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東雙璧》第10章 下邳
《江東雙璧》
此時已是深秋,回舒縣的路上下起了傾盆大雨,周瑜剛走出三天就后悔了,道路泥濘不堪且天轉寒涼,車陷泥濘中,一眾人還得推著車走。周瑜心道早知就不該拒絕孫策派兵護送自己的要求,然而奈何孫策擅離職守,回去還得領孫堅一頓軍。自己從認識孫策那天起,簡直就給他添了無數的麻煩,能點事便點事吧。
周瑜材高大,力氣也大,跟著一眾行商,頂著暴雨在路上推車,淋了個。路上猛吃驅寒姜湯,唯恐還未回到家便生病。
這一路走了足足半個月,天氣時好時壞,原先約定了將車隊帶回舒縣,便得火速趕往壽春,于袁等待孫策前來會合。然而萬一到家染了風寒,說不好又得在家里將養數月……周瑜想起來就頭大。
幸虧一路上雖然困難重重,險阻無數,卻終究平安順利到家,抵達舒縣時,整個鄉鎮都轟了。
周瑜疲憊不堪地回到家,母親正等著。
“回來了?”周母道。
“回來了。”周瑜說,“車都帶回來了,人也一個沒。”
外頭不斷有人上門道謝,周母顯是擔憂心切,此刻兒子一回家,便放下心頭大石,回屋換了莊重長袍,走出院外。
“周老夫人!”
“周爺。”
“周家大恩大德……”
周母卻是示意眾人先別開口,接著朝向鄉民們便拜了下去。
這一下整個院子轟,周瑜忙扶著自己的老母親,跟隨三拜鄉親。
“我兒在舒縣從小到大,”周母認真道,“得本地父老鄉親照顧,鋪更因各位,方能有今日規模,此刻能為之出力,本是分的事,如何擔得一個謝字?”
“亡夫辭世后,仰仗各位鄉鄰,如今該是我替亡夫與不懂事的孩兒,激各位平素照顧的恩才是。”周母笑道,“鄉親們請回,什麼救命之恩,就不要再提了。平日間有何事,還請各位前來吩咐。”
眾人再三辭謝,這才留下禮,退了出去。
當夜周母在燈下細細看周瑜的臉,又不住他的頭,嘆道:“孫家的信差來過一趟,先朝我報了信,這幾日里娘才睡得著些。”
周瑜朝母親將此次去的事說了,周母便又想起來,解釋道:“喬家也來了人,問你近況如何,從回來了沒有,看來喬太守也一直擔心得很。”
周瑜點頭,母子一時無話,半晌后周母起,看著廊下雨點,說:“這次咱們承孫家的恩,實在是無以為報。伯符向來是個好孩子,從小時來咱們家,你爹便極喜歡他的,孫將軍一直也對咱們照拂有加……”
“……伯符不會說什麼恩一類的話。”周瑜喝了口熱茶,說,“娘,我答應了他,也該朝壽春去了。”
“正應這麼說。”周母答道,“這兩年里,娘一直擔心你,聽到這話時,娘總算松了口氣。不怕你在外無人照顧,就怕你顧念家宅,虛度,一世碌碌無為,了卻此生。”
“娘。”周瑜的雙眼登時就紅了。
周母微笑著坐下,說:“你爹生前與孫將軍是故好友,如今他的兒子長大了,我的兒子也長大了,我兒縱不比孫將軍他兒出息嘛,還是懂得該去做什麼,中有志的。這幾年里娘見你一直在家中,雖說打理生意、照顧家事始終得有人手,但娘知道,那些都不是你真心想做的,是不是?”
“可是我放心不下您。”周瑜說,“眼下還不知道長沙太守會不會久留壽春。”
周母說:“你盡管去,到天涯海角,若放心不下娘,到時娘把鋪子賣了,鋪蓋一卷,跟著你去就是。你爹是個好男兒,我兒定也能闖出一番事業來。沒聽人說嗎?這世上,但凡是個男人,總有兩人一門心思地認定他是個不得了的人,一就是他娘,二是他媳婦兒。”
周瑜被逗得笑了起來,說:“,我明日就,在家的時候……”
“不必擔憂。”周母說,“你在外頭只要好好做人,認真做事,娘在家里,聽了也高興,時時盼著和你相見,來日娘到了壽春,也好聽人夸你,是不是這個道理?”
周瑜眼眶發紅,點了點頭,向母親。
周母了周瑜的頭,抱了抱他。
周瑜本想翌日便啟程前往壽春,然而一路上風寒,全憑意志撐著,藥著,回到家后松懈了一口氣,當夜便發起燒來,竟是病得甚重。
周母翌日其不醒,了額頭滾燙,方知非同小可,忙延請名醫診治。府上忙數日,魯肅聽得周瑜回家,特地親自來看過,又上孤山去請啞僧,抓藥的抓藥,針灸的針灸,使盡渾解數,方緩了周瑜病況。
而周瑜病得人事不省,還想著和孫策約了一月后見面的事,生怕耽誤了日程,幾次要起來出門,最后被魯肅給揍了一拳,終于踏實了。
“你到底是有喜歡孫伯符?”魯肅坐在周瑜床邊,切著一段人參道。
周瑜有氣無力地白了他一眼,嚨火辣辣地痛,鼻子還堵著,沒力氣跟他嘲來嘲去的。
“孫家許你什麼職?”魯肅又問。
周瑜沒答話。
“食幾石?”
周瑜不吭聲。
“封幾戶侯?”魯肅又問。
“……”
“你當你是蕭何呢?”魯肅道,“一忽悠就走。”
周瑜道:“你能不能安靜點,小心切著手。”
魯肅自顧自好笑,說:“孫家若是王稱霸的料,你以為是你看得玩兒得轉的?李斯韓非霍去病—白起韓信呂不韋—”
周瑜:“……”
周瑜病懨懨地說:“魯子敬,你的最近有點兒毒。”
魯肅不說話,徑自切人參去了。周瑜看著帳頂出神,不消片刻魯肅又說:“若不是王稱霸的料,你這又是去做什麼?”
周瑜答道:“孫伯符不是這樣的人。”
魯肅笑笑,說:“送你一句話,明哲保。”
“謝了。”周瑜答道,“你雖說話不中聽,但我知道你是為了我好。”
魯肅一本正經地把參片倒進壺里,熬起參湯,當夜便躺上榻來,與周瑜抵足而眠。翌日清晨,周瑜喝過參湯,帶齊盤川,臉上還帶著病未愈的蒼白,唯恐驚醒了母親,徑自在霧蒙蒙的山川中離開了舒縣。
“走了,珍重。”周瑜答道。
“路上當心。”魯肅說,“有事派人送信。”
這日起,魯肅便搬到周瑜家里住下,周母清晨起來,魯肅前去請安,周母方知自己兒子已經帶病上路了,一臉無奈。
“病還沒好。”魯肅道,“勸也勸不住。”
周母道:“隨他去吧,與他爹一個子,火脾氣,罷了罷了。”
魯肅笑了起來。
與此同時,周瑜此次北上前往壽春,心卻與上次出行時全然不同。他裹著一厚裘,戴著一頂狼皮帽,呼出的霧氣在皚皚初冬的清晨中消散,野外的空氣清新無比。
隨行的布囊中帶著沉甸甸的四百兩黃金,不到數日間便抵達壽春,距十八路諸侯討董已有月余,聯軍在進瓜分贓時不歡而散,各自回到領郡。周瑜帶著魯肅寫的引薦信城,一進城便覺此地宏偉廣闊,非是孩提時所見可比擬的。
壽春位于舒縣北面,是揚州地域數一數二的大城。自淮南王劉安封領此后,傳說壽春便得北面八公山龍脈,冬暖夏涼,泉水清冽,百姓聚集,不到百年,為商貿集散、盛產魚米之地。
時值初冬,城城外百姓歇了一年耕種,安居樂業,中原的戰火仿佛距此無比遙遠,瓦埠湖畔一派祥和氣氛。
周瑜牽馬而行,穿過繁華鬧市,先是沿路打聽孫堅兵馬,百姓都道不識得,周瑜便以魯肅的信前去地方府,令曹見引薦信,周瑜又說明來意,當日下午便得通傳,徑自前往壽春府上。
壽春府乃是袁冬天避寒之,討董歸來后,袁將此府更名為后將軍府。周瑜一進府,便有衛兵來引,引至正院,又給錄前司事。庭院假山古古香,水流聲不絕,前院種滿八公山上移來的青松,觀那樹,每一棵都在百年以上。
司事道:“后將軍正與吳郡太守許貢許大人議事,周公子請稍等。”
周瑜點頭,仆役便上了點心,讓周瑜在門廳喝茶。周瑜看一地擺設,盡是價值連城的案榻,連個門房的矮案都以花榴木制,隔架擺放的玉樽與象牙雕多半是從劫掠來的。
周瑜自家豪富,卻也從未用此等。周異生前便一再告誡,縱是家財萬貫,亦不如滿腹詩文。然而平日里見得多了,周瑜便不由得上了心。
待得天漸黑時,府點燈,仍未有人前來傳喚周瑜。周瑜倒也不生氣,只是靜靜坐著,換了孫策,說不定這個時候起來就走了。然而袁何等地位?別說自己尚無職在,就算當年父親為令,來了也只能等著。
出來之前,母親提點過不下一次,想想當年父親是如何做人、做事、做的。
周瑜自上路后便凡事想起周異,若父親帶著自己在,會如何做,如何說,便這麼極有耐心地在門廳等了足足一下午。
直到門廳也掌起燈,一名管事前來傳喚,說:“將軍有請周公子。”
周瑜知道終于騰出空來見自己了,昔時住在舒縣,便常聽聞袁好才之名,要謀個一半職未必能謀到。但混個地方落腳,暫時住住是沒什麼問題的。
“哎喲,周世侄!”
周瑜人未到,就聽見正廳傳來一個渾厚的中年人聲音,便知這一定是袁了,當即換了副面孔,滿面春風,一風塵仆仆,朝袁便拜,口稱:“小侄拜見袁世伯。”
“快快請起,快快請起—”袁親自上前來扶,側旁又有一中年人哈哈大笑,說,“果然得見你了。”
周瑜定神一看,見居然是老相識喬玄。
喬玄與周瑜相對唏噓,喬玄須發花白,不住哆嗦,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來,朝袁說:“周世侄在火海中,將僅有的一匹坐騎讓給老朽逃生,回到揚州后,老不死的常常懊悔……”
“好了好了!”袁大手一揮,笑道,“人都回來了,也不必再多說了!來,周瑜,這位是許貢許世伯,當年也與你爹好的。”
袁又朝周瑜引見廳另一名中年人,周瑜知道這是吳郡太守許貢,便規矩拜過。許貢點點頭,袁便拉著周瑜的手,親切座。
周瑜祖上為,堂祖父周景至太尉,若認真論起來,與袁家確是世。袁先與周瑜敘了祖上之誼,按部就班,又談及周瑜之父生前大小事。袁道:“你爹那件事,我本來要上門吊唁的,一時間走不開……”
周瑜忙道:“當時后將軍的信使來了,我娘激不盡,讓我到壽春來的第一件事,就是上門拜見袁世伯。
袁哈哈大笑,連聲稱好,又道:“方才聽喬老也說了,你年輕才俊,有舍己救人的膽識,還能從當時的逃生,年輕人!我敬佩你!”
許貢與喬玄都笑了起來,周瑜忙自謙讓,正要說孫策之時,卻見喬玄眼神遲疑,當即了然,不提來見孫堅之事。
“周瑜,”袁樂道,“來日有什麼打算呀?”
周瑜坐在一側客座上,抬眼看袁。
只見袁相貌堂堂,材魁梧,留著儒雅長須,腰上佩著一枚白玉剛卯,穿長袍,風度確實令人心折。
“未有打算。”周瑜誠懇道,“如今天子顛沛流離,董賊未能伏誅,天下盡翹首期盼袁世伯挑起大任,小侄只盼此次來壽春能為世伯鞍前馬后,一盡心力。”
袁嘆了口氣,唏噓道:“難得你有此心,不負你父親生前之名,然眼下紛爭漸多,縱是我袁家,亦有力不能及之,罷了!今日且不說這些。你來了,我心里很高興,看著你,就像你爹依舊在一般,這些日子,暫且住在世伯府上,來!擺酒!”
周瑜放下心頭大石,知道袁這算是接納自己了。畢竟袁雖在諸侯間評價褒貶不一,但是個士人便會以才之名網羅人才,何況袁家這等大家族。
當夜袁吩咐人排開酒宴,與許貢、喬玄飲酒作樂,周瑜不敢說話,便笑著陪席。直到宴席散時,喬玄才拉著周瑜的手,叮囑了幾句,言道來日會前來找周瑜再詳談,袁還端著酒杯,搖搖晃晃地出來,要數人陪他再喝幾杯。
周瑜忙上前去扶,然而許貢與喬玄一走,袁便恢復了平素臉,顯然是未曾喝醉。
“周瑜,你跟我來。”袁吩咐道。
周瑜知道袁此舉是將他當作自己人了,便跟隨其后,進了書房。袁先是詳細詢問周瑜家中況,周瑜便解開包袱,將魯肅給他,進壽春后打點的禮取出,恭恭敬敬,放到袁面前,說:“這是母親讓小侄帶來給世伯的一點心意。”
“唔。”袁看了一眼那匣子,里面裝著一顆夜明珠,便吩咐人收了起來。
周瑜便沉默地站在袁邊,不再多說,袁又問:“經學讀得如何?”
周瑜答道:“先父訓,不可荒廢,便時時溫習。”
袁自顧自道:“法令可都稔了?”
“是。”周瑜恭敬道。
袁說:“世伯這就出一道題考考你。”
周瑜為袁磨墨,袁大筆一揮,出了考題,果不其然,是察舉中的“明經”與“明法”二者結合。周瑜得了試題,知道袁要考校他,以便給他安排職位,便拿到一旁,揮筆書寫,落筆時起初甚是生,到得后來卻越寫越快,一氣呵。察舉制中,分“明經”與“明法”兩科,儒法并用,然而袁出的題卻是包含二者在,周瑜不得不認真對待。
袁瞇著眼,手旁擺著一杯茶,大部分時間,袁都在觀察周瑜思考的神。
“你坐得直,個子高,腰桿也得好看。”袁突然說道,然后哈哈大笑。
周瑜十分尷尬,忙道:“世伯過譽了。”
“小時候是不是常挨你爹板子啊!”袁笑道。
周瑜笑道:“是,小時學寫字做文章,背后常挨他板子敲打。”
“唔。”袁道,“不錯,青年才俊,既有才,又長得俊。”
周瑜謙虛地笑笑,書房又靜了下來。不多時,周瑜卷,雙手呈予袁,做文章是難不倒他的,袁只是看了個開頭,便進來一個人,吩咐道:“將這篇文章拿去給楊弘看看。”
楊弘是袁麾下長史,周瑜知道多半是等楊弘為他安排職位,袁又道:“陪我在花園里走走吧。”
周瑜欣然起。
深夜里燈閃爍,袁背著手在前面走,周瑜畢恭畢敬,跟在袁后。袁想了想,說:“郿侯西逃長安,你對局勢如何看?”
周瑜沉片刻,說:“雖是王都,然而被一把火燒掉后,實際上已不再重要。反而是南,南自古是兵家必爭之地……”
“說得是。”袁道,“我派孫文臺前往南,如今令他按兵不。已廢墟,一時半會是緩不過來了。”
“世伯若有意取,可令孫將軍進取人縣,再分兵扼守函谷關。”周瑜說,“如此一來,除涼州馬騰外,所有諸侯要發兵討董,都得途經函谷關一帶。”
袁哎了一聲,說:“孫文臺那人不聽指揮,不如你說的這麼容易。”
“孫家正駐兵嗎?”周瑜問。
“唔。”袁若有所思。
周瑜又道:“董卓擄天子西逃后,實際上,已再無多價值,徐州、荊州這幾是戰略要地,依小侄所見,不如令孫將軍暫且退守南郡。”
“劉表不會拱手出讓荊州。”袁道,“那老狐貍,聯軍討董,拒絕出戰,你覺得我發招令,能讓他投誠不?”
周瑜搖搖頭,說:“荊州遲早需要一戰,但宜遲不宜早,劉表乃是皇親,又執意固守,說穿了,誰的隊也不站。這個時候下手,反而不得人心。”
袁笑了笑,捻了下胡須,周瑜知道在戰況這一考核中,自己明顯沒有迎合到袁的心意,不由得暗自嘆氣。
“罷了。”袁竟是口風不,朝周瑜親切說,“你先去歇著,明日我會遣人來傳你。”
周瑜便與袁鞠躬道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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