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斗》第 2 章
杜蘊寧何許人也?
凌樞的中學同學。
也是——
他曾經的朋友。
更是當時幾乎全校男同學心目中的白月和朱砂痣。
甚至就連眼前這個姓岳的,也喜歡過。
岳定唐此話一出,他就想口說不可能,但對方并不像在開玩笑。
那雙深褐的眼珠近乎一潭深井,目不轉睛凝視凌樞,其中暗含洶涌銳利,似在探究凌樞的反應真假與否。
“什麼時候的事?”凌樞問道。
岳定唐沒有回答,凌樞猜想對方是為了不讓自己有機會推測案找到。
也就是說,在姓岳的看來,此刻他就是嫌疑最大的對象了。
凌樞:“今晚下班之后,我就來到翡冷翠,不可能有時間去作案,這里所有人,都可以當我的證人。”
岳定唐淡淡道:“尸是兩小時前發現的,但人死了不止兩個小時,我不是辦案的警察,你有什麼話,可以在錄口供的時候再說。”
說罷他讓出一步,介紹旁邊的洋警。
“這位是公共租界警務的史斯先生,案發時我與他正在參加一個私人聚會,因為死者與你我都是舊識,我才主提出陪同史斯過來。”
凌樞道:“這里不是公共租界,我也不是公共租界的居民,此事我需要報請我的上司知曉。”
史斯的中文很流利:“凌樞是吧?我們來的時候,岳先生已經介紹過你的大況,我也會讓人去通知你上司的,現在跟我們走一趟吧。”
這個洋人一穿戴價值不菲,估計在警務也是個人。
后面兩名洋巡捕虎視眈眈,似乎凌樞一有反抗舉,就會立馬撲上來將他制住。
他們腰間鼓鼓囊囊,除了警,肯定還有槍。
雅琪等人早就臉發白,嚇得不知所措。
凌樞就像被猛四面圍住的羚羊,不管怎麼跳,都跳不出包圍圈。
今夜的獵已定數。
他看向岳定唐。
岳定唐目深邃,意味不明。
在凌樞看來,對方有種高高在上的疏離,好像是專程過來看笑話的。
落在姓岳的手里,今晚注定吃不了兜著走了。
凌樞暗道,心想自己下次出門前一定要先看黃歷。
……
據說,法租界的中央捕房,堪稱上海所有捕房和警察局之典范。
據說,各區捕房曾經組織過去法租界巡捕房參觀學習,但那已經是凌樞當警察之前的事了。
又據說,公共租界的巡捕房,就是模仿法租界的規制。
凌樞沒去參觀過法租界的捕房。
在他看來,位于公共租界繁華地帶的老閘捕房,無疑比他們那個小破警察局好多了。
起碼連桌子都是新的。
但,天底下所有刑訊拷問的地方,都是半斤八兩。
“姓名,住址,職業。”
“凌樞,兩點水凌,中樞的樞。家住引翔區朱家橋三十六號。目前在江灣區警察局當差。”
“昨天和今天,你在哪里?”
“白天上班,晚上回家休息。”
“說詳細點!”
凌樞:“昨天下班是四點左右,杜蘊寧約我去了新月咖啡館,我們在那里逗留大概一個半小時,然后我送回家。之后我們就再也沒有見過面……”
“等等。”錄口供的警察打斷他,“你們孤男寡,了一個半小時?”
凌樞懶洋洋將軀往后一靠。
“我說了,當時是下午四點,天化日,朗朗乾坤,別說咖啡館外人來人往,咖啡館里也有侍應生和其他客人,怎麼能孤男寡?”
警察皺眉,正想呵斥,目落在凌樞的洋裝上,卻頓了一下。
一件價格不菲的羊絨大,里面是鮮亮的領帶。
這年頭穿洋裝的人不,但好料子跟差料子還是有很大區別的,更別說那條紅銀紋領帶……
警察瞟一眼坐在旁邊的史斯和岳定唐,見他們沒注意自己,清清嗓子道:“行了,別耍貧!然后呢?”
“然后我就去吃夜宵,末了回家。今天白天當差,傍晚去翡冷翠跳舞。”
警察:“你跟杜蘊寧,是中學同學,還曾經往過,是或不是?”
凌樞:“是,當時我們兩家算是門當戶對,長輩的確有意撮合我們。”
警察:“但后來杜蘊寧卻嫁給軍閥袁秉道之子袁冰。”
凌樞嘆了口氣:“兄弟,你想哪兒去了?你看我像那種會不擇食挑已婚婦下手的人嗎?只要我勾勾手指,十里洋場多的是漂亮人主送上門,從黃浦江排到萬國育場。”
警察敲敲桌面:“別岔開話題!”
語氣不怎麼嚴厲,可能看在凌樞是同行,著打扮明顯家境不錯的份上,也可能是因為史斯跟岳定唐在旁邊看著,不好太過暴。
凌樞:“杜蘊寧結婚后,倒是約過我,我沒去。后來遣傭人過來,言辭懇切,連連哀求,我就去見了幾回,大概也就兩三回吧。你們應該已經盤問過袁公館里的人,他們的證詞能證明我所言非虛。”
警察:“哀求你什麼?”
凌樞:“無非是訴說婚后過得很不如意,想向我吐一二,以遣煩悶。”
警察:“難道沒有閨中友嗎?為什麼要向你一個大男人傾訴?”
凌樞:“這我不曉得。”
警察:“昨天下午杜蘊寧和你見面,又說了什麼?”
凌樞:“想找我私奔,我沒答應。”
語出驚人。
杜蘊寧嫁袁家的時候,那場盛大婚禮也曾轟半個上海灘,至今還有很多人記憶猶新。
曾經赫赫有名的川西軍閥袁秉道,被奪權之后寓居上海,他膝下只有一個兒子,那就是袁冰。
袁秉道掌權的時候,搜刮了不民脂民膏,這些財富后來都留給袁冰,可以說袁冰是生來就坐擁金山銀山的。
但袁冰也是上海灘出了名的花花公子,今天包養戲子,明天跟明星出雙對。
老爹留下來的金山銀山,竟是在幾年之,被他揮霍得七七八八,袁杜兩家聯姻的天作之合,自然也漸漸變一樁令人唏噓的憾事。
不過,在外人眼里,袁夫人杜蘊寧,依舊常常是活躍的際花,的日常用度,不比當初門的時候遜,甚至經常引領服飾流。
這樣一個年輕麗的人,居然被人殺死在自家臥室里。
而且,還曝出想跟人私奔的驚天大幕。
警察張口結舌半晌:“你在逗我呢吧?”
凌樞聳肩:“是你要問我的,我照實說而已,再說我不比袁冰那片鬼風流倜儻數倍,杜蘊寧對我舊未忘,有何出奇?”
對方待要再問,忽然聽見旁邊一聲輕咳,立馬回過神來,不再糾結八卦聞,趕直背脊繼續問訊。
“然后呢?”
凌樞:“很傷心,拉著我說了半天以前上學時候的事,后來我瞧神不大好,就送回去。”
警察:“據袁公館的人說,你跟袁冰后來在袁公館門口發生爭執。”
凌樞:“他見了我自慚形穢,嫉妒我比他年輕有為,自然看我不順眼。”
警察不滿:“正經點!”
凌樞無辜道:“誰在和你開玩笑?”
警察:“你們爭執了多長時間?”
凌樞:“不記得了,大概有半小時吧。”
警察:“然后你去了哪里?”
凌樞:“我去了肖記面館吃面。”
警察:“你離開袁公館幾點,回到家幾點?”
凌樞:“傍晚六點離開的吧,回到家大概是夜里十一點多。”
警察嘲諷:“你在一家面館逗留了足足五個多小時?吃了不下十碗面吧?”
凌樞嘆了口氣:“兄弟,你沒吃過他們家的蔥油拌面吧?那滋味,嘖嘖,我跟面館老板是識,等天一黑,立個鍋子,面湯做底,放點切碎的辣椒去寒,涮牛羊,再來點豆皮和魚片……”
沈人杰今晚剛回家,屁還未坐熱,就被喊回來辦差錄口供,晚飯都沒吃,一肚子怨氣。
這會兒聽見對方有滋有味報菜名,說得好像眼前真有個熱騰騰的鍋爐,里面煮著各式各樣的火鍋菜,他的口水開始不斷分泌,眼看就要泛濫災。
“停!”
沈人杰怒道,“也就是說,這五個多小時里,你吃完拌面吃火鍋?”
凌樞點頭:“我們邊吃邊聊,午夜方歸有何稀奇?”
沈人杰:“有誰能為你作證?”
凌樞:“肖記面館老板肖國維,你們把老肖找過來一問不就知道了。”
沈人杰:“你說的肖記面館,是不是恒通路的那一家?”
凌樞:“不錯。”
沈人杰:“昨夜凌晨三點,恒通路一民宅起火,男主人來不及逃跑,連同孩子傭人被燒死在里邊,火勢牽連隔壁的面館,火撲滅后,我們發現隔壁面館里有一被焚燒得面目模糊的男尸,如無意外,應該就是你說的面館老板肖國維。”
輕敲桌面的指節忽然頓住。
“不可能吧?”凌樞愕然。
哪兒就有這麼巧的事?
他意識到不對勁了。
一開始,他以為這場問訊只是例行公事。
也有可能是岳定唐得知他在杜蘊寧死前與對方有過往來,特意讓史斯為難他一番。
但現在看來,并非如此。
杜蘊寧死了,死前想要和凌樞私奔。
凌樞還跟的丈夫袁冰,在眾目睽睽下爭執,差點手。
旁人看來,凌樞與杜蘊寧的關系,不說牽扯不清,肯定也有那麼點曖昧的。
岳定唐說杜蘊寧死了不止兩個小時,那可能是更早出的事。
而這段時間,凌樞正好有五個多小時,既不在家,也不當差。
他在肖記面館吃宵夜,跟老板閑聊瞎侃。
但老板現在死了。
沒有人能證明他的話是否真實。
“為什麼懷疑我?”
凌樞緩緩道,“我沒有殺人機,我殺杜蘊寧,圖什麼?”
說話的是岳定唐。
“你說杜蘊寧想跟你私奔,那只是你的一面之詞。”
“事實也有可能是反過來:你想跟杜蘊寧私奔,但杜蘊寧不同意。袁冰發現婚后還跟你有所往來,所以昨天你走了之后,他跟杜蘊寧大吵一架,離開袁公館,而你則趁機返回袁公館,想說服收拾細跟你私奔,但杜蘊寧后悔了,拒絕了你,你一怒之下,失手將掐死。”
凌樞嘆了口氣:“老岳啊,咱們也算老同學了,我以前怎麼沒發現,你還有這種睜眼說瞎話的能耐?”
岳定唐淡定道:“我這是合理推測,而且,我們還有一個很重要的發現。”
凌樞抬手:“且慢,你方才說你不是警察,只是因為舊識,才跟過來。那現在又是以什麼份來過問案子的?”
旁邊的史斯隨即道:“岳教授是我們警務特聘的顧問,可以參與任意案的咨詢調查。”
凌樞:……
“這個顧問是上一秒才聘請的吧?”
史斯沒理會他的諷刺,站起,拍拍岳定唐的肩膀。
“我還有點事,這里就給你們了。”
鐵門打開,又再度關上。
凌樞以前都是坐在對面的位置,未曾想自己有朝一日也了嫌疑犯。
這真是一次新奇的驗。
往常這個時候,他早就應該坐在肖記面館里了。
岳定唐:“這件案子,發生在公共租界,以杜蘊寧的知名度,和袁冰的人脈,肯定很快會鬧到見報,眾所矚目。史斯將它當作政績來辦,你那個在市政府任職的姐夫,就是想手,也有心無力。我勸你,最好認真面對,老實代。”
凌樞:“你剛才說的重要發現,是什麼?”
岳定唐:“杜蘊寧出事的臥室窗臺上,發現一個右腳腳印,經過驗證,是一只警靴留下的,而且尺碼——”
他看向凌樞的鞋子。
沈人杰會意上前,將凌樞腳上的皮鞋下來,就著他們從兇案現場拓印下來的圖片比照,對岳定唐點點頭。
岳定唐:“很不幸,正好和你一樣。”
大年三十的前一天,凌樞沒能到半點即將過年的喜悅,反倒發現自己墜一個迷局之中。
上下左右,盡是天羅地網,將他團團圍住,不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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