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時延手擋住程斯然的臉，嫌棄道：“傻。”

紅燈變綠燈，程斯然坐回副駕駛，同樣溢了個音節：“傻。”

一個罵在明，一個罵在暗。

兩個人都懶得計較。

幾個路口，到一休傳。

蔣時延帶程斯然去拿廣告投放合同的時候，唐漾也收到了工作郵件。

范琳瑯：“漾姐，南津街那個特殊件貸款客戶，就張志蘭，電話打到辦公室來，說您在家門口留了名片，讓隨時找。”

唐漾想起自己和蔣時延去過那次，騰出抹水的手：“你給回，我一個小時后過去，謝謝。”

范琳瑯：“我帶上資料到您家樓下等您”

唐漾：“不用麻煩，我自己去就好。”

范琳瑯：“沒事兒，我剛好值完班。”

唐漾想想，應下。

范琳瑯本想提前來找唐漾，結果唐漾提的更早，到匯商接。

范琳瑯在外面打量好一會兒，才上車，問：“您之前那輛ni不是紅嗎，怎麼換了黑。”

唐漾笑：“我媽之前開出去，回來扔車庫里忘了加油。”

“我以為老年人都喜歡穩重的車型，阿姨還洋氣，”范琳瑯想到平時同事們在背后討論唐漾的包包服，玩笑道，“唐副您可別說您家放著彩虹糖。”

唐漾隨口：“差不多。”

范琳瑯想了解什麼就問什麼，止于私又不怪氣。

近半個小時的車程聊下來，唐漾在心里又對親近了些。

兩個人來到幸福花園，有老太太認出唐漾，熱地給兩人說上次看到張志蘭穿子，大冬天的大都出來了，何統，到小區撿垃圾也比那樣強

唐漾含混點頭。

“特殊職業吧，”范琳瑯語氣有了遠離的意思，“我們小區老太太也這樣，但碎歸碎，有什麼消息都是最新的。”

唐漾：“先看看。”

兩人上樓，敲門，門開。

唐漾認出張志蘭的同時，好像也明白了老太太們碎的原因。

因為，無關年齡容貌的沖擊力遠強于證件照。

即便在家，還是拴著圍做事，張志蘭也化了淡妝，眉眼細長，帶著一孤高。

看見來人，猶疑：“唐副”

范琳瑯指唐漾，先道：“這位是唐副，”再道，“我是范琳瑯。”

張志蘭在圍上手，招呼兩人進去，坐。

唐漾和范琳瑯禮貌打量。

張志蘭家很小，但很干凈，墻角和窗戶一塵不染。窗簾似乎是用很多塊布拼在一起的，但有人在隙間繡了小碎花，倒把不和諧的調進行了統一。

張志蘭家有兩個小孩，唐漾經過親戚家熊孩子的折磨，來之前已經給自己打了預防針，可見到后，心里莫名生出些妄加揣測的罪惡。

大的那個上了小學，坐在一張碎木條拼的書桌上寫字。小的坐在哥哥書桌下，乖巧翻著連環畫。

大部分小孩見到陌生人都會害怕或者怯，而張志蘭喚“閔木”“閔林”，介紹來人，兩個孩子站起來，清脆喊：“唐阿姨，范阿姨。”

唐漾和范琳瑯給母子三人拎了袋龍眼，兩個孩子想吃，用眼神看張志蘭，得到張志蘭應允后才克制地拿兩個，吃完把殼和核放進垃圾桶，接著做自己的事。

“好乖。”唐漾打心底覺得可。

張志蘭道：“都很懂事，看書，忙不過來的時候會主幫忙。”

又話了兩句家常，范琳瑯拿出記錄本。

張志蘭給了兩個孩子五塊錢，讓他們出去買糖，等他們關好門，這才敘述況。

張志蘭父母是烈士，從小在孤兒院長大，名字是孤兒院院長取的，“志”是父母，“以殉志”，“蘭”是自己，“空谷幽蘭”。

然后有個中學同學，閔智。

張志蘭十八歲那年，高考落榜，南下打工，閔智參軍伍。

張志蘭二十歲那年，回a市，閔智考上軍校，兩人結婚。

張志蘭二十二歲那年，和閔智有了第一個孩子，修了平房，二十七歲那年，兩人收養了戰友的孩子，買了面包車。二十八歲那年，閔智母親生大病，同年，長江中段洪災，閔智犧牲。

部隊給的安葬費不多，張志蘭掏空積蓄還清醫院欠款，然后舉家搬到了這里。

因為，把平房短租出去的租金，大于住在這里的租金。

唐漾偏頭調整了一下緒，詢問購買江景房的機。

張志蘭聲音和方才一樣平常：“說出來很好笑，但確實是。那個地方是他以前說以后想買的，他喜歡什麼位置結構，我喜歡那能看到長江，他走的地方。”

張志蘭說：“他們老家那邊有種說法，生前有愿沒了，死了會停在奈何橋，孟婆不給湯，他不了回道，時間久了再也翻不了。”

張志蘭從側邊屜里給兩人拿了一本相冊，笑道：“他人很好，模樣俊，我舍不得。”

張志蘭念“俊”念的是“zun”的音，唐漾心里某弦被輕輕撥了一下。

照片微微泛黃，敬軍禮的男人一橄欖綠，頭頂國徽紅堂堂。笑起來有顆小虎牙，和春風一樣。

范琳瑯嚅，沒發出聲音。

唐漾心，聲解釋：“但您的購買能力，以及貸款的償還確實存在很大問題。”

“以后房價會更貴，”張志蘭苦笑，“我們現在每個月有烈屬津抵開支，然后我每天兩份服務員的工資全部存著，周末我帶閔木閔林去孤兒院，他們和小朋友玩，我打掃衛生也有補，”想到什麼，“不過我咨詢銀行的時候，們說沒簽用工合同、沒到上稅線的話，補不能歸到收證明。”

“流水審核過不了，”唐漾忖道，“如果您不介意，可以存個我的私人電話。”

張志蘭寵若驚：“唐副你這樣我很”

“沒關系，就當朋友。”唐漾執意。

范琳瑯眼睛哭得有點紅，看張志蘭存唐漾電話時，眸稍稍閃了一下。

三人前前后后聊了快兩個小時。

不知是誰，也不知怎麼的，提到閔智犧牲細節。

張志蘭臉略微凝滯，良久后。

“他學的工程技，專業我記不太全，洪災發生時他是過去做防汛設計的，沒簽生死狀。”

“然后好像是在現場，一個孕婦想找東西失了足，他去拉孕婦，自己一腳踩在了青苔上，他不會水，一個浪剛好過來。”

張志蘭說：“當時孕婦和他隔著距離，他明明可以不去，就明明可以不去”終歸是人，終歸會有自私的部分。

唐漾抱著一疊訪問資料，宛如抱著千斤沉鐵。

“節哀。”猶豫著上張志蘭的肩，緩緩了。

“不哀不哀，”張志蘭扯了張紙，笑著，“使命罷了。”

出門時，張志蘭送兩人。

唐漾和耳語：“況我了解，然后我盡最大努力，”頓了頓，“你不要抱太大希。”

張志蘭：“我不懂理想，也沒什麼理想，我這輩子就想買這一套房，就一套。”

冬天夕很，遠天的云朵如翳般結在人旁。

唐漾著張志蘭，很想從理的角度告訴：自己算命歸算命，但人只有一輩子，走了就走了，一抔塵一抔土，沒有奈何橋，沒有回道，沒有孟婆，他更不會記得你。

無論你做什麼，做再多。

可話到邊，終歸沒有出口。

范琳瑯要拍照存檔，唐漾在單元樓下等，目飄忽間，看到兩個孩子坐在側門臺階上。

走過去，兩個小孩站起來，齊聲喊：“姐姐。”

“為什麼姐姐”唐漾失笑，在樓上自己不是阿姨嗎

閔木抿了抿：“媽媽說嚴肅場合看到大人要阿姨，不嚴肅的場合看上去比小的都姐姐。”

唐漾心里微暖，扶住擺和兩個孩子坐在一起。

問學習，問生活，小的閔林

不太會表達，大的閔木回答清晰。

好一會兒后，唐漾問閔木：“你有想過以后長大做什麼嗎”

閔木赧然：“參軍。”

唐漾微怔，然后淺道：“可以給姐姐說說原因”

閔木沒吭聲，默了好一陣，他很小聲很小聲地說：“要為人民服務。”這是爸爸說的，但每次他提到這句話，媽媽都會出難過的表。

唐漾容，了男孩的頭，又問閔林：“你呢”

閔林睫長，扇羽般閃爍：“唱歌歌。”

唐漾問：“唱什麼歌”

閔林站起來，小手笨拙地側舉到太，唱的調子細弱模糊，唐漾沒聽清。

湊近了些，聽到：“起來，不愿做奴隸的人們，把我們的，筑我們新的長城”

就像是聽過很多次，然后第一次唱。

小心翼翼的生，淌到心尖上。

唐漾他發頂的小卷，嗓音微啞：“知道這是什麼歌嗎”

閔林搖頭。

這個小姐姐溫暖又好看，大概是不愿讓失，小男孩避開哥哥，踮腳湊到耳邊，輕輕說：“柜子里有帶帶，放，爸爸帶著爸爸照片回家時，唱的歌歌”

爸爸給爸爸鋪上國旗撒上花瓣時，爸爸被鋪上國旗撒上花瓣時，唱的歌歌。

回去路上，唐漾給范琳瑯說，烈士銷戶了，但這條可以作為彈參考因素。

范琳瑯又掉了眼淚：“我做四年信審，從來都不知道那些件背后是什麼。”因為沒有強制要求去弄清楚，因為大家只大概，因為大家習慣了把球踢來踢去。

唐漾玩笑：“小區老太太偶爾還是不靠譜。”

是啊，又有誰能想到，那只是一個上班上到十一點、仍然愿意換下工作裝再回來、給孩子看最好狀態的媽媽

范琳瑯“噗嗤”一聲：“唐副你都不嗎，鐵石心腸。”

唐漾牽了牽。

到家快八點，唐漾沒開燈。

把包扔在玄關，看范琳瑯給自己發的存檔照片，看完后，又看張志蘭的件。

里面有們現住居所的景。

唐漾之前看，只覺得整潔普通，這廂再看，那些用報紙包著的書皮，垃圾桶上的笑臉好像有了溫度。

一張再一張。

忽然，唐漾注意到，那張木條書桌側緣刻著一行字，歪歪扭扭，不明顯。

把圖片拉大些，再大些，看到閔木模仿書法，還用細筆描了邊。

唐漾想笑那一筆一劃多笨拙，等看清那四個字寫的什麼，“哧”一下笑，酸了鼻尖。

“三代將門。”

一個貸款件不停駁回不停遞的三代將門。

一個媽媽被小區老太太非議，小孩在麻將聲里低聲唱“不愿做奴隸的人們”的三代將門。

一個如果自己不接電話，不想弄明或者沒來這一趟，就本不會知道，真正的三代，將門。

朋友圈人太多，唐漾點進微博。

想說的話到了邊顯得蒼白，唐漾寫了大段又逐字刪除，最后留了一句。

謝謝遇見，謝謝好，謝謝托底，謝謝雖千萬人亦往矣

沒什麼文采，但也只能寫出這一句。

在沉如浸的昏暗里。

發送功，又悵然若失。

安靜間，手機屏幕閃爍，唐漾掛，蔣時延繼續撥，唐漾再掛，蔣時延再撥，唐漾接通。

蔣時延沒開玩笑也沒嬉皮：“我沒吃晚飯，陪我吧。”

同樣沒吃的唐漾聲音嘶啞：“我不。”

兩個字，“下來。”

半小時后，唐漾化了全套妝，氣依然不好。

沒什麼心，下了樓也不想和蔣時延說話。

奇怪的是，蔣話嘮也像被灌了啞藥般，給開車門，關車門，到蛙魚頭，給開門，關門。

一言未發。

進店后，蔣時延把唐漾安置在角落的位置，自己去稱蛙，回來坐好，又出手機倒騰一陣 ，認真地念第一句：“屠夫把白雪公主綁去深山老林，磨刀喝牛，喝完后，自己走了，為什麼因為他喝的忘宰牛。”

然后，第二句：“朋友接到男朋友電話，男朋友叮囑，過馬路記得走斑馬線，朋友很開心，問親的你這麼關心我，男朋友說，走斑馬線被撞到賠得多一點。”

接著，第三句：“走在路上，老婆問老公，我和你媽掉水里你先救誰，老公還沒說話，一個發傳單的走過來，誒，游泳健了解一下。”

“神經。”唐漾繃不住笑了，抬手作勢打他。

“你每次不開心了，發態末尾都不會打標點，”蔣時延盯著發紅的眼睛看了一會兒，確認是真笑了，這才松一口氣，輕聲問，“怎麼了”

在一切都不知道的時候，把人哄好了，再問怎麼了。

店里人聲鼎沸，唐漾仍舊看清了他眼里的。

心里某個不起眼的角落似乎塌了一小塊。

唐漾沒說貸款細節，只說了張志蘭，閔木閔林，和那很小的、開在市井上的、盛著琉璃苣的家。

唐漾說得很慢，蔣時延認真聽。

等說完，蔣時延問：“還難過嗎”

“不是難過，”唐漾固執地不肯承認，“只比我大一歲，是一種說不清的覺”

唐漾話沒說完，服務員把紅鍋端上來。

蔣時延一句“誰吃得吃得慢誰是大笨蛋”說完，不顧服務員異樣的眼神，夾一只蛙到自己碗里，飛快下。

唐漾哪兒還有心思傷，也夾一塊到碗里，上手掰骨頭。

蔣時延舌頭靈活，骨頭吐得快。

唐漾抬頭瞄他一眼，加快速度

別人在店里喝酒劃拳客套地給對方夾菜“誒張總你吃”“小王你吃”“浩浩多吃點長個子”

唐副和蔣大佬兩位社會英，著鮮地在角落突然競吃

兩人誰也不說話，時不時抬頭看對方一眼，速度更快，骨頭一接一塊地吐到盤子里。

眼看一鍋蛙被風卷殘云掃到底，唐副盤子里的小山比蔣大佬略巍峨

唐漾吃得專注。

蔣時延瞥一眼，右手握著筷子啃自己的，左手悄悄到唐漾位置上，扯著盤子邊緣朝自己這邊帶，帶出視線范圍，倏一下，把吃出來的骨頭倒在自己吃的骨頭里。

唐漾里還叼著一口，“啪”地把筷子罷碗上：“蔣時延你幾歲啊”

唐漾想拿出山呼海嘯的氣勢，一張，里骨頭掉桌上，“骨碌”幾下，滾到蔣時延手旁。

喧囂的人聲織出白噪音，店里裝潢仿古，頂上八角燈線暖黃，剛好落在唐漾瞪大的眼里。

很生氣，真的生氣，氣出生而純粹的表。

好像也是這瞬間，蔣時延開始懷疑，唐漾是不是偶爾會變三歲。

從很早開始，唐漾在其他人面前是什麼樣自信，淡定，脾氣好。

在自己面前呢毒，懟人，斤斤計較，逗著逗著就炸。

漾哥把三歲的世界給了自己。

所以，自己對有寵，有疼，甚至憐，就像一直以來自己對亞男他們家兒子一樣，但這能是男之的喜歡呵。

和唐副以不同思路達相同結果、并把自己再次摁回朋友席釘牢后，蔣時延釋然地嘆了口氣。

他把自己盤子的“二合一”倒進唐漾盤子里：“好好好，都是你吃的，都是你吃的，我吃得，我吃得慢，我是大笨蛋。”

唐漾求準：“蔣時延是大笨蛋。”

蔣時延認：“蔣時延是大笨蛋。”

“這還差不多。”唐漾滿意地哼哼兩聲，去撈鍋里的菜。

蔣時延用勺舀起來任挑，瞧著心轉晴后的傲小模樣，心里止不住發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