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烏行雪眸落在匣子里，看了一會兒，忽然出聲。

醫梧生一怔，“哦”了一聲：“這是夢鈴。”

夢鈴在人間并不罕見。

曾經西南一帶有個極為熱鬧的集市，每年三月初三點燈開市，燈火綿延十二里，映照群山。乍看上去，就像天火落凡間，一燒就是三個晝夜。

那片群山落花臺，那個集市落花山市。里面有各種稀奇古怪的玩意兒，夢鈴最初就是那里來的，后來在夢都、閬州很是風靡了一陣。

這東西其實就是小巧可，討個吉利——說是隨掛著，能保平安，邪魔不侵。掛在臥房窗邊能使人安眠，有個好夢。

再后來落花山市沒了，落花臺了魔窟照夜城的口。夢鈴也有人用了，傳言幾經流轉，它的用途就從使人安眠，變了能給人造夢。

不過花家這個不一樣，它不是山市里來的凡，而是仙寶。

它確實能讓人瞬間夢。

據說一旦夢，前塵往事俱灰燼，輕易是醒不過來的，除非還用夢鈴來解。

曾經花照亭試著催過，但任他仙法用盡，那夢鈴的鈴舌也一不，只能作罷。他又怕這仙寶落邪魔手中，便仔細藏了起來。

可如今，花照亭自己都了邪魔。那這仙寶……

醫梧生遲疑片刻，起那夢鈴，試著搖了一下。

當啷——

夢鈴響了兩聲。

醫梧生：“……”

這就十分離譜了。

當初花照亭費盡氣力都催不的東西，他隨手一晃就搖出了聲。總不至于是這夢鈴瞧他面善，給他面子吧？

那就只剩一個解釋了——匣子里的夢鈴是假的。

醫梧生著紙的手都在抖：“這夢鈴……這夢鈴遭人梁換柱了！”

會是誰干的？

又是何時干的呢？

醫梧生試著回想，但他前二十多年都渾渾度日，跟死了也沒區別，本理不清頭緒，幾乎是胡言語。

“難道……”醫梧生猛一錘手：“是烏行雪？！”

他說完抬起頭，就見那程公子用一種十分離奇的目盯著他。

醫梧生：“……”

醫梧生：“？”

他努力回想二十五年前的零碎片段，卻又想不全，絮絮叨叨說：“其實這夢鈴失過一次，就是烏行雪來桃花洲之時，后來又失而復得。難道……就是那時候被烏行雪換的？”

醫梧生說著說著，在程公子的目下弱了聲音。

程公子看著他，忽然笑了一下：“怎麼沒音了，紙壞了？”

醫梧生：“……”

他其實不知道這位程公子究竟是什麼人。之前被邪魔占著，他意識混沌不清，只記得自己想找人求死解，胡之下，抓的就是這位公子。

他當時依稀能覺到這位公子上無形的迫力，但這會兒好像又沒了。像這夜里的霧一樣，若有似無，捉不。

但不論如何，肯定是個不簡單的人。能跟天宿蕭免一道，沒準也是哪位曾經的上仙。

醫梧生胡琢磨著，又低頭看向手里的寶匣。

“不對，還是不對。烏行雪行事乖張，以他一貫的子，那仙寶他拿了就拿了，不想還就不會還。不至于換個假的放回來掩人耳目。”

醫梧生咕噥著，漸漸便通了。

“所以這夢鈴，失而復得的時候還是真的，只是在這些年里被換了假的。”

而這些年，花照亭邊不留人，能隨時接近夢鈴的只有他自己。

或者說……是他的邪魔。

再換句話說，想要夢鈴的，是把他們變邪魔的那個源頭。

醫梧生抬手了一下后脖頸。

那里的疤還在，疤下與傀儡印相似的印記也還在。他的狀況，跟當年大悲谷中招的那些人一模一樣。但這件事本就十分怪異——因為他當初本就沒去大悲谷。

不僅是他，醫梧棲和花照亭也沒去。

那他們是怎麼中招的？

“敢問上仙。”醫梧生忽然沖蕭復暄行了個重禮，又著紙問道：“我這一口殘魂，還能再撐幾日？”

蕭復暄：“難說，三五日，最長不過十日。”

“好，好。”醫梧生重復著。

蕭復暄：“怎麼？”

醫梧生沉聲道：“我想去一趟大悲谷。”

“我想不明白花家何至于此，又不想帶著這份糊涂下黃泉。”醫梧生說，“以往守著這桃花洲，我還有千般顧慮。現在左右只剩下著一口殘魂，也沒什麼好怕的。不如去當初的源頭大悲谷探個究竟。”

“一來，我想弄明白花家這些事因何而起。將來地下再見故人，還能跟他們說道說道。我舍不得他們做枉死鬼。”

“二來，我也想找真夢鈴的蹤跡。”

提到“夢鈴”蹤跡的時候，蕭復暄和那位程公子都抬了眼。

片刻后，程公子點著頭，輕“哦”了一聲。

***

桃花洲這一夜過得驚心魄，弟子們被好一頓安才冷靜下來。醫梧生把被釘住的花照亭送進花家封魔堂，招來了其他三堂長老，大致代了始末。

他托付完所有事，第二日就從走馬堂要了一輛方便的馬車，揣了兩瓶藥，拎上了自己的劍。

臨行前，他拜別了蕭復暄和那位程公子，翻來覆去千恩萬謝了將近一個時辰。

***

許久之后，去往大悲谷的馬車上。

醫梧生摟著藥瓶子和劍，跟剛剛拜別的兩人相對靜坐。

醫梧生：“……”

剛剛那一個時辰的拜別算是白瞎了。

這車是花家特制的，又高又寬敞。馬也都是喂丹藥長大的靈騎，不用鞭子驅使，能跑山能識路，還不顛簸。本來應該是舒適的。

但此刻，那位程公子隔著桌案坐在他對面。免貴姓蕭的那位可能天生不坐，就抱劍站在他旁邊，靠著馬車門。

總之他夾在當中，非常窒息，還跑不掉。

當然，醫梧生倒也沒想跑。他只是覺得這馬車的氛圍有些微妙，他這一抹殘魂并承不了兩座大山的重。

而他十分納悶，為何這兩位要跟著他一道去大悲谷？？？

總不會是關花家吧？

如果不是本就有事要辦，那就只能是因為夢鈴了……

醫梧生朝桌邊瞄了一眼。

以免不時之需，他把假夢鈴也帶上了，匣子就放在一邊。匣中最后一縷殘留的仙氣已經散去，看起來平平無奇。

不知真夢鈴搖起來，會是什麼聲音，夢的人又會是什麼。

醫梧生試圖走了會兒神，沒走掉。

終于忍不住打破車詭異的安靜：“唔……”

支著頭的程公子抬眼看他，抱劍看著馬車外的蕭復暄也轉回頭來。

醫梧生想了想，終于想到一個話題：“對了，先前上仙曾經問過我，還能否行魂夢之？”

這話一出，程公子終于不再是懶懶的模樣，稍稍直起來。他還是支著頭，那雙漆黑的眸子朝蕭復暄看了一眼。

“是我疏忽怠慢，只顧著理門派的那些雜務，把這事給忘了。”醫梧生滿臉歉意地著紙，誠誠懇懇道歉。

他好不容易抓住一個話題，讓這馬車的氣息活泛了一些，自然不會放過。也就沒能立刻注意到那一瞬間另外兩人的微妙變化。

但凡能注意，他可能就閉不言了。

但他非但沒閉，還繼續道：“我聽門派的弟子們說了，程公子此行到桃花洲，就是為此而來的。說是生魂不小心進了別人的軀殼？”

程公子的表看起來像臉疼，但瞬間又恢復正常，快得讓人以為只是自己看錯了。

他“嗯”了一聲，道：“差不多就是先生說的這樣。”

“哦。”醫梧生點點頭，道：“那確實是大事。生魂總占著錯的軀殼，時間久了，兩廂無益。還是得盡早送魂歸。這種事雖然見，但我確實到過，可以略微幫上一點小忙。”

“是麼？”程公子，“那需要我做什麼？”

醫梧生點了點桌案：“勞煩公子將手腕平擱在桌上。”

程公子“噢”了一聲，看起來非常好說話。

醫梧生說了句“冒犯了”，然后手指搭在對方腕中。

余里，蕭復暄的劍了一下，眸似乎落在他手指上，等他一個答案。

醫梧生一邊探著，一邊問道：“公子是自哪里來的？”

程公子：“鵲都。”

“鵲都……鵲都……”醫梧生念叨著，“這地方倒是沒聽說過。那看來不是這個世間。”

“是個好地方麼？”或許是醫者本能，醫梧生怕對方張似的，又順口問了一句。

程公子笑了一下。他垂著眸子，所以旁人看不清他的眼神，話卻是慢悠悠的：“還不錯，我那府上人多，來來往往。鵲都也很熱鬧，東西都有集市，春有流觴宴，冬有百人獵。”

他在那說著，醫梧生探著，沒過一會兒，輕輕蹙起了眉。

醫梧生下意識朝蕭復暄看了一眼，就見蕭復暄的目始終落在程公子上，烏沉沉的，抿著不知在想什麼。

“是個好地方。”醫梧生沉默片刻，又問了程公子一句：“那公子姓甚名誰？”

這次，他等了一會兒，沒等到回答。

馬車里有一瞬間的寂靜。

山道很長，篤篤的馬蹄不停不歇，就襯得這寂靜更讓人不自在。

醫梧生皺著眉抬起眼，對上了程公子漆黑的眸子。

他畢竟是花家四堂長老，見識過的人太多了。他已經很久沒有因為某個人的目，心下一驚了。不過那個覺來得很快，去得更快。

因為那程公子已經收回了目，看上去又溫和無害了，他似乎在想他的名字。

醫梧生手指了一下。

其實那個程公子報不報名字已經不重要了，在那程公子慢慢說著鵲都的時候，他就已經探出來了。這位公子本沒有生魂離之相，他的靈和他的軀殼萬分契合，沒有一過的跡象。

他就是本人。

“公子……”醫梧生想了想，覺得本著醫者之心，還是該告知原委。雖然這樣似乎會讓那程公子有一時的尷尬，但總好過把夢里的那些當真。

“其實——”醫梧生正要說個明白。

就覺自己腰側被一個東西輕敲了一下。

修習劍的人，對劍這種東西最為敏了。不看他也知道，那是蕭復暄劍鞘的尖。

下一秒，他聽見蕭復暄的聲音順著劍尖低低傳來，不像是真的開口說話，倒像是只讓他一人聽見。

他聽見蕭復暄沉聲道：“咽回去，換一句。”

醫梧生：“……”

醫梧生：“？？？”

他滿頭霧水，不知道為什麼實話不能說。也不清天宿上仙的意思。但既然蕭復暄都這麼說了，他也沒必要找不痛快。

他也確實見過類似的人，多是夢者的親眷，怕破夢境人難過，想護一下。畢竟聽描述，那鵲都確實是個安逸地方，起碼比眼下的世間好得多。

醫梧生咕咚把原話咽下去，說：“其實公子這況還算好辦，給我幾日時間，我定將公子送回去。”

反正他也活不了幾日。

這話說完再抬眼，就見那程公子看了過來，似乎有些意外于這個答案。他眸朝蕭復暄的劍上瞥了一眼又收回來，下一刻，歪頭笑了一下，說：“那就有勞先生費心了。”

醫梧生“嗯嗯”點頭，胡應了。

又撤了手靠回馬車壁，繼續摟著他的藥瓶子。

他心里正胡琢磨呢。

就聽程公子忽然開口道：“蕭復暄。”

蕭復暄抬起眼皮。

兩人不知為何靜了一瞬，然后程公子了臉咕噥道：“離開春幡城夠久了吧？這易容能去了麼？臉有點難。”

易容這點，醫梧生早就看出來了，畢竟天宿上仙蕭復暄本不長這樣。

所以他沒什麼大反應，本著教養沒多問。

他看見蕭復暄兩手指朝上抬了抬，那易容就解了。

接著，他對面的程公子一點點出了原本的樣貌。

那是一張世人皆知的臉。因為太過出挑，看一次就絕不會忘。

那是……烏行雪。

“……”

醫梧生緩緩靠在椅背上，覺自己最后那點殘魂也崩了。

他想起之前問名字時，烏行雪不開口靜靜看著他的眼神，那分明是知道的模樣。

他又想起自己剛剛差點要說的話，瞬間一冷汗——

他差點就摁著烏行雪的手腕，揭穿對方說“你就是原主，不是什麼生魂”了，現在想來，簡直后怕。

醫梧生閉了眼，不敢也不敢說話，靜靜地涼在那里。

過了良久，他忽然又在心里詐了尸。

不對啊……

烏行雪，一個舉世皆知的魔頭，為何跟天宿上仙蕭復暄在一塊兒同行？？？

而蕭復暄堂堂上仙，明明知道烏行雪就是本人，還摁著不讓說，還配合著演……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