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我行我路

天的，長亭外衰草寒煙，盡顯冬日蕭索氣象，道上并無車馬，行人也甚是稀，因此亭前一眾人便顯得格外引人注目。

楊縝道：“不用馬車？”

延的遠道，紅凝搖頭，沒有必要，因為不知道這條道路會通向哪里，更不知道自己將會在哪里停下，“何去何從”說的大約就是這樣了。

倔強的掙扎最終敵不過命運，和那個掌握命運的人。

而強者掌握弱者的命運，似乎也是天經地義的。

休息兩個月，這個世界已經變得有些陌生，紅凝漠然收回視線，邊掛著禮貌的笑：“在府上叨擾這麼久，多謝王爺。”

楊縝“恩”了聲：“怕是要下雨了。”

紅凝抬臉看看天：“那民還是先趕路，告辭了，王爺珍重。”

轉之際手被扣住，那手很有力，宣告著對方的強勢與專制。

他淡淡道：“一定要走？”

那天晚上他沒見到錦繡，只道與妖狐斗法傷，匆匆帶回來請名醫尋良藥，令安心調養，之后再沒像往常那般糾纏過，直到說離開也不曾出言挽留，親自率人送出城，紅凝原以為他已經忘記了那夜的話，誰知這時重新提起，不由搖頭：“我要的王爺給不起。”

“愿得一心人？”

楊縝沒有意外，“你不是尋常子，心中所想無非是這個，本王也料到你必不會答應，但皇家王族，不可能有一心人，便是本王立業之前也有許多事不能自主，如今本王雖不能休妻娶你，然這世上果真有合你意的男人？

尋常男子實難配得上你。”

冷漠的眼睛里泛起笑意，他緩緩抬起二人的手：“人不必過得太累，何不尋個歸宿，縱然份委屈些，我會寵你。”

“王爺是好歸宿麼，”紅凝角微揚，“王爺這些話對多人說過？”

楊縝道：“只有你。”

紅凝略覺意外，搖頭：“王爺是真的因為喜歡想要留下我，還是因為得不到？”

不待他說什麼，抬眉搶道：“我很特別，不像別的人那樣奉承王爺，王爺或許有點興趣，可惜那始終只是興趣，不是喜歡，喜歡過的人尚且還會被冷落，興趣就更難說了，何況王爺明知道我肯接你的好意，是因為你長得像一個人，王爺甘心做別人的影子？”

楊縝道：“是興趣還是喜歡，單憑猜測你就能確定？”

“能確定的是，沒有我王爺也會過得很好，”紅凝回頭看了眼遠的王夫人，含笑道，“可惜不能留下來喝小郡王的滿月酒，民先恭喜王爺了。”

沉默。

楊縝丟開的手，面不改：“也罷，你要走便走，但下次若是再讓本王遇見……”他低頭湊近的臉，冷冷道：“本王可能會仗勢欺人強搶民。”

紅凝尚未反應過來，上瞬間的覺已消失。

“前面是瀝州。”

楊縝直起不再看，徑自率眾人回府去了。

方才一幕當著遠那麼多人，紅凝卻仿佛什麼都沒發生過，既不也不惱，更沒有回頭，只是挎著包袱順著路往前走，天越發暗，冷冷的風吹在臉上，眼里心里似乎都空的，并沒覺得有什麼不適，當一個人對什麼事都不再留心，沒有任何目的卻不得不繼續往前走的時候，無論什麼天氣都已經不重要。

走了不到一里，前面路口站著個人。

紅凝頓了頓腳步，正在此時，后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不由回看，馬上的人果然認識，正是楊縝從京城帶來的親信太監。

那名太監先下了馬，恭敬地朝作了一禮。

紅凝道：“王爺還有話麼？”

太監面有曖昧之，謹慎道：“王爺說，姑娘什麼時候累了，可以再回來。”

心高氣傲目空一切的人，這些話也只能讓人轉達，當著面他是萬萬不會說的，紅凝忍不住笑，累了，早就累了，可王府不是個休息的好地方。

見神尚好，那太監忙笑道：“王爺是有心人，想留姑娘多住些時候，姑娘何不……”

紅凝打斷他：“民漂泊四方，行蹤不定，將來恐怕沒有機會再回來了。”

那太監愕然，漸漸有了贊賞之，平民子能嫁王府，已經是飛上枝頭了，何況睿王風華正茂，如今他親自開口挽留，對別的子來說那是想都想不到的好事，不會也不敢拒絕。

紅凝笑道：“有勞公公，且代民多謝王爺的好意，請王爺保重。”

見去意堅定，那太監知道勸不過來，嘆息良久，也沒多說什麼，囑咐幾句“保重”“平安”之類的話，便打馬回去了。

紅凝徑直走到路口那人面前，站住。

風吹金袍，如同盛開的金花朵，上有云霞映襯，他隨意站在路旁，從容閑適，不怒而威。

紅凝平靜：“中天王還要封印我麼。”

錦繡沒有表示，那夜的場景在他看來似乎早已習慣了，千年前，他親自將送地府，親眼見將手遞到那人手上，二人一道投胎，終一世緣，人間十世，這樣的場景幾番重現，每次看過便是徹夜難眠，做到了，他記住了，卻幾乎將他忘得干凈，倘若不是這次逆天改命，他們仍會這樣下去，毫無瓜葛。

紅凝自嘲：“我看也沒必要了，有你們在，我這點微末法力也做不什麼。”

他面不改，語氣平淡：“此事干系甚大，不容你胡來。”

紅凝道：“是我區區凡人自不量力，非要與你們神仙斗，所以自取其辱，不過現在事已經如你所愿，你也不必特意來炫耀嘲笑我吧。”

他搖頭：“昆侖天妃本是凡人，姓聞。”

紅凝愣。

他微笑：“在凡間還有個嫡親的妹妹，楊縝正是的后代。”

隔了這麼多代，還真是巧合，紅凝也低頭笑：“怪不得他和白泠長得那麼像。”

他輕聲：“你為何要有這麼重的凡心。”

“因為你們，”紅凝毫不遲疑，“看到你們，我就厭惡仙道厭惡天意，若你真的還有點疚，不如開恩全胡月他們，中天王當初能用瑤池水助我胎換骨，一定也能幫胡月。”

天不容人妖結合，當初的連華與海明選擇放手，那樣的全，也是種變相的和保護吧，外人看來固然明智，卻始終負了他們自己的心，誰能保證他們不會憾？

胡月不肯放手，所以才會落到今天的境地，但這種外人眼里的凄苦日子，在他們夫妻二人看來未必就不好，可見好不好只要他們自己來評判就夠了。

紅凝嘆氣：“是我騙了，聽說失蹤了，戚公子也已經死了，想是有人強行將帶走的，若能讓胎換骨跟丈夫一起轉世，肯定愿意，中天王就算是可憐他們吧。”

錦繡道：“胡月非我族類。”

紅凝莞爾：“你與北仙界關系不淺，討個人應該不難。”

錦繡沉默片刻，道：“若愿意，我會盡力。”

紅凝也不稱謝，緩步就走：“盡力不盡力與我何干，都是你的恩典，現在你可以放心了，我不會再找陸玖。”

走出十幾步，背后清晰地傳來他的聲音：“你可記得世的緣故？”

“我不需要記得，”紅凝頭也不回，語氣平靜得有些麻木，“雖然不記得前世，但既然前世選擇做人，一定有我的道理，今生我更不會修仙，仙凡殊途，與凡人牽扯太多沒有好，中天王回去吧。”

冬季的大雨原本很，卻偏偏有這麼巧給趕上了，雨水迷住眼簾，周圍景也已經看不清，模糊中只見前面有片的樹林，如煙如霧的雨氣中，那樹林仿佛一道神的墨屏障，將里面與外界隔絕起來。

衫在上，紅凝并沒有覺得冷，依舊不快不慢朝前走，恍惚記得方才那太監說過沿途有不酒店客棧可以避雨，誰知這半日竟沒見到一家，此時心里只有一個念頭：樹林里沒有雨，可以進去歇會兒。

離樹林越來越近，腳步越發沉重。

一雙手從后面來，將扶住。

頭頂的雨仿佛也停了，被和的金包圍，空氣中充斥著淡淡的香味和暖意，紅凝轉臉，眨掉遮擋視線的雨水，努力看清來人：“又是你。”

的青裳猶自滴著水，沾他那干凈的金袍，他似乎并沒在意，只是將擁懷中，一只手輕輕替撥開額上粘的發。

任憑他摟著，既沒有掙扎也沒有惱怒，紅凝靜靜看著他半日，忽然輕聲笑了。

他立即垂眸看。

紅凝認真地與那雙眼睛對視：“中天王總跟著我做什麼？”

外面颯颯的雨聲不停，泥水里濺起水花，聽在耳朵里反覺得更加沉寂，許久才見他開口，聲音很輕，如同天地間遙遠的雨聲，虛無飄渺：“縱然生我的氣，也不該這樣，凡人更應珍惜自己。”

紅凝冷冷道：“我是生你的氣，因為你把我弄到這個鬼地方，害了白泠，包庇陸玖，仗著法力安排我今后的路，假惺惺地做好人，我選的路我自己會承擔后果，你管什麼閑事！”

因為我不能任你承擔那樣的后果，他沒有解釋，只是用寬大的袖將裹住。

蒼白的臉帶著雨水，有點泛青，卻始終不曾有半點示弱，目甚至是帶著仇視的，這只小妖做出的事，總是那麼危險，讓他不能心安，可以不惜代價去報仇，去與北仙界作對，他卻不能任這麼做。

紅凝看了他半日，轉怒為笑：“中天王纏著我不放，莫非……是喜歡上我了，舍不得？”

冰涼的手指輕佻地從他上過，到那明顯僵了下，改為雙手摟住他的頸，特意低聲音：“就算喜歡，仙凡也永遠不可能在一，你是中天王，就不怕天劫？”

他看著，不語。

從腰間拉起他的手，輕輕放到臉上，挲：“或者你只是和陸玖一樣，想下凡玩玩？”

他回手。

“可惜我不喜歡你了，”從他懷中離開，含笑，“我厭惡神仙。”

他站在那里，看著越來越遠，目中沒有半點表。

執掌中天十萬年，年心早已不見，習慣謹慎與算計，掌控所有的事，包括他自己，正因為預到事發展下去的危險，在眼看步劫時，他明明可以控制，可以留住，只要有他的陪伴，就絕不會困劫，然而，他卻為了保全自己僥幸地選擇放任，執意相信是年輕狂，將的陪伴與追逐當作花朝宮寂寞生活的點綴，親手推開。

不是的劫，將來就是他的。

他保全了自己，得到千年的疚。

還是那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妖，他也還是名震天庭的中天王，不同的是，忘記了他，他卻沒有。

忘記不要，可以再想起來，若也能想通，會不會就是最終的解？

雨更大了，道路泥濘，那單薄的影搖晃著往前走，終于踉蹌幾步，跌倒在樹林邊上。

他下意識上前一步。

嘈雜聲起，一隊人馬仿佛從天而降，出現在林邊，馬上十來名青黑的帶刀勁裝人，似乎是保鏢，另外還有幾名沒帶武的家丁，中間是一輛紅漆的馬車。

趴在泥水里，紅凝頭腦沉沉，半是無奈半是不甘，與神仙斗本就是件可笑的事，何況敗得這麼徹底，一年多的苦心，落得如今狼狽的模樣，還是快點離開吧，心里想著，掙扎著想要從泥濘中爬起來，誰知大病初愈又遭雨淋，最終還是力不濟，只得繼續伏在泥水中息。

一雙雪白的緞靴映眼簾。

做工細，靴筒鑲著金線，攢著幾粒寶石，稍微識貨的人就知道，這種白緞質地非同一般，絕非市面上賣的尋常緞子，價格必定十分昂貴，而且最不經染，一旦被污，想要再如先前一般鮮艷就難了。

然而此刻，它的主人毫沒有珍惜的意思，任它泡在泥水中。

下雨天不著木屐，卻穿著這樣的鞋出來，顯然奢侈至極。

不要在這里，憑著僅剩的意識，紅凝雙手死死抱住那，聲音微弱而堅決：“走，帶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