贊賞的話到了邊又生生咽下，阿殷作勢喝茶，心思轉得飛快。

對于夏錚，的印象其實不錯。畢竟有前世的好墊著，此生幾番接，夏青的豪爽和夏錚的平易也人覺得親近。然而那也只是因南郡同鄉而生出的親近而已，并不摻雜旁的。

阿殷還未考量過嫁人婚的事，更未曾想過夏錚是不是良配。不過在將臨郡主送上刑場之前，議定婚事顯然不合適——萬一中間行事不慎有什麼變故，何必拖累無關的人？

阿殷定了心思，便無猶疑，抬起頭時，神態一派安適——

“夏校尉說起南郡的事，自然人神往，至于他麼，固然比旁人出些，卻也算不上多出彩。我在虎關時，曾跟他比試過，比起都督府上的同僚們，他的手應變，終究有所不及。”含笑仰頭看向陶靖，“聽說這回剿匪夏都尉也會前往，父親突然提起他，不會是夏校尉也要去吧？”

不算出彩麼？

陶靖打量兒的神，斟酌半天后終究下了信中的容，順著阿殷所言，道：“前往銅瓦山剿匪的事，怕就在這這幾天。屆時夏錚或許會與你同行，協力潛銅瓦山，你該心中有數。”

阿殷點頭，“銅瓦山的輿圖已經畫好了，殿下依上回所走的路，也人備了爬山的繩索鐵鉤，不必擔心。”

話題被生的轉到公務，陶靖心里還想著兒婚事，只道：“想阻撓殿下剿匪的人不，這些日子要格外留神。”遂步臥房，將那封信收起來。

阿殷應命，回屋去換裳。

剿匪的日子定在了八月廿五，除了定王倚重的將士，旁人一概不知。

二十的那天下了場秋雨，定王連著勞累多日后心神俱疲，便同常荀一道去百里春去聽薛姬琴。那天恰又是阿殷當值，正好過去聽曲。

一行人踏著秋雨進了百里春，老板娘當即殷勤迎了上來，安排了最好的雅間，將薛姬請過來。

比起上回姜玳所選的旖旎所，這回的雅間顯然當得起這稱號——闊朗的屋中陳設簡單，沒有子慣用的紗帳甜香和意味曖昧的畫卷，倒是掛了幾幅山水畫作，卻也只是尋常點綴。靠窗設了半尺高的臺子，三面垂了厚重的帷帳，正前方則擺著矮案團，案上瓜果齊備，婢子跪坐在側，以備奉茶。

矮案之前原本還設有紗屏，隔屏賞樂，另有滋味。

定王倒是沒這般心思，瞧著那紗屏礙眼，便人撤去，于是抱著琵琶坐在矮凳上的薛姬便在眼前，一舉一，皆無遁藏。

薛姬這回的打扮也嚴實了許多，領綢之，以繁復的頸飾遮住，沒半點春外泄。的頭發微微卷曲，梳了莊重發髻，將一半垂落下來，松松散散的搭在肩頭，就著兩側的金釵珠串，天然然韻味。沒了上回的輕佻之姿，甚至連妝容都是淡的，頷首致意，令人賞心悅目。

阿殷跪坐在定王后面一排的團上，瞧抱了琵琶端坐，也覺此容過人。

琵琶弦，修長的手指翻舞，泠泠樂曲耳，阿殷難得有時間這般安靜下來賞曲，漸漸的閉了眼，手指落在矮案上，隨了的韻律輕按。

薛姬的曲子彈得很好，阿殷即便不太通音律，卻也覺其韻深藏，人心弦。

漸漸的那曲聲卻不對勁了，最初只是曲意不暢，漸漸的就連韻律都變了，甚至錯了半拍。

阿殷詫異，睜眼看向薛姬，依舊抱了琵琶坐在那里，彈撥琵琶的作依舊稔，然而那神……總覺得不對勁，像是有些張似的。

名冠翔的薛姬竟會在彈琵琶時張？這顯然不合理。

阿殷當了半年侍衛，漸漸也能察覺周圍環境的變化，這雅間屋外顯然沒什麼靜，前面的常荀和高元驍等人也都靜坐賞曲，不曾有半點變化，唯獨定王與這氣氛格格不。

常人來這百里春聽曲，多是散心怡，就算屋擺設莊重，坐姿也多松散。

譬如常荀，此時便是側坐，將左臂撐在桌上，右手指尖緩緩扣在桌上，隨韻律而。

相較之下，定王的背影就過于拔筆直了。明明是在溫鄉里，他卻仿佛繃著似的，脊背筆直，盤膝坐在團上，如淵渟岳峙。阿殷在他背后尚且覺出的威，若是在薛姬那個位置，恐怕也要了心神——

正中間的位置上，定王似乎對樂曲充耳不聞，只是盯著薛姬，目沒有半分波。

像是審視，像是探究。

薛姬的掌心竟自出了層細細的汗，心中越是慌，便越覺得定王那眼神威迫人，直要刺心深窺探藏著的一般。原本平穩如水的心神一旦起了波瀾，便開始泛濫，就連指尖都抖了，強自鎮定心神，指上的力道難免重了，撥都弦上摻雜錚然之音，與此婉轉樂曲不同。

席上眾人終于察覺了的變化，俱將打量的目投過去。

薛姬原本一直避著定王的目，此時卻像是被迫似的，不由自主的抬頭瞧他。目相的那一瞬，的指尖抖，連自己都沒發覺手臂用力太大，隨著指尖波，致的琵琶發出極突兀的鳴音。

樂曲戛然而止，只有被勾的弦尚且微微抖。

定王不待薛姬氣，便站起來，有周遭低矮的家擺設襯托，愈發顯得高健威武。

“帶回都督府。”他說。

高元驍等人猶自怔忪，常荀卻隨著起，后面阿殷和同行的侍衛上前，雖不明所以，卻還是將薛姬團團圍住。

薛姬抱了琵琶，錯開目，勉強行禮，“殿下這是何意？”

定王冷然不答，常荀亦收了方才的怡然之態，道：“薛姑娘技藝高絕，咱們殿下想請你到府上小住，討教技藝。薛姑娘是識相的人，想必不會令殿下難堪。”

滿屋子都是定王的人，如同虎狼環飼，奉茶的婢子早已嚇得跪在地上不敢抬頭，獨困在正中。

薛姬看向常荀，看向側兇神惡煞的侍衛，再看向面目冷然的定王，終于認清了形勢。

“既是殿下相邀，怎敢推辭。”矮將琵琶放下，理了理裳，“走吧。”

從方才的慌到從容不迫，的態度折轉，阿殷都暗暗佩服。

并不知這背后藏了怎樣的較量和權衡，只是奉命行事，借子份之便，扶住了薛姬的手臂。在握住薛姬的時候，阿殷刻意使了力道，旋即便是然——東襄尚武之習俗流傳百年，不論男，都能彎弓搭箭，上陣殺敵。依上回的丫鬟所說，薛姬是東襄敗落的將領之流落至此，那麼即便未必有多高的功夫，秉承家學和國中尚武之俗，也該比旁的子強健才對。

然而方才阿殷試探之下，才覺臂上，與京中慣于詩作畫的子無異。

顯然，這位姬的份值得深究。

屋門打開，老板娘滿面笑容的迎近來，定王當先抬步出去，后頭幾位侍衛簇擁著薛姬跟隨在后，老板娘驚詫而不敢阻攔，只能將目投向最悉的常荀。

“殿下賞識薛姑娘才華，請到府中小敘，過兩日送來。”常荀出言安，臉上殊無笑意。

老板娘迎來送往，自然有眼，雖舍不得薛姬這個搖錢樹，卻也怕被牽累，遲疑之后便堆出笑容，“這是的福氣，該多謝殿下賞識。只是畢竟弱，還請常爺多加照拂。”

“自然。”常荀輕飄飄的丟下一句，便兩步追到定王側。

薛姬被安排住在了都督府，就在秦姝所住閑閣的隔壁。

這都督府里占地頗廣，除了外圍調軍士把守外，侍衛防守最嚴的只有兩——政知堂和閑閣。

政知堂是定王理公務、商議要事的地方，是府中防衛的重中之重，自然不能將薛姬安排近來。倒是閑閣那邊安排了不得力侍衛，能保護秦姝母子不擾，也可就勢看守薛姬。

阿殷帶兩名侍衛將薛姬送過去時，秦姝撐了傘，正帶著如松在池邊觀魚。自最初行事出格，被定王加派人手“保護”在閑閣后，不止自沒法隨意出，就連外人都見不到幾個。沉悶枯住了數月，難得看見阿殷，便開口住——“陶侍衛。”

“崔夫人。”阿殷拱手為禮。

秦姝緩緩踱步過來，瞧見阿殷后戴著帷帽的人時，有些詫異，“這是？”

“殿下請了位客人過來，暫時安置在此。”

“客人？”秦姝打量著薛姬，像是要窺視紗帷下的容，旋即笑道：“可真是奇事。”

阿殷只應景的笑了笑，“夫人若沒有旁的吩咐，卑職就先去安頓。”

“我閑居在此，哪能有什麼旁的吩咐。只是如松日悶在這里，有些無打采，若是方便，還請跟殿下通稟一聲。這些侍衛防守嚴，固然是為了我和如松的安危，然而天天足不出戶，誰都難以忍。”秦姝回首睇向池邊逗魚的崔如松，眼中藏著疼惜，聲音也愈加和，“說起來，當日在那山谷中，還是你救了他的命，如松一直念。這都督府里眷，我日悶在此無人說話，你若是有空，該多來坐坐。”

阿殷笑了笑，依舊是公事公辦的態度，拱手道：“夫人的話，卑職必定稟報殿下。”

“那就多謝陶侍衛。”秦姝宛然而笑，復回池邊去。

這頭阿殷帶人安置了薛姬，因有定王的命令，便安排兩名得力的侍衛看守，不許旁人靠近。

這屋中陳設簡單，因疏于打理，甚至可說是簡陋。

薛姬平常住在香閨帳，一應用皆細上乘，將屋中陳設打量后便皺起眉頭，手指拂過桌上積塵，像是自言自語，“定王殿下邀我來小敘，卻是這般招待客人的？”抬眼看向阿殷，再看看門口兩名悍勇的侍衛，緩緩施禮，“翔城里貴人如云，這般待客的卻不多見。煩請轉告定王殿下，我雖是一介孤，不敢冒犯殿下威儀才應命而來，卻也不愿在此陋久住。殿下若要小敘，也請早些宣召。”

“姑娘放心。”阿殷拱手，回到政知堂后便將薛姬的話轉達。

定王正負手站在輿圖前，瞧著上頭麻麻的標記，聽了阿殷的轉述，渾不在意，“不必理，先關十天。你過來——”他阿殷走至跟前，指尖落在銅瓦山主峰的匪寨，“馮遠道遞的消息，周綱已在后山懸崖增了人手防衛，就在此。”他又取過后山懸崖的詳圖，指著崖頂圈出的位置，“這邊的防守不能不除，屆時需提前拔掉。你可愿前往？”

“卑職愿意。”阿殷答得利落，毫不猶豫。

“后日你同馮遠道提前潛其中埋伏，行事全聽他吩咐。”

“帶人上山的事呢？”

“給魏清，回頭你將上山時要注意的事詳細告訴他。”定王側頭，將目落在阿殷臉上，“周綱既然知道剿匪的事，山寨的防衛只會比從前更嚴。此次上山會更難，怕嗎？”

阿殷朗然而笑，“聚嘯山林的土匪而已，何必畏懼？殿下放心，卑職定不辱命。”

定王也是一笑，自架上取了個銅扣封住的檀木盒遞給。這盒子不過一尺見方，高才兩寸，素凈的檀木紋理上不見半點裝飾，然那銅扣做工致，想必里頭裝的東西也頗貴重。他代完了正事便又回到長案跟前，執筆時見阿殷還站在那里，便投以詢問的目。

阿殷遲疑了下，卻還是如實回稟，“卑職方才路過閑閣，遇到了崔夫人。說如松被悶在那里，日無打采，卑職稟報殿下。”

“嗯。”

果然是這般反應。

阿殷既然已經轉達，便不棧，只是將手里捧著的檀木盒舉了舉，“殿下，這給誰？”

定王手中狼毫頓住，抬頭看著，像是奇怪為何會這樣問——“給你。”

……這檀木盒居然是給的？阿殷不知里面裝了什麼，想要推辭，然而瞧定王已然執筆忙碌，不敢再打擾，只好行禮道：“多謝殿下。”

出了政知堂后先將檀木盒放在值房，阿殷便往常荀送那信筒。

比起定王的冷淡，常荀顯然對薛姬的態度抱有好奇，慢慢拆著信筒，問道：“那位大人被安排在閑閣外，可有反抗？”

“薛姑娘不曾反抗，只是我轉告殿下，讓他早些宣召敘話。”

常荀靠著椅背，嘖嘖稱嘆，“也算是識時務。吩咐人簡薄招待，不許旁人接近，不許離開，也不許幫傳話。熬上十天，自然就變乖了。等咱們剿匪回來，正好用得上。”

“這位薛姬……”阿殷瞧著常荀的神，小心探問，“很要麼？”

“姜玳看重的人，自然是要的。對了，回去提醒陶將軍一聲，你那位舅舅若是探問關于薛姬的事，一概不理。是東襄人，卻不是什麼將領之，別看長得漂亮，其實滿腹蛇蝎，跟沾得多了會倒霉。說起來——”他還不忘夸贊阿殷一句，“像咱們陶侍衛這般心地善良的人，是很的。”

阿殷忽視了最末那句，只道：“謝司馬提點，卑職記住了。”

辭別常荀后在去找魏清，就著地圖將該說的都說罷，忙碌至夜時總算閑了些。今晚并非阿殷值夜，回到值房，一眼就瞧見了定王給的檀木盒。先前滿心揣測，此時將門窗都掩上，開了銅扣，便見里頭躺著件玉白的，抖開來看，卻是織得極細的甲，質地韌牢固，尋常刀槍輕易刺不進去。

翻遍了京城的兵鋪子，也尋不出這樣上好的甲。

屋子里尚未掌燈，昏暗的天下，阿殷捧著甲，愣住了。

這是什麼意思？

八月二十三那日，阿殷穿了甲，腰攜彎刀，天微明時跟著馮遠道悄悄出了翔城。

城外晨風料峭，前兒一場雨后天氣更冷，此時騎馬馳過道，掠過臉頰的風冰涼。

好在如今天氣轉晴，跟著馮遠道潛伏在銅瓦山下，倒免了冒雨藏的苦楚。這半年除了練好手，也會跟馮遠道討教些潛伏藏之類的本事，如今跟著經驗老練的馮遠道，自是行蹤。銅瓦山的防守果然比上回嚴了許多，巡邏的山匪添了兩撥，阿殷跟馮遠道藏至月上柳梢，才悄無聲息的到了崖底。

半彎弦月懸在空中，夜稍稍昏暗，兩人手絕佳，避開新添的崗哨上山，神不知鬼不覺。

當晚以隨攜帶的干糧充，到得夜人靜，馮遠道帶了阿殷索過去。

那邊新添的崗哨禮是兩個面目兇悍的山匪，因此離山寨稍遠，又要吹懸崖邊冷颼颼的夜風，兩人口中各自抱怨。哨上火把熊熊燃燒，那兩人不知是從哪里獵了兩只野兔洗剝好，拿鐵箭挑了放在火上慢慢烤。

不過片刻，便有人香氣逸開，兩人注意著火上兔，防備稍有松懈。

阿殷和馮遠道便在此時手——

山風疾勁吹過，將火把吹得晃竄，兩道影迅捷撲過去，同時扣住山匪的脖頸。

被扔到山崖邊吹冷風放哨的顯然都是小咯羅，手上未必沾了，是以馮遠道并未取兩人命，只是手肘重重垂向后頸，將兩人擊昏。隨后麻利的剝了裳套在外頭，將土匪拖到暗藏起。遠巡邏的山匪并未察覺這邊的靜，瞧見火把邊一坐一立并無異常，沒人愿意過來吹冷風，便遛個彎兒往別去了。

這頭阿殷吁了口氣，正好腹中空，同馮遠道一起將那香噴噴的兔吃了。

今晚定王和常荀分頭帶隊攻取匪寨，自然免不了惡戰，吃飽肚子養蓄銳，也是應有之意。

月在飄的薄云遮掩下忽明忽暗，阿殷站在崖頂下瞧，約約能看到蠕而上的小黑影，時時現。這些人手弱一些，攀爬懸崖時自然不及阿殷和馮遠道靈活，以鐵鉤和繩索攀崖時又難免耽擱時間，站在崖頂一覽無余，若留神盯著，還真能發現端倪。

好在崗哨已被拔除，阿殷和馮遠道梁換柱反掩護，一個時辰之后，魏清帶領的四十人盡數到了崖頂。阿殷借著火細瞧，大半兒都是陌生面孔，其中亦有相識的夏錚，勁裝之下倒也神奕奕。

子夜，萬籟俱寂。

約定的時辰一到，馮遠道便將崖頂的火把熄滅。

不過片刻，銅瓦山下便響起了震天的喊殺聲，隨山風送至頂峰。整個銅瓦山都被這靜所驚，示警的鐘聲響徹山野，雖夜風送到遠。

阿殷的彎刀已經出鞘。

馮遠道一聲令下，魏清帶領的四十個人按照原先的計劃，分隊向山寨的要角落，奪取山匪守衛的要害。而阿殷則跟著馮遠道潛向周綱的住——先前馮遠道和高元驍前后三次潛山寨，軍中出的斥候與宮中右衛軍統領聯手，已將里頭形了六七，周綱住的底細尤其清楚。

此時趁過去，山寨中的土匪即便不曾慌，山腳卻已燃起了延綿的火把，巨龍般盤旋。

阿殷居高臨下，在凜冽山風中看向山腳，只能看到迅速蔓延而上的火。

——在那里，定王必定縱馬當先，率軍殺山寨，勢如破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