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中烏行雪的倒霉蛋,正是他們第一個找到的“仙使”趙青來。

趙青來籠在袖里的指甲尖長，利如刀刃，落在石壁上都能輕而易舉劃出壑。

他挑烏行雪,就是因為對方瞧上去矜貴清瘦,手無寸鐵，一看就是那種只會賞風弄月的公子哥。公子哥連個擋風的厚布巾都沒裹，只摟著暖手爐,脖頸就那麼敞著。

他只要在那脖頸上輕輕一劃,熱噴涌……

不費吹灰之力,一切就了！

趙青來著牙,沖著那頸側,劈手就是一下——

鏘！

那聲音響起時，趙青來沒反應過來。

已死之人,反應總是要慢一些的。等他意識到那是長劍出鞘的聲音時——

他劃向烏行雪脖頸的手已經沒了。

張狂劍意之下，乍開的萬千鋒芒如隆冬避無可避的寒風,掃過趙青來的。

他扎的厚襖四分五裂，支撐的力道遽然一空。

趙青來雙眸暴突，猛地抬眼。

烏行雪已經沒了蹤影,此時擋在他面前的是另一個人。就見那人個頭極高，長劍朝地上不輕不重地一抵，扶著劍柄垂眸看著他，冷冷道：“來。”

……

來不了了。

趙青來瞬間垮塌一地，吼聲從啞變得尖利,猶如哨音,響徹整個墓,帶著濃濃的不甘。

不止是趙青來。

撲向那三個仙門弟子的人,也被飛竄的劍意割碎厚襖。

仙門弟子利劍直刺出去,卻刺了個空。眼睜睜看著上一刻還兇意暴漲的人驟然坍塌，倒落在破布堆里。

他們被“點召”來大悲谷時，就已經被切得支離破碎，怨極深，煞氣沖天，本該是人人懼怕的兇。

可當他們七零八落地滾在地上，軀青白僵，遍布斑痕。頭顱轉了好幾圈，眼睛泛著紅，竭力瞪張著……

眾人又有些不忍心看了。

那畢竟都曾是活生生的人。

幾個仙門小弟子年紀尚輕，表現得最為明顯，臉煞白地朝后退了幾步，拎著劍也不是，不也不是。最后不知所措地看向出手的蕭復暄。

醫梧生是花家四堂長老，類似場面見得多了，退倒是沒退。但他醫者本，還是不忍卒看。也下意識向了蕭復暄。

人間關于這位上仙的傳聞其實不多，因為跟他打道的都是至邪至惡之徒。他不問福禍、不管吉兇，不會聽見誰家的祈愿，也從不庇護什麼。

他畫像很，神像也不多，大多都立在葭暝之野那種尋常人不敢去的地方。

其他諸如靈臺眾仙，畫像、神像都帶著笑意，春風拂世。

唯獨他，不論哪尊神像、不論雕得像不像，神永遠是冷冷的，不帶一笑。

也難怪百姓不在家里供他。因為乍看起來，尋常人家的聚散離合、生死悲歡，在他眼里本掀不起任何波瀾。

就像此時此刻，他垂著眸，目從長長的眼里投落下去，掃過滿地殘肢和頭顱，掃過那些怎麼也不肯瞑目的眼睛，臉上依然沒有任何緒。

他掃看完，也只是抬了一下薄薄的眼皮。

趙青來他們的尖嘯聲變得凄厲至極，在墓里回著，留下略帶悲傷的尾音。

蕭復暄對那尾音置若罔聞，他攏了劍意，還鞘里。

那一瞬間，墓里的人幾乎都到了不舒服。

并非出于喜惡，而是鋒芒太利，料峭凜然的那種不舒服。

就像斬殺過很多東西的刀劍，就算洗干凈了沾染的，裹上玉質的殼，再襯上溫涼孤皎的月，也還是沒人敢的兇兵。

唯獨烏行雪不同。

因為他手指抵著蕭復暄的背，當趙青來他們垮塌在地，肢頭顱四滾的時候，他清晰地覺到蕭復暄微微側了一下。

那是一個極小的作，小到連烏行雪都沒能立刻反應過來。

直到他看向殘肢的視線被截斷，再看不到那些不瞑目的眼睛，他才意識到，蕭復暄在擋他，讓他看不到地上的那些。

這實在稀奇。

一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頭，居然有人會擋一下他的眼睛。

而被擋住之后，烏行雪才緩慢地意識到，他確實不想看見那些東西。

或許是鵲都那場大夢改了秉。他看見那些殘肢頭顱時，心里是不舒服的，就像他殺完后，忍不了手上沾的。

烏行雪靜了片刻，抵著蕭復暄的手指了一下。

“蕭復暄。”

“嗯。”蕭復暄嗓音低沉地應了。

烏行雪前傾正要開口，卻見蕭復暄沒等到下文，偏過頭來。

那一瞬間他離得有些近，呼吸幾乎落在鼻前。

烏行雪抿了一下，片刻后直起。

蕭復暄低聲開口：“我做什麼？”

烏行雪：“無事，話到邊，我忘了。”

蕭復暄抬了一下眼，薄薄的眼尾出一道線條鋒利的褶。

烏行雪看著他，輕聲道：“那就……多謝上仙？”

“……”

寧懷衫和方儲聽到這麼一句謝，覺要死了。

***

那些垮塌在地的殘肢并沒有安靜下來，一直在執著地掙著，尖利的手指抓撓著，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似乎還想再拼拼湊湊站起來。

仙門弟子聽得寒直豎，著脖子，在上翻找著。

“我乾坤袋呢？師兄你帶了麼？要不將這些、這些……”

高娥、趙青來他們的眼睛還轉著，看著眾人，開開合合似有話說。當著這些視線，幾個小弟子實在說不出“兇”這種詞。

“這些人都收進袋里？也不能就這麼散著，要不也上符？”

“這可怎麼？我也沒帶這麼多符啊！”

之前那樵夫好歹還有整樣，張符防他突然乍起作祟也就罷了。眼下這一片狼藉，到都是肢，就算要符，也不知道該哪一塊。

小弟子好不容易翻出乾坤袋，蹲下正要手，卻被其中一只斷手猛地攥住。

“啊！！！”

他一蹦而起，拔劍就要把那斷手弄下去。卻聽一道嘶啞聲音響起來：“求你，求你了小師父……”

小弟子哭無淚，差點跟對著求：“求什麼啊，你你先你先把手撒開。”

那尖利的指甲扎進他里，攥得極：“求你，小師父，我不能在這，我不能在這的，我真的有兩個兒，我真的有啊……”

那嘶啞的嗓音開始嗚嗚地哭。

聽到這，眾人才認出來，那是高娥在說話。

“我不能在這的，我得找人替我，我要回家的……”

“我要回家的，我要回家的。”

頭顱狼狽轉著，地上另一只手爬得飛快，就近抓住一個人的腳踝。

被抓的不是哪個仙門弟子，而是寧懷衫。

“哎你——”醫梧生下意識要出聲阻止。

寧懷衫的臉已經拉了下來，表里著一閃而過的兇相。

他畢竟是照夜城出聲，尸山尸海里爬滾打過，沒有仙門小弟子那些人。

就見他手肘架著膝蓋蹲下·，著尖牙，笑得比兇瘆人多了：“你可真是求錯人了，這位大娘，別看我瘦就覺得我好拿了，我脾氣很糟的，你若是敢讓我腳踝破一點點皮，我——”

“求你，求你了小哥，我那兩個小姑娘還等著我呢，們很小的。”

“我男人已經沒了，我要是不在，們活不下去的。”

“這世道，們活不下去的，們真的太小了，求求你……”

高娥攥著他的腳踝說。

醫梧生一步過來想要橫一手，卻見高娥尖長的指甲已經刺破了寧懷衫的腳踝，鮮順著他突出的骨骼蜿蜒下淌。

他手指已經曲起來了，青的筋脈過蒼白皮清晰可見。

明明蓄了氣勁，卻沒有碎那只不知死活的斷手。

不知為什麼，他中途停了手，居然在聽高娥說話。

“我就這兩個孩子，們是我的命啊，求你了。”

“求我有什麼用呢大娘？”寧懷衫突然出聲，還是那種惹人打的腔調，“你已經死啦，已經回不了家了。你那兩個丫頭也注定活不下去。你這樣的我見過，見得多了——”

他輕聲道：“我娘當初也這麼求的人，有用嗎？沒有的。”

醫梧生剛巧聽到這句，一愣。

寧懷衫蹲著，沒人能看到他的表，只能看到他利爪似的手指和發頂。

醫梧生忽然想起來，數十年前見到這個小魔頭的時候，他十三四歲，干瘦如柴，似乎隨便一招就死了，唯有那雙眼珠里著一倔強的兇意。

他當時心想：這是哪家的孩子，作孽走上歧途。

隔了數十年再看，這小魔頭倒是沒那麼干瘦了，卻還是單薄。蹲著的時候只有一團，明明滿殺意，卻遲遲不落地。

或許高娥讓他想起了歧途的起始。

“有用的，有用的，有法子的……”高娥不依不饒地哭著。

“呵，什麼法子？有法子你能碎這樣？你看你們整天供著那些神像。現在哭這樣，哪個神仙理你呢？”寧懷衫道，“你現在又偏偏挑上了我，那我教你個道理，要麼想辦法活著，要麼死就死了，別求別哭，認——”

“命”字沒出，他被人從后面踢了一腳。

不重，就是不重才惹他惱！

寧懷衫殺氣騰騰地回頭，看見了他家城主的臉。

寧懷衫：“……”

又怎麼了嘛！

“話多，啰嗦。繃半天手也沒見你，起開。”烏行雪拿腳撥拉了他一下。

寧懷衫：“……”

“起不開，賴在我腳上呢。”寧懷衫話語里有幾分委屈，人讓開了，腳還支著，供他家城主看。

烏行雪看著那尖利的斷手：“你方才說有用，應當不是平白說的，我聽聽，怎麼個法子？”

高娥立刻道：“找人替我！替我就行！”

幾乎是欣喜的，嗓音尖得破了音：“只要有人替我，我就能回去了。”

烏行雪問：“噢，這麼篤定？是有人告訴過你這個法子？”

那幾個仙門弟子一愣，心說是啊。生靈符也不是人人認識，常人被套進這陣里，變兇作祟，也多是在遵循本——了，所以找點吃食。

就算下意識想找個替死鬼，也該是游在谷里，等一些倒霉的人來。

但這幾個有些特別，他們知道偽裝，知道出谷找人，甚至知道貢香味可以遮尸氣，讓人覺察不出他們兇變了。

這確實不像是出自兇渾渾噩噩的本能，倒像是有人提點過了。

高娥：“有！有的，有的……”

反應不如活人快，始終重復著這麼幾句。

眾人立馬問道：“誰？”

高娥輕聲道：“神仙，神仙告訴我的。”

神仙？

烏行雪想起蕭復暄說，仙都有過許多不得善終的神仙，跟云駭一樣，那些神仙像后來也都被立在這里，就像一個巨大的仙墓。

所以高娥的這個答案倒并不令人意外。

但其他人沒聽到蕭復暄的話，還是不解：“神仙怎麼告訴你的，你又是如何知道他是神仙的？你見到了？”

“不是，不是的。”高娥說，“是托夢，神仙給我托夢了。”

地上的殘肢聽到這話，紛紛起來，趙青來他們附和道：“對，我們也是，托夢了。”

他們七八舌一說，眾人知曉了大概——

這幾個人被點召來大悲谷，就像被夢游一般，自己將自己掙得支離破碎，又自己將自己折進最后幾個空置的子像里。

這一切發生的時候，他們并不清楚，以為自己在做一場離奇的夢。

夢里，他們在一座仙廟，盤坐在仙廟兩邊的龕臺上，手里捧著香爐，就像真正的仙使一般。

他們跟著其他仙使一道誦念經文，忽然看見一道高高的影子過門檻走進來，對他們說：幾位塵緣未斷，掛礙不清，暫且當不仙使。還得勞煩他們另請人來。

等替他們的人來了，他們就能回家了。

他們驚醒后，發現自己被封在子像里。

那一瞬間的驚恐，死生難忘。

“那神仙是何模樣？”醫梧生問道。

這次，高娥他們卻怎麼都說不出話來，就像被人封過口，下過制。

越是下了制，眾人就越是好奇。

但始終問不出個所以然來，也只好作罷，轉而問道：“那他可曾說過，讓你們尋什麼樣的來替？”

因為常理而言，這幾個百姓想要找人替，在邊郊尋幾個孤寡老，再簡單不過。也附和那神仙說的“塵緣了斷”，何苦要冒著風險去仙門？

“說過，他說，廟里萬事俱備，只是東南西北四方都缺了點仙氣。”

他們料想，那仙氣指的應當是仙門中人。但他們幾個平頭百姓，自然不敢找大弟子或是什麼厲害人，想來想去，最容易的還是那種剛門沒多久的小弟子。

說來他們運氣還不錯，一來之前出事的人家大多會去仙門求助，他們并不突兀。

二來，蒼瑯北域塌了，附近仙門的厲害人大多出門未歸、或是剛剛歸來，顧不上。這才讓他們撈到三個小弟子。

仙門弟子納悶道：“那不是還差一個？”

高娥猶猶豫豫道：“能騙幾個是幾個，不行就……就之后再尋機會。”

“……”

小弟子們越想越后怕，臉都綠了。

醫梧生表也有點復雜。他瞥了一眼烏行雪，又看向趙青來，道：“那你怎麼就挑了他……挑了程公子呢？”

都說了要找帶仙氣的人，在場的除了那三個小弟子，起碼還有兩個能挑。一個是蕭復暄，一個就是醫梧生自己。

就算蕭復暄一看就不好靠近，這不是還有他麼，他這會兒就剩一點殘魂，真打起來，說不定還比不上那三個小弟子呢。

那趙青來眼也是別一格，偏偏跳過了他，挑中了最魔頭的那個。

醫梧生原本只是隨便慨一句，趙青來卻咕咕噥噥地答道：“有仙氣的人里，他看起來最好對付。”

醫梧生：“……”

有什麼的人里？？？

那一刻，醫梧生覺要麼是自己聾了，要麼趙青來瞎。

***

高娥他們這麼一說，眾人逐漸明了起來。

怪不得已經湊夠了33個“子”“”像，這墓卻看上去安安靜靜，不像是開了什麼陣的樣子。原來是因為人不對，還缺東南西北四個帶仙氣的。

“這麼說來，那生靈符難道真的有用？能讓神像復活？”仙門小弟子看向醫梧生，“否則那神仙在認真湊什麼局呢？”

“這……”這下連醫梧生都不好答了。

“沒用。”蕭復暄的嗓音忽然響起來。

烏行雪轉頭看向他，就見他手指間夾著子像上的生靈符，道：“這符民間不多見，仙都卻遍地都是。”

言下之意很明顯了，哪個仙都里來的神仙會用這玩意兒復活自己？

“那會不會就是某個民間的人不懂，搞的這麼一出？”小弟子們猜測。

蕭復暄了一下，還沒出聲，小弟子們又連連搖頭，自己否認：“不不不，不會的，哪個民間不懂事的人會來大悲谷這種邪門地方布陣，瘋了麼。”

“那這生靈符粘來干嘛？”

“是啊，這符咱們輕輕一揭就掉了，那些子像也碎了好幾個……”

他們咕噥著。

說到碎了，烏行雪看見蕭復暄輕蹙了一下眉，又用劍尖撥了幾下地上的碎陶。

烏行雪跟著看過去，就見那個裝過高娥的像里，到都是抓撓的印。

他盯著印看了一會兒，忽然覺察出了不對勁。

高娥他們兇化之后，那指甲尖利如刀，幾乎削鐵如泥，落在石壁上都是壑，卻抓不碎這陶制的子像？只抓得里面一片狼藉？

況且，這些百姓出事也就是最近的事，但這子像，看起來有些年頭了，說不定跟墓里的神像差不多時間。

那在這些百姓生靈符之前，這些子像擺在墓里是做什麼的？

蕭復暄忽然劍尖一挑，碎片落進了他手里。

烏行雪跟著看了一眼，就見碎片上，縱橫錯的抓撓印之下，似乎還有一個小小的印記，但因為破壞殆盡，本看不清。

“這是？”烏行雪問了一句。

“看不清。”蕭復暄頓了一下，道：“多半是供印。”

“供印？”烏行雪自然沒聽說過，又問：“何用？”

蕭復暄：“收香火供奉用。”

烏行雪笑了：“上仙，你看我聽懂了嗎？”

蕭復暄：“……”

他可能極給人詳細解釋這些細枝末節的東西，被烏行雪笑看著，默然片刻再度開口：“以往仙都眾仙，為了能收到人間各個仙廟的香火供奉，會在神像上留個供印。”

烏行雪想起他之前所說的云駭，最后就是因為沒有分毫香火才被廢了仙位，打回人間。

“這麼說來，香火供奉之于所有神仙來說，就好比食之于百姓。沒了就活不了？”烏行雪道。

蕭復暄糾正道：“幾近所有。”

烏行雪：“有例外的？”

蕭復暄：“嗯。”

烏行雪：“譬如？”

蕭復暄：“……我。”

烏行雪輕輕“啊”了一聲，倒是能理解。他是點召仙的，不歸靈臺十二仙管。又主掌刑赦，跟人間百姓也不相干，例外很正常。

他沒多問，只道：“那這子像上留供印是為了什麼？這墓沉于地底，也無人來祭拜，收誰的香火呢？”

烏行雪說著，忽然想起滿石壁上靜靜燃著的長明燈，忽然覺得，當初拓開這個墓，放下子像的人也不是真的為了收什麼香火，就好比這長明燈一樣，只是一種寂靜的長伴。

高娥他們破爛的裳里還有幾捆沒碎的貢香，烏行雪彎腰了三支出來，在石壁上取了一盞油燈點了，捻著香柱在那枚碎陶邊燒了一會兒。

就見那細細裊裊的青煙忽然朝某個方向散去。

“這煙怎麼了？”仙門弟子瞧過來，手招了招說：“里現在也沒風啊。”

“難不在指向？”

眾人相視一眼，當即跟著青煙往前走。

他們沿途經過數不清的孔，又找到了近二十個子像，每一個打開，里面都有慘死的尸首。它們都曾在里面抓撓掙扎過，于是陶像里面痕錯、一片狼藉。

蕭復暄每個都挑到了一枚碎片，碎片的痕之下，是被抓爛的供印。

***

不知走了多久，醫梧生咕噥了一句：“這怕是已經走到大悲谷盡頭……了？”

話音未落，他們跟著青煙拐過一個岔道，進了一巨大的圓室，醫梧生忽然就說不出話來——

因為那圓室中立滿了高高的神像。

那幾個仙門弟子的議論聲戛然而止，倒了一口冷氣。

他們進過尋常仙廟，里面的神像沒有這麼高。有些城鎮口、津渡進港也立有神像，倒是極高，卻沒有這麼多。

大多是刻于木柱、石柱上，像這樣巨像林立的場景，他們是第一次見。

那種揮之不去的迫，讓他們噤聲不語，甚至不敢多看。

但他們還是忍不住看了。

“這些神像，跟墓最外面那尊一樣……我一個都不認識。”仙門弟子面震驚，“我從來沒見過這麼多陌生神像聚在一塊兒。”

“前輩，您呢？您認識麼？”

醫梧生搖了搖頭，他仰著臉，目一一掃過去，良久之后道：“都不認識。”

寧懷衫和方儲一進這地方，覺自己能原地吐他個三生三世。

他們一臉菜，頭下意識滾了一下，卻聽見自家城主輕聲問：“在這你們也想吐？”

寧懷衫摁著，咽下那翻江倒海的覺，半晌才道：“難道我們不該吐？”

方儲搭著寧懷衫的肩，已經彎下了腰。忍了半天，忍得眼珠子都綠了，轉頭問烏行雪：“城主……我之前就想問了，為何你對神像一點反應都沒有？”

他又要嘔，怕對城主不敬，連忙把頭埋在寧懷衫肩上。

被寧懷衫警告道：“你要敢吐我上，我跟你沒完，我認真的。”

烏行雪倒是一臉坦然：“我哪知道為何沒反應。”

寧懷衫憋著綠臉看他，良久“噢”了一聲，心說對，城主不記事，知道為何估計也忘了，嘔——

。

他倆實在不行，擺著手連滾帶爬地退了回去。

留下烏行雪百思不得其解。

他納悶地問蕭復暄：“你先前說過，這里不止云駭一個不得善終的神仙，想必這些神像都是？”

蕭復暄正看著那些神像。

他臉上并無意外之，卻又一個不落地掃過所有。就好像……他明知這里會有哪些人，卻依然在找著什麼。

等到看完所有，他斂了目，平靜答道：“嗯，都是。”

那就奇怪了。

烏行雪心里犯著嘀咕——如果都是像云駭一樣被打回了人間，那這些神像所雕之人，其實早就不算仙了。

既然不算仙，又被人間忘了。那麼這些石像就不該對寧懷衫和方儲這兩個小魔頭有什麼影響。

畢竟之前，他們見到云駭那座神像的時候，也沒多大反應。

他正要開口，就聽一個小弟子驚呼：“這龕臺上有字。”

烏行雪垂眸看去，那些神像腳下的龕臺果真刻著字。

“桑奉，掌不山。”

“或歌，掌雪池。”

“夢姑，掌京觀。”

……

烏行雪穿過林立的神像，掃過龕臺上的字。上面有每一位神仙的名諱，以及他們曾經掌執的地方。

有一瞬間，他在群像中倏然止步，覺得這些不得善終的眾仙似乎并非那樣陌生。

就好像……他曾經見過這些面容聊笑的模樣，后來又再也見不到了。

“背后有印！”又有人道。

烏行雪怔然回神，掃看過去。他近的兩尊神像背后就有印記，位置對稱于前面的名諱、掌地。烏行雪彎腰用油燈掃了一下，發現那印記跟子、像里的是相對應的。

“果真是在供奉這些神像。”烏行雪低低自語，他又抬頭數了一下，發現這神像不多不，剛巧三十三座，跟那子像的數目全然一致。

就好像當初修建這座仙墓的人，希他們即便不再是仙了，也依然有人伴行左右，不會沉寂孤單。

可這樣想來，那些被點召而來的百姓便說不通了。

他們為何會把自己塞進子、像里，又為何會把里面的供印抓爛？就好像……那些供印沒起到安作用，反而讓什麼東西焦躁厭煩。

這圓室并沒有很多油燈，越往深，越晦暗不清。

烏行雪約看到，林立的神像盡頭，似乎還有東西。廓在影中，模糊極了，只能看見一飛檐。

樓閣？

瑤臺？

他下意識想到了仙都或許會有的東西，那些仙人曾經的住。畢竟民間的墓地也是如此，會在墓里修筑一些像房舍的東西。

烏行雪握著油燈，朝那走去，正想一看究竟。

結果剛抬腳，就被人抓了手腕拽回來。

“別往前。”

蕭復暄按著他的肩，低沉嗓音在他耳邊響起。

“怎麼？”

“有陣。”

“陣？”

“嗯。”蕭復暄道，“我剛剛看了，這三十三座神像并非隨意立著，而是擺了一道陣。”

他話音落下，圓室里就響起了慘和驚呼：“啊啊啊啊啊——”

那聲嘶啞中著凄厲，有男有，正是高娥他們的聲音。

烏行雪定睛一看，就見那些殘肢斷臂像是被某種東西吸引了，飛速朝前面那片晦暗爬去，然后掙扎著尖開來。一時間腥味彌散開。

烏行雪幾乎能看見珠直濺過來。

他手腕被抓著，只得瞇了眼偏了一下頭。卻覺肩上一輕，蕭復暄瘦長的手隔著毫厘，擋在他鼻尖前，抵掉了那些濺上來的。

蕭復暄撤了手，冷冷甩掉那些珠，朝那片晦暗丟了一盞油燈。

霎時間，那片晦暗“轟”地燒起一片明火，火熾白泛著藍，高可貫頂。

高娥他們被火一燙，高著清醒過來，簌簌退了回來，不再往那片晦暗里鉆。

醫梧生不顧斯文，大聲蓋過他們的尖聲嘶，問：“你們往那跑什麼！”

“聲音。”

“我又聽到了神仙的聲音。”

高娥說。

那個托夢給他們，說東南西北還各缺一點仙氣的“神仙”？

烏行雪瞇著眼，穿過那片明藍的火焰看去，在火慢慢落下的時候，他終于看清了那片晦暗里的東西——

那是一座冷石雕琢的樓閣。

并非常用于供奉的仙廟，更像是誰的住，有臥榻有屏風、有石欄也有飛廊，就像仙都的某一座瑤宮，但那瑤宮又連著一座高臺，臺上刻滿讖言。

讖言看不清，但那瑤宮上有個匾額，匾額上應當是有字的，不知為何被鑿去了。匾額只剩一角，余下的砸落在地，約能看到一個“風”字。

……坐春風？

“坐春風。”

烏行雪腦中閃過那三個字時，蕭復暄也沉沉開口，以至于他分辨不清誰在先。

“這是何地？”烏行雪靜靜看著那座高臺，又看向那片飛檐。

蕭復暄沉默許久道：“廢仙臺。”

烏行雪輕輕“哦”了一聲。

想必那些被廢的神仙，都曾經在那座刻滿讖言的高臺上站過。一個廢仙的地方，怎麼取了“坐春風”這種名字，真是……平白辜負了春風。

這廢仙臺修在這里，意味再明顯不過了，一看就是用來警示某個人。

烏行雪想到這圓室里有三十三座神像，相比之下，就顯得那孤零零的云駭像格格不了。

寧懷衫和方儲對這三十三座神像依然反應極大，又吐又難，想必這些神像上依然有一些仙力，應當是那些子、像長久供奉形的。

而他們兩個對云駭像卻毫無反應，說明云駭被真正格了仙名。

如此看來，這廢仙臺警示的是誰，不言而喻。

烏行雪想起蕭復暄所說，當初云駭被邪魔吞吃，死在了大悲谷。引得花信負劍而下，屠盡了大悲谷的邪魔，然后修了這座墓地，供了云駭的神像，后來又陸續供了其他神像。

之前他就有過幾分納悶，既然師徒深，既然要供奉死去的徒，為何把墓沉在地底，不讓凡人接近？

現在想來……恐怕并非是單純的供奉。

那道明藍的火焰始終在燒著，像一道屏障，隔在眾人和那座廢仙臺之間。

火之下，那廢仙臺就像一座墳冢，死死著冢里的東西。

從那砸落的牌匾看來，那墳冢過。

火太盛，明明滅滅的亮映在三十三座巨大神像上，映在他們半垂的眸間，乍一看，就像是眸過似的。

“師兄……我怎麼覺得那神像好像在看咱們？”

“是我多想了麼？那座神像似乎比之前更側了一些。”

“火照的罷。”

三十三座神像腳下，石板壑之間似乎有微微的亮相牽連，就像布下的陣局流著。

“蕭復暄。”烏行雪偏頭問道：“你說這些神像是一個陣，這陣是做什麼的？”

蕭復暄看著地面縱橫錯的亮，道：“鎮邪魔，或是鎮殘魂。”

他靜了一瞬，又道：“使其永世不得再見天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