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復暄。”烏行雪轉頭看他。

“嗯。”蕭復暄沉沉應了一聲，松開了手。

溫暖倏然撤離，烏行雪挲了一下手指，忽然問道：“你在試探我麼？”

蕭復暄斂了眸，片刻之后答道：“沒有。”

“真沒有？”

“……”

烏行雪正想再問，忽然后知后覺地意識到，自己掌中的暖爐又重新熱起來了，微燙的熱意過皮傳進指尖，讓他骨骼都放松開來。

這事誰做的，不言而喻。

蕭復暄瞥了他一眼，不再說話。

就好像剛剛那句“手冷得像冰”并非是在點明他過極寒勁，只是一句單純的、再自然不過的陳述。

烏行雪正抱著暖爐發怔，忽然被人撞了一下。

他側讓開，發現撞他的是來尋人的百姓。

那幾個百姓不會仙，平白跌進這墓里，又有一地尸，嚇得無下腳。他們面無，胡避讓著，沒注意后，這才撞到了烏行雪。

“對不住對不住。”他們連聲道歉，“這里……這里太嚇人了。”

他們冬襖扎得又又厚，作不利索，顯得有些笨拙，點頭點得像鞠躬。填著厚棉絮的襖子一，風里便帶了味道。

烏行雪嗅著有些悉。

還沒開口，那幾個仙門子弟先說道：“好重的貢香味。”

“你們帶貢香來了？”他們問那幾個百姓。

百姓支支吾吾的。

仙門弟子著急道：“來之前不是說了麼，這些都不能帶，你們怎麼不聽啊！”

“貢香怎麼了？”烏行雪扶了一下那個踉蹌不穩的人。

仙門弟子：“那些被點召的人不是都托了夢麼，讓家里人到大悲谷來送供奉。普通供奉麼，無非是吃的或是香火，但壞就壞在這里。”

仙門弟子朝那個眼睛通紅的人看了一眼，遲疑道：“被點召的人……十有八·九兇多吉，若是真像夢里那樣肢零落，又在大悲谷這種邪乎地方，那是很兇的。”

人眼睛更紅了，直打晃。

心里清楚兇多吉是一回事，這樣直白聽見又是一回事。看起來快要站不住了，被其他同伴扶住，笨拙地拍著安。

仙門弟子一臉愧疚，但還是著頭皮往下說：“吃的或是香火，是用來供真神仙的。倘若了兇，貢這些本不抵用，它們要的是活人。你拿貢香和點心來糊弄它們，不是惹它們惱怒麼？這就好比咱們了，有人端了點吃食過來，偏偏不是咱們能吃的，那是不是更了？”

他們生怕那些百姓固執，聽不明白，幾乎掰碎了給他們解釋。

幾個百姓聚團在石壁邊，老實聽著，甚至認同地了。

仙門弟子：“……”

他們極其頭疼：“你們沒聽說麼？先前有幾家人著急上頭，沒求助仙門，自己帶著香火吃食就來大悲谷了，結果呢？一個都沒回去，據說后來進谷的只看到一些殘片，還有殘渣和斷肢。你們！哎！”

幾個百姓噤聲不語，臉極其難看，似乎被嚇傻了。

烏行雪又嗅了嗅四周的味道，掃了他們一眼，忽然出手道：“你們都帶了哪些？掏出來我看看。”

百姓們一愣，手著口。

仙門弟子大驚：“可別！千萬別！公子你不要教！”

他們轉頭瞪過來。

烏行雪一臉無辜，心下卻很稀奇。

他心說我不是應該人人避之如蛇蝎麼，這幾個小孩倒是膽子很大嘛，還瞪我？

但他很快反應過來，這幾個小弟子年紀還小。二十五年前他被釘進蒼瑯北域的時候，他們恐怕還未出生，認不出來實屬正常。

“雖然公子伴行之人都是高手。”那幾個小弟子朝蕭復暄、寧懷衫和方儲看了一眼，“但有些事怕是不那麼清楚——”

烏行雪一聽這話，心里平衡不。

看，天宿上仙他們也沒認出來。估計是沒看到那個“免”字印，把蕭復暄當哪個散修高手了。

“這供奉之帶了，藏著比拿出來好。”其中一個小弟子格直，沖幾位百姓兩手合十作了作揖：“求你們了，千萬捂嚴實了，別跑。那些兇既然嘗過活人供奉的滋味，就回不去了。沒人送上門，說不定會自己出來捉。”

那幾個百姓咽了口唾沫，裹進了上的厚巾，點了點頭。

那幾個仙門弟子代完，掏出懷里尋兇的金針法，四下試探起來。

其中一個弟子舉著金針往神像上探了探，忽然“咦”了一聲，問道：“你們看過這座神像麼？我怎麼不認識呢？這供的是誰啊？”

那幾個仙門弟子紛紛回頭掃看，也跟著納悶起來：“是哦，這是哪位神仙？我從不曾見過，你們認得麼？”

“不認得。”

“你不是會背仙譜？”

“那我也不認得。”

仙門小弟子都不認識的神像？那確實有些稀奇。

烏行雪抬起頭。

那神像被震得有了細的裂痕，但依然能看出來他模樣俊、氣質秀氣溫潤。他一手搭白幡，一手托青枝，長長的枝椏向上延，頂頭綻出一朵花，剛好遮著那神像一只眼。

這樣的神像，若是真的見過，應該不容易忘。但幾個仙門小弟子絞盡腦，也沒想出答案。

別說小弟子了，就連醫梧生都不認識。只見他著紙，皺著眉，一副搜腸刮肚的模樣，半天也沒能憋出一個名字。

烏行雪越發好奇了。

他抬手了蕭復暄一下，指指神像道：“你呢？你認得麼？”

如果連蕭復暄都不認識，那就是真的離奇了。

好在蕭復暄認識，他目掃過神像，點了一下頭。

“……”

烏行雪等了片刻，沒等到點頭后續，又他一下。

蕭復暄低聲道：“他云駭，曾經是明無花信的弟子，后來飛升了仙。”

烏行雪更覺奇怪：“明無花信的弟子？那應該跟花家有點淵源，怎麼連醫梧生都一副從沒聽說過的樣子。”

蕭復暄：“因為他后來不是仙了。”

烏行雪愣了一下。

蕭復暄不知想起什麼，說完這句便沉默下去。過了許久，他才看向烏行雪道：“因為不是仙了，所以人間百姓、仙門，甚至跟他淵源頗深的人，都不再記得他了。”

烏行雪輕聲道：“這樣啊……”

他靜了一會兒，又問：“這是你們仙都定的規矩？”

蕭復暄搖了一下頭：“天道的規矩。”

烏行雪又問：“那他為何會落得如此？”

蕭復暄：“早年違過天詔、過罰。”

……

云駭當年是花信親帶的弟子，師徒深義厚。他一朝飛升仙，司掌喜喪之事，是香火最為厚的差事之一。后來因為犯了錯，靈臺承接天詔，一道調令給他挪換了地方。

那個新地方不是別，正是大悲谷。

那時候的人間風調雨順，正值太平，仙門鼎盛，邪魔不算見，但也不威脅。那時候的大悲谷沒有后來那些邪門事，它在幾座大城之間，常有車馬來去，但都是匆匆而過不會停留。

它沒有傳聞，也不曾出過險事。所以不會有人在趕路途中下車馬，去找谷里的廟宇供一份香火，因為無事可求。

世人都知道，神仙靠的是香火供奉。若是久久無人問津，那這仙便沒有存在的必要了。

是以，云駭仙不足百年就墮回人間，了一介凡夫。

偏偏那之后又十年，人間太平日子到了頭，戰四起，禍患連天，而后邪魔肆。大悲谷一帶尤其鬧得厲害，以至于附近流民群，所有從那里路過的車馬，都膽戰心驚。

于是終于有人想起來，這大悲谷似乎是有個山廟的。自那之后，車馬行人進谷之前，都會在那廟里拜一拜。

那廟很小，只有香案，沒有神像。但從未有人好奇過，因為無人記得曾經的大悲谷，也有過掌執的神仙。

烏行雪聽了個大概，問道：“那云駭后來怎樣了？”

蕭復暄：“……死了。”

“怎麼死的？”

蕭復暄的表有一瞬間帶著諷刺：“死在大悲谷，被邪魔吃空了。”

烏行雪輕輕“啊”了一聲。

那確實太過諷刺了，曾經執掌大悲谷的神仙，最終死在大悲谷的邪魔手上。而他死后，廟里的香火盛起來了，也與他無關了。

烏行雪又抬頭看向神像，忽然想起什麼般，問道：“既然人間已經沒人記得他了，這里怎麼還有他的神像？”

蕭復暄道：“當初花信知曉了他的死訊，不顧靈臺天規，下了一趟大悲谷，屠了谷里的邪魔。在大悲谷地底拓了這個墓。”

啊，怪不得。

烏行雪想起寧懷衫的話，說著塵封的墓上是封了仙的，也怪不得蕭復暄能弄開。

“所以你之前就知道這個墓？”烏行雪問：“那你來過麼？”

蕭復暄：“來過。”

烏行雪：“……來看這位云駭？”

蕭復暄有一瞬間的出神，不知回想起了什麼，良久之后他說：“仙都里，像這樣被打下人間、未能善終的，不止他一個。這座墓里的神仙像，也不止他一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