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桃之義

修竹，落花，小軒，一切景陳設都似曾相識。

公子歪在竹榻上，服華冠，鬢發如墨，夜杯在手中旋轉，面容雖模糊，那雙眼睛卻格外清晰，滿含玩味之，細看又是一派蕭索與寂寞。

他舉杯指著，輕佻的作，一本正經的語氣：“不如你以相許，嫁給我如何？”

“這……我是妖怪。”

“我喜歡妖怪。”

“可我喜歡別人。”

急了。

他大笑：“那就沒辦法了，是你想求我救你，小紅茶。”

惱了：“跟你說了我不紅茶。”

……

半夜，紅凝被一陣細微的敲擊聲驚醒，躺在床上發呆。

這不是做夢，只是無意識的冥想，竟然在冥想的狀態下看到了這樣一幕場景。

一切真實得讓人難以置信，仿佛早就存在記憶中，又仿佛剛剛才發生過，那個子并不陌生，而那個男人，更是悉得讓心驚，尤其是那雙輕狂又落寞的眼睛。

不是“神尊大人”。

驀然回神，原來先前那個一直纏繞不去的怪夢已經很久沒做了。

如釋重負，紅凝長長吐出口氣，并不想知道自己與那子的淵源，夢不做也罷，至從今往后不會再有那種凄涼的堅強，不會再有飲下瑤池水后剝皮削骨般的疼痛……

敲擊聲時斷時續，仿佛有人屈指在輕叩桌面，作極其小心。

這是……

終于察覺異常，當下便收了思緒，將這些無關要的事拋開，翻坐起，發現聲音來自旁邊桌上的傳音符，頓時忍不住微笑。

院子里死沉沉的，楊縝房里亮著燈，窗間映著兩條人影。

衫仍著曖昧，可出乎意料的是，畢秦這次竟像變了個人，舉止之間再無半點態，反倒滿臉愧：“小弟前日……甚是鹵莽。”

楊縝似是無意，屈指輕敲桌面，神平靜：“是小弟誤解畢兄，帶累你險被道所傷，深覺慚愧。”

傳音符必定被在桌子背面了，紅凝原本很擔憂，如今見此形，不由心生佩服，大事當前善于克制緒，喜怒不形于，此人比想象中要強多了。

想到這里，更握手中柏木劍，幸虧楊縝及時想出辦法通知自己，這畢秦滿妖氣，自己分明在房間外用了符，到頭來竟毫無察覺，足見其修行不淺，拼定難取勝，萬萬大意不得。

房里二人再說了幾句話。

生平頭一次扮演這種角，楊縝多有點不自在，迅速瞟了眼窗外，掩飾輕咳一聲，手取過旁邊的酒壺：“你我兄弟難得相聚，今夜正該盡興才是，畢兄何不先飲一杯？”

窗下，紅凝角微揚，看向畢秦。

畢秦自是意外，沉默半晌，忽然起抱拳作禮，只聽他正道：“小弟多有冒犯，本無再見楊兄，此番前來，是想求楊兄一件事。”

這回不楊縝，連紅凝也聽得愣了。

楊縝放下酒壺，看著他：“畢兄何出此言？”

畢秦嘆了口氣：“小弟傷人命不假，但也實出無奈，是有苦衷的，先前的事還楊兄網開一面，不要再追究，且看在小弟的份上，速速離去。”

況有變，楊縝雖然驚疑，面上卻不聲，繼續往杯中斟酒：“畢兄多慮，小弟遵命，天亮后起程便是。”

畢秦大喜，長揖拜謝：“楊兄大恩，來日必當圖報。”

覺察對方沒那意思，楊縝也自然多了，點頭示意他坐下，舉杯：“今日一別，不知何年再見，小弟敬畢兄一杯。”

畢秦再不防備，舉杯飲干：“見面原本不難，只是……”話未說完，他忽然變，擲杯于地，起指著楊縝：“這……這……”

拿不準符咒的效果，楊縝驚得后退兩步，轉臉看向窗外，方才叩桌傳信，卻不知究竟來了沒有。

既已得手，紅凝立即飛掠了進去，擋在他前面：“孽障，還不束手就擒麼。”

法力被封住大半，畢秦始知是計，怒道：“楊兄既已答應不再追究，如何出爾反爾？”

不待楊縝回答，紅凝揮劍刺去：“仗著妖法興風作怪，吸食人腦，殘害命，若就此輕易饒過，世上何來公道。”

見有恃無恐，畢秦先自怯了三分，再次化作香風遁出門外，誰知剛出門就發覺不妙——院子里竟氣彌漫，仿佛罩著一層青黑帷幕，燈籠昏昏將近熄滅，墻頭鬼影幢幢，無不著蕭索肅殺之意。

紅凝跟著追出門外，見機馬上高舉柏木劍，口里念訣，這一年來借助妖丹，法力著實提升不，但見空中青氣快速凝集于劍尖，隨著一聲“斬”，直向畢秦劈去。

氣氣本無高低，互相轉化互相制約，萬事萬方得平衡，真要斗起來，也就看誰的勢頭更強盛了，如今院中早已布下陣法，氣匯集，桃之氣再難凝聚，畢秦當然明白其中厲害，慌忙閃避開，神不定。

紅凝冷笑：“你以為你逃得了？”

畢秦看看陣法，忽然冷哼：“雕蟲小技，豈攔得住我？”

數朵桃花大如海碗，帶著和的白沖向上空，撞得漫天氣如海波般，然而法力制，要破陣到底不容易，桃花飛出兩丈后便被氣所摧，凋落于地。

這一來，前方青黑帷卻被扯開了道隙。

長袖張開，翩翩然若蝴蝶，畢秦趁機掠向院外。

想不到他飲了符水，還有這等能耐，不惜折損自真靈生生開了條路出來，紅凝十分震驚，心知機會難得，哪里肯放他走，頓時再顧不得許多，全力撲上去攔阻。

畢秦回，彈指。

數點白芒破空而來，紅凝急之下慌忙揮劍去擋，星星點點又如何擋得盡！低估對手，后悔已來不及，只得咬牙，跌落地面滾了兩滾。

人影閃過，但聞“叮叮”幾聲，眼前火花四濺。

有東西紛紛掉在地上，仔細看時，竟是幾片輕飄飄的桃花瓣。

兩只云紋朝靴映眼簾，楊縝執劍而立，瞟一眼：“這便是你的量力而行？”

雖說已盡力避過要害，但若非他及時趕到，傷是難免的，此人武藝竟比自己高多了，紅凝翻爬起來，激地朝他笑了下，見畢秦蹤影全無，忙道：“讓趙興他們起來守住院子，有事就用傳音符我。”

說完作法遁走。

雨又開始下起來，映著靈符的芒，細如針。

再次追桃林，那道妖氣消失得無影無蹤，紅凝不敢大意，拖著長劍警惕地一步步朝前走，這桃妖修行至在一千五百年以上，半仙之，藏妖氣很容易。

雨打枝葉，發出聽的“沙沙”聲，卻襯得周圍氣氛更加張怪異。

行至桃林深，依然不見有任何靜，紅凝猛地站住腳步，揚手拋出一件東西，口里喃喃念訣。

照妖鏡被高高祭起，華大盛，整片桃林都被籠罩其中。

再厲害的妖怪，在照妖鏡下至也會出點形跡馬腳，然而此刻林中除了幾十上百株桃樹，惟見漫天細雨紛飛，其間空空落落全無半點異常，哪里還有畢秦的影子！

調虎離山！腦后冷颼颼的，紅凝飛快取出傳音符，急喚：“楊公子？

楊公子？”

片刻，楊縝的聲音傳來：“在。”

紅凝松了口氣：“有事我。”

機會就這麼白白錯過，泄氣地收了照妖鏡，煩躁不已——畢秦飲下靈符水，法力短時間制，此刻應該是逃回老巢躲著去了，只不知他的巢究竟在哪里，半個時辰后靈符失效，就再難對付了……

轉之際，幾頁紙從袖中出，飄落地上。

那是文信留下的修行手稿，紅凝見狀，慌忙俯拾起，見頁面被泥水所污，更加心疼，正要拿袖子拭，視線卻猛然定住。

最上面那頁，赫然畫著一幅山勢地形圖。

院子里燃著火把，無人會守陣，漫天氣已將消散，楊縝與趙興等人都站在階前，神不太好。

紅凝匆匆進門：“你們盡快離開。”

見安然無恙回來，楊縝面略緩，沉聲問：“怎樣？”

時間迫，紅凝沒神慢慢跟他解釋：“快走，再遲就來不及了，我沒把握保住你們。”

楊縝皺眉。

眾護衛不知底細，都一臉莫名，趙興仰臉天：“這天還未亮，怎好冒雨趕路……”

紅凝冷冷打斷他：“想活命就快走。”

話說得嚴重，加上先前王虎詭異的死法，眾人驚疑，不敢再說。

紅凝轉向楊縝：“靈符雖制住他的法力，卻只有半個時辰的效用，過了這個時候就很難對付，你先帶他們離開這里，去旁邊莊上投宿，天亮后我自會來與你們會合。”

末了又補一句：“放心，到時我會將事始末原原本本告訴你。”

勢兇險，這麼多人不懂法，留下也是枉送命，楊縝立即扣住的手：“既沒能拿住他，他必會回來報復，不如一起走。”

紅凝愣了下，避免去看那雙似曾相識的眼睛，那些關切之讓全無斗志，移開視線，語氣冷淡：“我既然肯留下，自有我的道理，他真有心報復，你以為能逃得過？

何況我們都走了，周圍這麼多人家難免會被他遷怒，別人的命在楊公子眼里果然卑賤麼。”

這話雖是嘲諷，說得卻也有理，楊縝遲疑：“你可有把握？”

紅凝道：“若沒有你們，把握更多。”

清楚此的脾氣，楊縝倒忍住沒有發怒，想著眾人留下來確實幫不上忙，于是丟開，轉揮袖：“走。”

趙興等人總算安心，立即跟著他撤離。

剛走出院門，他忽又頓住腳步：“當心。”

孤作戰，紅凝原本煩躁著急，聽到這話不由一怔，心中什麼地方再次被了下，沉默半晌，才微微一笑：“多謝。”

楊縝也不回，領著眾人徑直去了。

院子恢復沉寂，雨漸漸變大。

紅凝不慌不忙從懷中取出幾件事，走到院子各個角落，將它們一一布好，陣法啟，不多時就見重重氣從四面八方涌來，來勢比先前更加兇猛。

安置妥當，緩步走上階，面朝著墻站定。

一堵結實的墻。

紅凝笑了：“果然是高明的障眼法。”

笑聲未落，照妖鏡已取在手中，鏡面華驟現，強烈芒的照耀下，原本完整結實的墻壁上竟憑空現出一道門來！

借著鏡，紅凝看清了房間里的景象——里面有兩個人，俱著衫，不同的是，一個雙目閉仰面躺在床上，對外界的事毫無反應，似乎生了重病；另一個原本坐在床邊，發現靜立即站起，滿臉張惱怒之，正是畢秦。

出乎意料，紅凝也吃驚，不住后退一步：“兩個？”

畢秦厲聲：“我兄弟二人不想與你為敵，何必苦苦相。”

看出另一個不能為害，紅凝鎮定許多，收了寶鏡：“你取人腦髓殘害命，若無報應，這世界豈非太不公平。”

畢秦緩緩道：“你真不肯放過我們？”

紅凝道：“放過你們也不難。”

答應得爽快，畢秦反而愣住。

紅凝道：“只要你肯出丹，我便饒過你們。”

丹是修行的見證，豈能輕易與人，畢秦冷笑兩聲：“小丫頭不自量力。”

長袖一揮，數片花瓣夾著風聲襲來。

紅凝這回早有準備，柏木劍帶著氣將花瓣盡數擋開，同時退至階下。

畢秦遁出門外。

柏木本就屬，攪滿院強盛的氣直朝他涌去。

先前是紅凝輕敵，這次卻不同，小院四周已經布下嚴的陣法，加上誤飲靈符水法力被封住大半，畢秦再難遁走，再者他也不能不顧兄弟命，因此只得咬牙將雙掌一拍，頓時掌心千萬朵桃花飛出，與那氣抗衡。

桃花片片，麗妖嬈，紅凝只覺口如重，幾乎窒息，很快整個人就被漫天花瓣淹沒。

畢秦也秀眉皺。

這種時候誰先松手，下場很可能就是死，紅凝明白這道理，勉力支撐，握了劍不肯松手，暗地念訣想要祭出照妖鏡。

畢秦豈會不留意對手舉，見狀冷哼一聲，瞬間，無數掌大的桃葉飛起，將小院上空遮得嚴嚴實實，幾無隙，照妖鏡本是借九天日月星云之靈力生威，如今無得力，也就沒用了。

當然，他這一分神，免不了被氣侵襲，面上逐漸現出黑氣。

漸漸地，雙方都難支撐。

一朵桃花自紅凝腳底盛開，越變越大，很快長至腰間。

無論如何迫，畢秦始終蒼白著臉不肯收手，竟是置自安危不顧。

想不到他真的橫了心，再繼續必會落得同歸于盡的下場，紅凝到底不甘，急之下心中一，大聲道：“我能救他！”

畢秦果然抬眸。

忍住中翻涌的氣，紅凝一字字道：“你出丹，我救他。”

畢秦了口氣：“你有辦法？”

紅凝想也不想：“他是魂損，我曾服食過昆侖山麒麟草。”

畢秦大喜，接著又遲疑：“我怎能信你？”

“你只能信我，”紅凝微笑，“他現在和死差不多，出丹，不過是從頭修煉，你兄弟二人還有重逢之日，如今我死了不妨，你若死了，無人替他接續靈氣，他必定也會死，而且是魂俱散。”

畢秦猛地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