脈，慨道：“連聶賊的余孽都這麼毒辣殘暴悍不畏死，幸虧蔡俠誅殺首惡，不然魔教豈非更加肆無忌憚了。”

遙想當年雨腥風勾心斗角，蔡昭不勝唏噓，半天才說了一句：“……青蓮夫人腦子好。”可惜尹素蓮連姐姐一半的腦子都沒有。

“最聰慧的，最狡詐的，最強大的，最殘暴的，最忠誠的，最仁慈的，俱一一隕滅，活了下來皆是中庸平凡之輩——這興許才是天地之道。”

常寧不知想到了什麼，說話時斂眉收目，不見喜怒，宛如廟宇中煙霧繚繞之后的神面龐，蔡昭看著他怔怔出神。

席間氣氛低沉，三人誰也沒說話，難得的安靜終結于蔡晗小朋友的一聲飽嗝。

常寧瞥眼：“師妹你還是管一管吧，再吃下去他又要球了。”

蔡昭氣急敗壞的把弟從桌前抱下來，發現小肚皮又是溜圓溜圓的，頓時罵道，“你這頭小豬崽，這輩子沒見過吃的啊！”

蔡晗一邊打嗝一邊嗚嗚哭著訴苦將來要在外祖母家吃素很久，樊興家苦笑著仆從端陳皮消食茶上來。

“死丫頭你居然在這兒？！”

一個尖利的聲從側旁傳來，蔡昭等人立刻轉頭去看，只見一位二十五六歲的麗裝婦人神不善的站在那里，一手叉腰，一手牽著個六七歲的黃瘦錦。

蔡昭等人還沒反應過來，一旁的楊小蘭已匆匆忙忙站了起來，躬行禮：“見過母親。”

楊小蘭是駟騏門門主之，按照稱呼推斷，這婦人自然就是楊鶴影之妻沙氏夫人了。

沙夫人牽著兒子幾步上前，手就去扯楊小蘭的耳朵，里罵罵咧咧：“你這心思惡毒的死丫頭，自己坐在這兒好吃好喝的卻不管你弟弟死活了。這都什麼時辰了，你就眼睜睜看著天賜空著肚皮在外頭玩耍也不知道給他送點吃的喝的……”

婦人養了一手艷麗尖銳的指甲，出手又重，楊小蘭的耳朵瞬時又紅又腫。

楊天賜笑嘻嘻的拍手笑道：“阿姊的耳朵又紅了，好像紅燒一樣，嘻嘻，嘻嘻。”他生來骨骼細弱，面帶不足。連多說幾句話都連呼帶的，看的沙夫人一陣心肝的。

樊興家看不下去，趕忙道：“沙夫人且慢。適才楊小公子出去玩耍之前已然用了不點心了，想來不至于腹太過。何況他去玩耍之時堅辭楊姑娘的陪伴，且他旁又隨有四五名奴仆，在暮微宮的地界上如何會出事……”

“不是你的兒子你自然不上心了！”沙夫人轉就罵，“楊門主膝下只有這麼一點骨，要是出了差池你擔當的起麼，啊啊？！到時候戚宗主也護不住你！”

樊興家哪見過這等撒潑婦人，不知如何應對。這時他眼前一花，蔡昭越過他上前幾步。

“這位夫人，您在家中行幾啊？”蔡昭笑發問。

沙夫人一愣：“什麼行幾？我是家中獨……”

“我不是問沙家，我問的是楊家。夫人在楊家行幾啊？”蔡昭的笑容樊興家發慌，“看夫人這般年輕貌，我猜一定是六以后的——七夫人？八夫人，還是九夫人？”

“你敢辱于我？！”沙夫人氣的花枝。

蔡昭怪氣：“我這是在贊夫人年輕貌啊。”

“師妹誤會了，沒有什麼七□□夫人，沙夫人就是夫人。”常寧悠然上前，“自從楊門主的兩個兒子死于聶恒城黨羽之手，他便一口氣納了二三十位姬妾，其中這位沙夫人因為生下楊小公子被楊門主立為了夫人。”

“二三十個？”樊興家不知是驚喜還是驚嚇。

蔡昭恍然大悟，“哦，原來如此。能從二三十人中穎而出，沙夫人真手不凡啊。”

沙夫人雖在楊家氣焰囂張，但并不是毫無眼的蠢貨。見蔡昭飾致而常寧一臉毒瘡，擺明了前者不好惹后者不能惹。咬咬，憤然跺腳扭：“死丫頭還不快走！我等你爹教訓你！”然后一手領著兒子，一手扯著跌跌撞撞的楊小蘭離去。

樊興家在后面看的憂心忡忡：“哎呀呀，楊姑娘不會出什麼事吧。祭典在即，總不好這個時候摔摔打打罵罵咧咧的。”

“攤上楊鶴影那樣的爹能有什麼好，不過虎毒不食子，估計不會有命之憂吧。”蔡昭也是不快。

“我之前就聽說駟騏門是五代單傳，楊家人對子嗣極是看重。哎呀可憐楊姑娘啊，十四五的人了看著才十二三的模樣，嘖嘖，常師弟你怎麼看。欸，常師弟……？”

樊蔡兩人同時扭頭，才發現常寧已經坐到食案后頭，“有何好說的。我若是楊姑娘，就將那婆娘的舌頭連著管一道扯出來。”他語氣平淡，說的容卻驚悚。

樊興家著冷氣賠笑：“常師弟說笑了。”

“我沒有說笑。”常寧神冷淡，“那姓楊的小崽子天生不足，將來不做廢就算好的了。可楊姑娘卻骨甚好，哪怕悟一般，只要好好修行，來日必大。”

姐弟倆的資質好壞蔡昭沒注意，樊興家想了下后表示同意：“這倒是，楊姑娘雖說瘦小了些，骨卻不差。”

“別說來日，只憑楊姑娘此時上的修為，只要不愿，姓沙的婆娘就休想到的角。不過是脾懦弱，不敢反抗罷了。”他從不憐憫骨頭。

常寧說話之銳利出人意料，蔡昭皺眉看他：“沙夫人便罷了，可上頭還有楊門主呢。楊姑娘怎麼鬧？”

“那就要看是想忍氣吞聲的‘盡孝’還是憤然自立了。天下之大，哪里不能容。路是靠自己走出來的，旁人不能替走。”

樊興家覺得這話太過偏激，打了個哈哈：“常師弟是男子，自然覺得天下皆可為家。楊姑娘到底是子，哪有那麼容易了？”

常寧抬起頭來直視樊興家：“蔡平殊也是子。”

樊興家一愣。

“上涂山迎戰聶恒城時可是孤一人，沒任何人陪同壯膽。”

“這世上有些人是反抗不了，有可原；有些人是能而不愿，只知道自怨自艾。楊姑娘的出與骨已比天下許多子強了，若愿意任打任罵，旁人說什麼也無用。”

樊興家說不出話了。

蔡昭低下頭，忍下眼中意。

蔡晗喝下陳皮消食茶后還是腹脹作痛，樊興家提出領小朋友去藥廬治肚子。蔡昭表示不放心，想要陪著一道去，這話說的樊興家心頭一驚——蔡昭若去，常寧必然也跟著去，這倆牛鬼蛇神一出去天曉得會不會又惹出事來。

于是樊興家自告勇獨自送蔡晗過去，請兩位師弟師妹‘安分’的待在原，他很快就回來。

目送樊興家抱著哎喲連天的蔡晗離去，蔡昭回過頭來看向常寧：“剛才的話，都是常大俠跟你說的？”

常寧：“嗯，家父說蔡俠是他一生最敬服之人。強而不欺，威而不霸，仁厚豁達，樂天知命。家父一直深悔當年涂山大戰他晚到了一步。”

蔡昭搖搖頭：“其實當年戚伯父是要陪姑姑一道上山的，但姑姑已經下定決心與魔頭同歸于盡，于是提前將戚伯父點倒了。”

看孩神郁郁，久久不能開解，常寧輕笑道：“不提這些傷心過往了，說些趣事吧。聽父親講你姑姑的故事時，我常覺著奇怪——與戚宗主多次出生死，并肩作戰。怎麼就沒人議論過你姑姑與宗主之間有過什麼…呃，男之…？”

蔡昭噗嗤笑了出來：“自然不會有。”

“為何。”常寧倒起了興致。

“因為我姑姑有未婚夫啊。”

常寧大吃一驚，他活到現在難得這麼吃驚。

蔡昭忍笑：“常大俠真是厚道人，這件事居然沒與你說。”

“是誰，我們見過麼。”

“適才就見了。就是佩瓊山莊莊主周致臻大俠啊。聽我娘說，周伯父年時氣宇高華，如磋如琢，是位如珠玉般的人。他和我姑姑是自定親的，不過后來婚事沒，所以這事就沒什麼人提了，免得大家尷尬。”

這時兩人忽覺頭頂上有人遮住了線，連忙抬頭，只見一位俊秀雅致的中年文士站在他們的食案前。

“昭昭，怎麼不來跟我打招呼啊。”周致臻單手負背，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