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近薄暮，如錦的晚霞織紅了半壁蒼穹。

平春城外的南北兩座吊橋在夕的余暉下緩緩拉起，厚重的城門也隨之關閉，暫時將城中的一切與外界分割，形了一座封閉的城。

東大街上沒有了白日里的喧鬧，各式的酒肆商鋪都閉了店門，上了窗板。

路上的行人了許多，剩下的也都加了步伐，向各自的歸宿奔去。

宵，這個自商周時期便有的制度，直到本朝依舊在延續著。

這一制度固然有著農耕社會的特殊，但在防衛敵襲與治安上也的確起了很大作用。

令出惟行，沒有人會去違背。雖然李峻很是不習慣，但也只能無奈地留在了家中。

城中的這個家以前便有，現在的李峻卻是第一次來，雖然有些記憶，但多還是陌生了些。

這是一套不大的院落，由兩間正房、兩間廂房組。一座天井居于其中，天井前那磚砌的照壁正對著院門，灰白的彩顯得古樸厚重。

在天井東南角長有一顆榆樹，樹木有些年頭，大的樹干筆直拔，如巨傘般的樹冠高高地超出了屋頂，罩住了天井所出來的方寸天空。

此刻，李峻與郭誦正坐在天井中的石桌旁。

桌面上有一個不大的陶泥爐，爐中的炭火正旺，將其上方敞口陶罐里的水燒得滾沸。

見水燒開，李峻用一柄木勺舀了水，盛在了兩只碗中，隨后又從腰間取下一個香囊，倒出幾片東西分別放在碗里，將其中的一碗推給了郭誦。

郭誦看著李峻的作，覺有些奇怪，好奇地問：“二郎，你剛才放的是什麼呀？大熱的天喝這沸水也就罷了，怎麼還放香料呀？是裴姑娘送你的定嗎？”

“是黃芪，增強免疫力的。”

李峻白了郭誦一眼，隨口回了一句，低頭吹著前碗里的水，切薄片的黃芪在水中旋轉，慢慢地沉到了碗底。

在這個時代，想要喝點茶是很難的。

并不是說沒有茶，而是在制茶工藝與泡制茶湯的手法上與后世完全不同。

李峻曾嘗試地喝過兩次，那種調和出來的味道讓他難以接，最終還是放棄了。

中草藥，在這里是很常見，而且都是野生采摘，藥比后世人工培育的要好上百倍。

因此，所謂的藥茶也就了李峻的最佳選擇。

“什麼…免…什麼力？”

李峻常會說出幾句讓郭誦聽不懂的話，但郭誦只當是李峻傷后的余癥，并不在意。

李峻抬眼了郭誦，笑著說道：“是免疫力，這是玄學上的說法。”

說著，他用下點了點碗，進行了解釋：“這也不是什麼香料，是黃芪，補中益氣，泡水喝對好。”

郭誦聞言，著自己碗中的黃芪啞然失笑：“從沒見誰的香囊里放藥材，你這病真是邪門，好了好了竟通了玄學一門。”

待藥茶涼了一些，郭誦喝了一口，問向李峻：“二郎，你要去京都嗎？”

李峻也喝著水，但低下來的頭卻慢慢地搖了一下。

李峻已經把書信的事告訴了郭誦。

關于李澈，他也從記憶中找到，應是一個本家叔叔。

當年，原主正是送李澈京才被梁王司馬肜所賞識，隨后發生了一系列的事，才有了現在的自己。

這段時間，李峻已經清楚了自己所在的時代。

這個時代書寫在歷史中，這個時代也是人最為殘暴的時期，后世稱之為西晉末年。

歷史是人書寫的，應算作一種記憶。記憶這東西多數都是真實的，但有時也會出現偏差。

就像有的人在回憶的時候，如果加上了好像一詞，那這段記憶就不能算作是準確的。

李峻不知道自己曾經了解的歷史知識有多是真實的，又有多是出現了偏差。

但無論怎樣偏差，他都清楚自己現在所的朝代將會是一個極其惡劣的環境。

在這里，無論是帝王還是庶民，活著都將會是一個奢侈的想法。人的泯滅將會摧毀一切的禮法底線，讓這個世界變得黑暗無比。

在西晉末年，人也將不再是人。

吃人的人是什麼？李峻不知道，但他知道自己會看見的。

李峻清楚造這一切后果的原因，所以他不想到京都，到那個你方唱罷我登場的地方。

他有些自己的想法，也想讓這些想法實施起來。

當下，李峻并不想改變什麼，也覺得自己無力去改變。

他只是想讓自己能存活下來，讓對面這個年人，以及那些已經為家人的人活下來。

郭誦見李峻搖了頭，便也不再問。

他的心中是有些抱負，但他覺得自己的抱負離不開二郎。既然二郎不去，自己也就不去。

郭誦如此想著，心底的那點悸也就隨之消散。

夜如水，月上中空，幽幽的天井中的兩個年輕人閑聊至了深夜。

泥爐中的炭火忽暗忽明，一陣夜風吹過，帶起了爐中的點點星火，一霎那的璀璨后化作了一抹塵埃，消失在了夜空中。

★★★

魯公坊，位于城北的檐馬臺，那里的地勢坑洼不平且多山石，道路也不易行走，居住于此的多是城中貧民。

李峻對于這里有些印象，記憶中的他經常來這里，與魯公坊的魯勝也是十分識。

魯勝是一名有學識的人，其手下更有不巧手之輩。

至于魯勝是墨學傳人以及墨家鉅子一事，李峻找不到印象，估計這副的原主應該也不知曉。

道路的確不太好走，李峻回頭了行進中搖擺不定的馬車，對坐在車中的裴瓔有些擔心，生怕車廂的搖晃讓到磕。

今日的裴瓔讓李峻有所吃驚，這種吃驚從錦秀坊的門前開始，一直延續到現在。

大市中的初次見面，裴瓔是扮男裝，口齋前的再次相遇也是如此。

李峻想象過裴瓔恢復本的樣子，想來應該是漂亮的，心里也是有所準備。

然而，當他真正看到一淡黃衫，輕紗罩面的裴瓔站在面前時，整個人還是不控制地愣了好一會兒，才將目從裴瓔的上移開。

有的是浮于表面，有的卻是由而外地攝人心魂。

那不是一種驚艷，卻比驚艷來的自然，來的賞心悅目。李峻想不出這種該如何形容，或許只能淺地將其稱為古韻。

上一世的李峻見過許多的古風表演，唐宋服，闊袍束帶的很有風姿，也很有韻味。7K妏敩

然而，在見到袂飄飄的裴瓔時，李峻才真正地有所悟。

這種古韻的絕不是靠裝扮與故作姿態就能演示，那真的只是表演。

只有經過文化底蘊的累積與所時代的鍛造，才能將這種展現得淋漓盡致，卻又如與生俱來一般。

那一刻，李峻覺得裴瓔是大家閨秀一詞的完詮釋。

來到馬車的一側，李峻翻下馬，抬手輕敲了一下車窗的卷簾。

竹簾卷起，出了裴瓔那略帶的笑臉。

是的，裴瓔的確是很。

此時，依舊是個閨閣未嫁的。這樣份的卻與男子一同逛街，一同訪客，即便這個男人是的未來郎君，多也是不合規矩，有違禮法。

然而，在喜歡的現實下，裴瓔似乎忘記了自己的份，也忘記了諸多的禮法與規矩，就這樣地跟著李峻。

“二郎哥哥，是到魯工坊了嗎？”

沒有了李兄一說，也沒有了世回兄的法，一聲二郎哥哥喊得很自然，也很甜。

“還沒有，我是見車顛簸的太厲害了，不如你騎著我的馬，這樣會好些。”

李峻的建議很心，裴瓔在車中真的是搖晃的，好幾次頭都到了側板上。

短暫的停頓后，裴瓔騎坐在了馬背上，李峻牽引著馬韁徒步行走在馬首的一側，小心地引導的馬匹避過低洼不平。

見此形，郁悶的不止是放緩速度的郭誦。

他也只是覺得李家二郎真的是變了，變得婆婆媽媽，甚至似乎可能未來會是個怕婆姨的人。

最郁悶的倒是一個人坐在馬車里的丫鬟黛菱。

原本兩個人在車中，顛簸時彼此還能扶一下拉一把。現在偌大的車廂里只剩下一人，不時搖晃讓東倒西歪，就連發髻都有些散了。

繼續前行了一段坡路，一大片的平地出現在了眾人的面前。

著眼前的一切，郭誦嘆道：“這地方又擴大了許多，定是魯先生與坊中的匠人們平整的。”

李峻環顧了一下四周，也是點頭：“應該是的，那邊新建了房舍，許是又有人搬過來了。”

說話間，眾人來到了一院門前，那是魯勝居住的院子。

郭誦正叩門，一名褐男子走了過來，抬手將眾人攔下:“諸位請留步，家師正在會客，你們若是想打造什麼，請隨我到工坊中便是。”

褐男子雖然擋下了眾人，但言語上卻也是客氣。

郭誦了一眼褐男子，發現并不識，便笑著解釋：“這位大哥，麻煩你通告一下魯先生，就說坪鄉的李峻和郭誦前來拜訪，我們與魯先生是舊識。”

見褐男子神猶豫，郭誦開口詢問：“天行大哥不在嗎？我們也是相識的。”

郭誦口中的天行大哥名喚黎天行，素日里都是隨在魯勝的側，那日便是他出的箭矢救下了李峻。

見郭誦提及黎天行，褐男子放松了一些戒備：“黎師兄出遠門了，請諸位稍等，我這便去稟告家師。”說完，便開門進了院子。

等了片刻，一陣笑聲從門后傳來，隨之院門大開，一褐布服的魯勝走了出來。

不等魯勝說話，李峻上前一步，躬施禮：“魯先生，世回叨擾了。世回此次前來，是為謝先生的救命之恩，請先生世回一禮。”

說罷，李峻做長揖以致謝，郭誦隨之長揖至地，站于兩人后的裴瓔主仆也一同鞠躬施禮。

“世回的話言重了，談不上什麼救命之恩，老夫與你們是故友，只是做了應做之事罷了。”

魯勝說話間略有疑地了裴瓔主仆，繼而了然地點頭笑了笑。

李峻再次致謝后，笑著將裴瓔向前引了一步，介紹道:先生，這位是裴家堡裴堡主的兒裴瓔，是在下尚未過門的妻。”

裴瓔先是地抿了一下，隨后向魯勝屈膝執禮:“妾給先生見禮，妾在家中常聽父親談及先生的才學深厚，心中甚是仰慕，今日得見，妾深榮幸。”

魯勝與裴家堡極其堡主裴城遠并無集，但聽裴瓔如此說，心中也自是高興。

魯勝正夸贊裴瓔幾句，卻聽裴瓔繼續道:“先生雖與世回是故，但妾還是要謝先生對我二郎哥哥的救命之恩，此大恩大德自是無以為報，姑且先妾一拜。”

說罷，裴瓔竟真的雙膝跪地，向魯勝行了叩拜大禮。

裴瓔的舉讓在場的人出乎意料，魯勝趕忙上前虛扶叩首的裴瓔。

李峻沒有想到裴瓔會如此做，但他卻看出了裴瓔的是真心實意，的確是在為他而向魯勝真心致謝。

這一瞬間，李峻突然有了更多的醒悟。

每個人都是唯一的個，無論如何相像，哪怕是孿生之也都是有所區別，都是獨立存在的。

裴瓔就是裴瓔，哪怕是容貌與那個人一般無二，也依舊是裴瓔，這是一個無可爭辯的事實。

那麼，自己的喜歡，甚至可以說是，究竟是建立在什麼上呢？是寄托中的想象嗎？

若是如此，那這種喜歡與對于裴瓔來說公平嗎？

既然每個人都是獨立的，李峻覺得也應該是獨立的。

是裴瓔的，裴瓔有權利得到，這種里不應該有欺騙，更不應該摻雜半分的寄托。

攙扶起裴瓔，李峻彎為撣去了上的塵土與草屑，起后輕輕地握了一下裴瓔的手掌。

“所謂“妻子好合，如鼓琴瑟。”，想來也不過如此。但以老夫看來，世回與裴姑娘之間的意應尤甚于琴瑟和鳴呀！”

魯勝著眼前這投意合的兩個人，微笑地點了點頭。

在大家會意的笑聲中，魯勝正要領眾人進門，卻見李峻再次施禮道：“聽聞先生今日有客，我等不敢叨擾，明日我們再來。”

魯勝擺了擺手，笑道：“無妨，那位也是老夫的舊友。大家既然都是相知之人，一同烹茶論話有何不妥？走吧，隨我來。”說罷，便帶著眾人走進了庭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