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俠記(定三迷系列之一)》元宵

過了十月十五,云夢谷里的病人忽然多了起來。非但所有的大夫每天的時間都安排得湊湊,慕容無風更是比平日忙了十倍。且不說一天免不了要到各巡視,解難答疑。自己的病人也有幾回讓他忙了好幾個通宵。至每天都要鬧到梆子下來,才得空讀一天的醫案。而偏偏病人多,醫案更多,平時一個時辰能讀完的,如今兩個時辰都還不夠。算下來每天真正睡覺的時間,大約不過兩三個時辰。

這一忙,三個月飛快地過去了,已過了年,到了元宵節,而楚荷便好像在空氣中消失了一般,沒有半點音信。

好不易忙完了這一陣,元宵節里大伙兒不住要張燈結彩、結會宴游。無奈天時不利,前幾日一連下著小雪。這一天指著雪過天晴,卻不料雪是停了,卻又轉了暴雨,加上大風,大伙兒原本要搞的燈會也只好作罷,倒是擺起了幾桌宴席,家家的紅泥小火爐上煮上了新茶,整個谷里,倒是一片暖融融的氣氛。

酒過三巡,菜上五味,談到了半酣之,蔡宣道:“咱們只顧自己熱鬧,不如等會兒喝完了酒,大伙兒一起去瞧瞧先生。他一個人在竹梧院里,也寂寞得很。不如我們去他那里說說話兒?”

陳策笑著道:“我看老弟你是喝多了。先生是從來不熱鬧的人。平時這種吃吃喝喝的事他從不參加,寧肯一個人在屋子里讀書喝茶。他就是喜歡一個人待著,從小就是這樣,一點法子也沒有。”

趙謙和也道:“蔡大夫,你別去折騰他了。這幾個月累得他夠戧,我和謝總管都擔心他的子吃不消。你說說看,哪一年冬天他不生病?”

“行啦行啦,我看你們幾個整天談他的病,病都是你們給談出來的。”吳悠在一旁不滿地道:“大過節的,還是說點吉利的話罷。趙總管,你說,咱們幾個學生一起去看看他,?這麼冷的天他一人在屋里坐著,也太冷清了吧?”

“谷主早就吩咐過,他清靜,谷里的人不能擅竹梧院。這麼大的一個規矩擺在這里,你們幾個不要以為是谷主心的學生就裝馬虎。”一談到了規矩,謝停云故意板起了臉。

“謝總管,喝酒,喝酒!”蔡宣連忙將一碗酒塞到他手上。

幾陣北風之后,院里的梧葉早已落得一干二凈。雨點打在屋檐上,滴達作響。

風吹過竹隙,如簫聲一般嗚嗚啞啞地在回廊中回著。他來到門邊,將被風吹得作響的門輕輕掩上。然后回到桌邊的炭盆旁,用竹棒撥了撥炭火。

深寒如許,他仍然是一襲白衫,只不過上多搭了一塊毯。一連數月的忙碌,他顯得有些憔悴。握著紙稿的手修長而秀氣,卻沒有一。他好像正在沉思,又好像十分疲倦。終于,他放下手中的稿子,端起茶杯,淺淺地啜了一口。他原本可以用另一只手來做這件事,只不過那只手臂因為風痹發作,連抬起來都有些困難。針刺般的疼痛一陣一陣地襲來,他也只有默默地忍著。這些疼痛早已陪伴了他多年,就好像與生俱來一般。

放下茶杯,他聽見有人輕輕地敲門。

“請進。”他抬起頭,淡淡地道。

門“嘩”地一下打開了,只看得見一個人披著一件巨大的、卻顯然是不合的蓑,水滴達達地落了一地。那人把蓑了,放在門口,出淡紫,臉上還撲撲地冒著汗,整個子都好像蒸騰在熱氣之中。

他看著,怔住,忘了說話。

那人把懷里的一個小包袱放在桌腳,便走到他面前,坐在他椅邊的地上,揚起頭道:“你是不是不認得我了?”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卻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坐地上的人忽然跳起來道:“不行,我得洗個澡。在馬車上坐了好幾天,臟死了。”

他指給浴室的方向,還沒說話,那人卻似乎明白了他要說的話,直奔著浴室而去。

果然屋子里有一馬汗的味道。過了半晌,只聽得遠遠地道:“慕容無風!慕容無風!”

趕過去,隔著門,問道:“怎麼啦?”

裳……我沒有干凈的裳。”

“嗯,我去問問吳大夫,也許可以借你一件。”他道。

“呆子。你自己的裳難道沒有一件干凈的?”

他于是拿了一件自己的白袍,遠遠地拋了過去。在空中接了,道了聲“多謝。”

又過了一會兒,穿著白袍子閃進門來。

“袍子太長太大,只好將就著穿了。”看著他,有些不好意思。

子在寬袍之下,愈發顯得窈窕。

“好!這杯水我先喝了!”將他桌上的一杯茶一飲而盡。

“你嗎?”他問。

一個勁地點頭。

“想吃什麼?我人去做。”

“……紅燒?”遲疑著道,好像這是一道很復雜的菜。

“要很多辣椒?”他加了一句。

“你怎麼知道?”

“猜的。”他說著,拉了拉桌旁的一個繩鈴,吩咐來人。

菜和飯一端過來,便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好像已經了很多天的樣子。吃到一半,抬起頭,解釋道:“我不是那麼,只不過是每一頓都吃得很多而已。”

他淡淡地笑著:“不要著急,慢慢吃。”

仍是風卷殘云一般地將飯菜吃得一干二凈。吃完了飯,心滿意足地坐在他邊的地毯上,把手向著銅盆,烤了烤火。

“為什麼都過節了你還是獨自一人?”扭過頭來看著他,問道,“比跑江湖的人還冷清。”

“這樣不好?”他反問。

“也沒什麼不好。只是,”著手,他腫得變了形的腳踝和膝蓋,嘆道,“你從來都不好好照顧自己,讓人擔心。”說罷站起來,將門地關住。

“你剛從峨眉山回來?”他問。

點頭:“看來我的字沒寫錯。——我會寫的字不多,還以為你認不出來呢。”

“還好,都認得。”

“你是有學問的人,可不許笑話我不會寫字。”

“豈敢。”

“回到這里真好。”輕輕地笑了,笑到一半,忽然皺了皺眉,用手捂著肚子。

“怎麼了?”他俯問道,“傷了?”

搖搖頭,臉卻刷地一下紅了。

“坐近些,讓我看一看。”他不放心地道。

“先不說這個,先說別的。”推開他的手。

他卻把拉到了面前,問道:“為什麼會不舒服?是不是和誰了手,傷?”

垂下頭想了想,然后握著他的手,輕輕地道:“無風,告訴你一個消息,你……你別著急。”

“什麼消息?”他疑

“我們……我們……已有了孩子。”最后幾個字,細若蚊蠅。說罷,抬起頭看著他,半是,半是高興,“你喜不喜歡?”

他的臉剎那間已驚得煞白。

“孩子。”他喃喃地道,手按住的脈,果然已有了三個月的孕。

“大約是馬車太顛,了胎氣,”他強自鎮定,“我去給你煎碗藥來喝就好了。”

他寫了一個方子,拉著繩鈴,吩咐了來人。

藥一會兒就端了上來,熱騰騰的。

一飲而盡,將碗一放:“我正擔心呢。依我的脾氣,應當騎馬,可為了孩子,還是坐馬車吧。趕車的大爺慢死啦,耽誤了我好幾天的功夫呢。”說罷,仿佛做了虧心事,忙道:“以后我連馬車都不坐了,就待在這里,養胎。”說罷興地看了他一眼,發現他還是一臉的驚愕,好像這消息對他來說不是喜訊而是一個打擊。

他一點也不高興。

“荷,坐過來,我有話要說。”他的聲音很冷,且有些抖。

“說吧。”看著他,心中涌起陣陣疑團。

“我們不能要那個孩子。”他一字一字地道。

不由自主地護住了自己的小腹,失聲道:“為什麼?!”

“我們可以永遠生活在一起,但我們不能要孩子。”他沉聲道。

站了起來,臉開始發青:“我不明白。”

他遲疑著,終于道:“荷,這孩子生出來,可能會和我一樣,有我所有的病,而且是個殘廢,”他的聲音充滿了沉痛,“我不想再看見一個和我一樣的人又照著我的活法再活一次。”

“不會的!”捧著他的臉,聲道,“我們的孩子……怎麼會呢?你是神醫啊!就算真的有病,你也能治好,是不是?”

“這種先天的疾病,連我也無能為力。不然,我現在也不會是這個樣子。”他聲道,“我們的孩子,就算生下來也是一輩子苦,所以一定不能要。”

一顆心沉了下來,仿佛不認得這個人一般,驚異地看著他:“你說的是‘可能’,究竟有多可能?”

“十之八九——醫書上說,這種病世代傳,以男為多。”

“可是你的祖父和母親都是完全健康的!”大聲爭辯。

“那是外祖父。”

的心猛然一跳,嘶聲道:“我明白了!這就是你想要找的真相?你想知道你父親是誰,會不會也有這種病?對不對?”

他拒絕回答,目如利劍般森冷。

后退三步,狠狠地盯著他的臉,怒容滿面:“慕容無風!你休想我孩子一!我……我再問你一次,你究竟要不要這個孩子?”

“不要!”

的眼淚涌了出來。從沒聽見過這麼堅決,這麼殘酷的聲音!

難道這就是認識的那個人?難道那一夜只是一個可怕的惡夢?

連連冷笑:“你……你不要沒關系。我永遠不會拋棄自己的孩子。這個孩子,我一定要生下來。你若不想當他的父親,就當不曾認得我好了!”

他的聲音連自己也覺得陌生:“你剛才已喝了藥,這孩子今天就會出來。”

“你……你說什麼?你給我喝了什麼?”又急又怒,腹中已開始陣陣發痛。

比疼痛更難忍的,是那顆冰冷的心!

忽然跪了下來,拉著他的襟,哭著道:“求求你,慕容,我求你救救他!我很喜歡孩子!我一直都想有個孩子!你有辦法的,對不對?你一定可以留住的,是不是?”

他用力地拉住的手,堅決地道:“荷,聽我說,你快躺下,孩子會出來地很快,你會很快忘掉他的。”

“不!我不!慕容無風!你是兇手!你……你殺了我的孩子!”狂怒中猛地推開他的手,沖出門外,在暴雨中向他尖,“這孩子若有三長兩短,我永遠也不原諒你!一輩子也不!”

他跟著也沖進了院子,見遠遠地跑在前面,自己卻無論如何也追趕不上。子早已被暴雨澆得。再抬眼看時,的人影已消失在了雨中。

酒宴之中,熱鬧非凡。大伙都喝了酒,頭昏昏地行著酒令。投完了壺,完覆,吃了一鎮子里剛送過來的新鮮糕點,一直鬧到了亥初,才漸漸地散了。

趙謙和穿起皮袍,和各位大夫道了別,便拉著謝停云走出了大廳。

“老謝,咱們得到了谷主那里去看一眼。這位爺一向是個省事的,最怕麻煩別人,只怕火盆里的炭燒了也懶得喚人來添,白白凍壞了自己。”

“是啊。我看著這幾月他忙得腳不點地,只怕累壞了又要發病,想不到居然還好。去年冬天那場事兒,我還心有余悸呢。”謝停云的酒喝得有些多,說話間舌頭直打轉。

“你喝多了啦,老兄。回家又要挨嫂子罵了。對啦,聽說賀回走了?”

“早就走了。沸沸揚揚地鬧了一場,大家以為他要和楚姑娘比劍,都四面八方的趕來了。不瞞老兄你,我還買了兩百注呢。就這麼著,生生地我給勸了回去。這事兒是不了了之了,峨眉派的面子也丟到家啦。”

“谷主擔心楚姑娘的安危,才這麼囑咐你。”

“谷主難得囑咐一回,這賀回的脾氣,要干的事九匹馬也拉不回來……攔住這次,保不齊回去不好待,被師兄師弟們一頓說,又來了!”

“你可得想法子攔住他。他的劍可不長眼睛。傷了楚姑娘,我不跟你急可有人跟你急。”

“知道。這不,一聽說楚姑娘去了峨眉山,我就把他騙去了西北。放心罷,他們暫時不著。”

“還是你老兄有辦法。”

說著兩人已到了竹梧院的大門,沿著回廊,走到慕容無風的書房。房門大開著,里面空無一人。

“人呢?”趙謙和道。一眼看見了門外放著的蓑:“今天有外人來過?”

謝停云皺著眉道:“不會。谷主早上說他不會客,只想自己在房子里看看書。為此我還擋了好幾個人呢。”說罷,他一間房一間房地找。臥室里,沒有;藏書室里,沒有;客廳,沒有;診室,沒有;一連看了七八間房子,都沒有慕容無風的影子。

回到書房,趙謙和已拉鈴喚來了值夜的人。

值夜的人也姓趙,趙大虎。

“大虎,你可知道谷主到哪里去了?”

“不知道。”趙大虎道。他值宿的屋子其實是在竹梧院的外側,離書房甚遠。

“谷主可曾喚過你?”

“嗯,喚過兩次。一次要我到廚房去,師傅們做一碗紅燒,多給辣椒。還有一次是給了我一個方子,我到藥房去拿藥。”

“谷主可有客人在邊?”

“有。是一位姑娘。他們好像很高興的樣子。”趙大虎老老實實地道。

“你不認得這位姑娘?”謝停云道。

“不認得。我在這里雖值了兩個月的宿,谷主一共就過我兩回,全在今天。”他道。

“回去歇著罷。”等趙大虎走了之后,趙謙和嘆了一口氣:“一定是楚姑娘回來了。不然這種時候,他不會出去。”

謝停云點點頭:“一定是。你看地上還放的魚鱗紫金劍。這包袱只怕也是的。一回來,谷主一高興,楚姑娘輕功又好。大約帶著他……帶著他……出去喝酒了?”他猜著,覺得難以自圓其說。

“不會。谷主不是廚房的人做了

菜了?紅燒?這菜一定做給楚姑娘的。谷主自己很吃味道這麼重的東西。”趙謙和看了看掉在地上的毯,又道:“就算是出去,谷主也沒穿多裳,他上蓋著的毯也沒有帶走。楚姑娘難道會這麼心?”

想了想,他又道:“會不會是唐門的人?趁著我們喝酒,將谷主劫去了?”

謝停云搖了搖頭:“唐門的人想進谷很難。想進竹梧院更難。不是谷主認得的人,本進不來。何況,谷主從來都不讓人擔心,每次外出都會事先吩咐,絕不會一聲不響地就走了。”

趙謙和道:“我說個最壞的猜測。會不會是楚姑娘劫持了他?”

謝停云笑了起來,道:“你老兄是昏頭了。楚姑娘要劫持他,還用等到現在?我想多半是兩個人出去玩兒去了。怕我們跟來,所以悄悄地走了。這個容易,我馬上去問問大門口的人就知道了。”

趙謙和道:“我不放心,你還是去一問一問罷。”說著,眼睛忽然瞟了瞟回廊外的庭院。外面正下著大雨,風吹著廊上的燈籠搖搖晃晃。恍惚間,院中似有一個人影。

“院子里有人!”好像有什麼不祥的預,兩個人都沖了過去。

這一看不打,兩個人腦中的三分酒意都已驚得一干二凈!

慕容無風一地坐在椅上。非但全早已,整個人都仿佛失去了知覺。

“谷主!”趙謙和一他的子,哪里還有一熱氣?

“快去陳大夫和蔡大夫。”謝停云不由分說,將他抱到臥室里,從里到外地換掉了裳。一脈,心跳極弱,已是險象。他原是武林中人,對醫一竅不通,雖有一武功,在這個節骨眼上,也不敢。只好從書房里移來過兩個火盆。正愁腸百結之際,陳策和蔡宣都已趕了過來。

“屋里只能有一個火盆,炭氣太重,他不了。”蔡宣一進門就道。

謝停云連忙將其中的一個端出門外。

陳策一脈,臉已變了:“這一回麻煩大了。他究竟在雨里待了多久?”

“不知道,一個時辰?”趙謙和猜道。

陳策垂著頭:“現在他的脈已經沒了。”

“你說什麼?”蔡宣搶過去,按著他的手腕,急著道:“糟了,真的沒了。”

趙謙和急得團團轉,跺著腳道:“兩位快些想法子,谷主的命可全在你們手上了!”

蔡宣已在慕容無風的頭上、上扎了十好幾針,全然不見反應。忙撤了針,在他的口上用力推拿。

趙謙和在一旁看著,聲道:“他……可還有氣?”

“沒有脈,哪里還有氣?”陳策不耐煩地吼了一聲。

謝停云在一旁也幫不上忙,只急得一頭大汗。

“怎麼樣?”蔡宣問在一旁搭著脈的陳策。

“沒有靜。要快,不然來不急了。”

“謝總管!”蔡宣突然道:“請你用半力,在先生的口捶三下。”

謝停云揮拳頭,如法在慕容無風的口擊了三下。

“怎麼樣?”三個人都張地著陳策。

他搖了搖頭,臉上已有悲痛之,泣道:“這一回,先生只怕是真的要去了。”

蔡宣不理他,繼續對謝停云道:“謝總管,這個……請你把力加到二。我知道他不了,可能會有傷,但現在只求他的心臟能跳起來,別的以后再說。”

謝停云慎重地點點頭,換拳為掌,運起二功力,又向著慕容無風的口拍了三次。

只聽得陳策道:“有心跳。”四人八目對,均無限驚喜!

“還是弱得很。”陳策皺著眉:“也不知道能堅持多久。”說罷連忙起:“我去藥房煮藥,你們幾位在這里看著。”

趙謙和松了一口氣,雙仍是發:“他……活過來了?”

“現在暫時是活的,但難說得很。”蔡宣道。看著趙、謝兩人張的神,不免又安了一句:“好在他的子已漸漸暖和了起來,只要我們小心些,定能好轉。”

說話間陳策已端過來了一碗藥,和一粒藥丸。

“牙關閉,怎麼辦?”

兩個人撬開了他的,將湯藥強灌了進去。卻見慕容無風“哇”的一聲,非但全部吐了出來,還咯出了一大口鮮

趙謝兩人看著,全都傻了眼。趙謙和是地道的生意人,自然很見過這種場面,就是謝停云見了也不免心驚。

兩個大夫倒是見怪不怪,用布將他前的干,又將剩余的藥強灌了下去。

這一次他總算吞了下去,卻又猛烈地咳嗽起來。

四個人都愁眉苦臉地看著慕容無風。蔡宣忍不住道:“他還有氣力咳嗽……這是件好事。”

一直等著慕容無風的咳嗽停止,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四個人才略微松了一口氣。只留下陳策在一旁照看。三個人走到隔壁,商量對策。

蔡宣道:“先生原本就心虧損,平日略有些辛苦,都不免要心悸怔忡。哪里還能沾得半點寒氣?他為什麼會一個人在院子里淋雨?”

“我們也是剛剛才到,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只知道可能與楚姑娘有關。”趙謙和與謝停云對視了一眼,都搖了搖頭。

蔡宣道:“誰是楚姑娘?”

趙謙和道:“就是……唉。你不認識。住在這里的時間,加起來也不過兩天。”

蔡宣道:“楚姑娘住在竹梧院里?”誰都知道竹梧院里,沒有慕容無風的同意,是連他的學生都不讓進的。

趙謙和清了清嗓子,道:“這個……其中有些別的況,不便多說。”

蔡宣嘆了一口氣,他原本是個很嘆氣的人,道:“先生現在的形,還危險得很。我們得商量一下這三個月該怎麼辦。”

謝停云驚道:“你是說,三個月他都好不過來?”

“嗯,這還是最保守的估計。至十天之他很難清醒,還隨時有可能……可能……”下面的話他覺得不好說,趙謝兩人都已明白他的含義。

“消息自然要封鎖。”趙謙和道:“不然谷里會,外面也會。”

“外面的事,讓郭總管去主持。我們兩個守在這里。大夫方面,人手恐怕不夠。”謝停云看了看蔡宣,道。

“我和陳大夫留在這里,麻煩謝總管把王大夫也過來。由我們三個來照料,暫時夠了。”

“哪個王大夫?”趙謙和道,谷里谷外一共有三個姓王的大夫。

“王紫荊。他回江陵探親去了,只怕剛剛起程。追的話還來得及。”

“我去追。”謝停云一閃就不見了。

“吳大夫呢?如果王大夫追不上,吳大夫可不可以?”趙謙和問道。

蔡宣想了想,道:“若是別人倒沒問題,這可是先生。吳大夫上一次……不是也病了?我怕看見先生病這個樣子,傷心過度,先了分寸。”

“嗯。就這麼辦。對外我們只說谷主了風寒,要休息幾個月。去年他也病過,所以這麼說也還瞞得過。”

蔡宣道:“目前的況是只要先生能醒過來。他醒得過來,一切都好辦。因為他自己就是最好的大夫。”

趙謙和點點頭:“我只怕……唉。”站起來,和蔡宣一起走進臥房。

當下幾個人不解帶地守在慕容無風旁,一連十一日,慕容無風昏迷如故,粒米不進,喝藥全需強灌,子已全瘦了下去。等到第十二日清晨,他忽然醒了過來。

蔡宣和陳策正在一旁,喜道:“先生,你……你醒過來了!”

他的神態有些茫然,醒過來,卻好像還在夢中。

二話沒說,陳策已把自己和蔡、王兩位大夫商量出來的一張方子遞到他面前,道:“先生,這是我們寫的方子,可有什麼不妥?”心想趁著慕容無風清醒,趕快讓他看一看方子,還有什麼藥要添上,不然又昏了過去。

慕容無風卻連瞧也沒瞧,張著說了幾個字,聲音太小,大家都沒有聽清楚。

“先生,你想說什麼?”蔡宣把耳朵湊到他邊,只聽得他斷斷續續地道:“趙……趙……”

“趙總管?你想見趙總管?”

連點頭的氣力也沒有,他只好閉了閉眼睛。

蔡宣大步走出房外,到隔壁把昨天守了一夜正在睡覺的趙謙和拉了過來。

“你去……去找……楚……”雖然只說出了四個字,趙謙和全聽明白了。去找楚姑娘。這十幾日真是忙糊涂了,大伙兒竟完全忘記了楚姑娘的事。

“我這就去!”

過了兩個時辰,趙謙和回到竹梧院,他的后,跟著一個小腳老太太。

幾個大夫都有些吃驚地看著他們。

他把老太太讓到書房,恭恭敬敬地遞上一杯茶,道:“崔婆婆,您老人家先坐一會兒,喝一口茶。”

老太太顯然沒見過什麼世面,舉止甚為局促。接過白玉雕的茶盅,看了又看,有些不敢喝。

“這是才送來的建溪茶,放了點參片,味道極好,婆婆不妨嘗一嘗。若喜歡,我那里還有一袋,走的時候給婆婆帶回去。這是三十兩銀子,不敬意。”他把三個大元寶放在面前。老太太不眉開眼笑,道:“多謝老爺!”

趙謙和掀簾而,慕容無風在床尚靜靜地躺著,呼吸仍然有些短促。

“谷主可好一些?”他問蔡宣。

“剛喝了一點粥,還不能說話。不過,他好像一直在強撐著,始終沒有合眼。”蔡宣在他耳邊悄悄地道。

“嗯。你們先到外面坐著,谷主要見一個人。”

一時間,所有的人都退了出去。趙謙和把老太太引到慕容無風的床邊,給端了一把椅子,道:“崔婆婆,請坐。我家公子正病著,不能起床說話。”

崔婆婆道:“公子得了什麼病?”

“這個,不過是一時頭昏而已。婆婆,麻煩你把和楚姑娘待在一起的事,從頭到尾細細地說一說。只要您老人家記得起來的,最好都說出來。”

他走到慕容無風面前,對著他的耳朵輕輕道:“先生,這位是崔婆婆,是神農鎮的穩婆。”

躺在床尚的青年,吃力地抬起眼,看了一眼。

趙謙和又道:“要不要我退下去了?”

慕容無風搖搖頭。

趙謙和心知他不便問話,便坐了下來,示意崔婆婆說下去。

“那一天……”崔婆婆道。

“那一天是哪一天?”趙謙和忙問。

“那一天是元宵節的晚上。我老太婆正在家里喂孫子吃圓宵,有一個永昌客棧的伙計來找我,要我去幫一個忙。”頓了頓,道:“大過節的,又下著大雨,我原本不想去,但那伙計給了我二十兩銀子。我老太婆給別人接生,一次才要三分銀子,從來沒有掙過那麼多錢,我就沖著銀子去了。”

“伙計帶著我到了永昌客棧,剛剛過完新年,大伙兒都回家了。那里冷清的很,其實沒有什麼客人。我跟著伙計走進一個客房,里面躺著一個穿著白裳的姑娘,捂著肚子,滿頭大汗,我老太婆一瞧,肚子也不大,像是小月的形。這種事人家常有。就伙計打了一盆熱水,又弄來了幾個熱巾。”

說到這里,床尚的人突然咳個不停,趙謙和忙抬起他的肩頭,在他的口輕輕了半晌,咳嗽才漸漸平息了下去。

趙謙和道:“婆婆,你老人家接著說。”

“是。”崔婆婆道:“那姑娘說,姓楚,是外地人。問我有沒有法子保住肚子里的孩子。我看年紀輕輕的,樣子也像是沒有嫁過人的。出了這種事,若是別人,則唯恐孩子會生出來,就是吃藥也要把孩子拿掉的,卻有些奇怪,一定要保孩子。您老先生說說看,沒嫁人就生孩子,以后的麻煩可大了。姑娘家年紀輕輕,不明白事理,還糊里糊涂地想要孩子呢。我就說了,‘姑娘,聽你婆婆一句話,你還沒嫁人呢,這孩子,要不得。’那姑娘躺在床尚只是流淚,說:‘婆婆,別人給我服了藥,我的孩子只怕是保不住了。求你老人家給想想法子。’我一聽,也有些傷心。人家總是命苦的,就問:‘是誰給你服的藥?服了什麼藥?’躺在床尚,一個勁兒地搖頭,不肯說。我就說:‘我只是個穩婆,看不得病。姑娘若一定想留下孩子,這里里外外的大夫多得很,隨便找個大夫開一劑藥來,或許還能補救。’沒想到一聽了這句話,就生起氣來,捂起肚子,說道:‘大夫……我不要見大夫!’但的肚子卻是痛得不行了,下已開始流。我就勸:‘你已經開始流了,這孩子肯定是留不住的了。你還是想開些罷。’在床尚已哭得跟個淚人兒似的。我老太婆便用熱水幫著洗了洗子,過不了一會兒,腹痛不止,便打下了一個半形的胎兒。我怕見著傷心,便伙計在外面買了個錦匣,把胎兒裝了進去。偏偏說道:‘婆婆,把孩兒給我,我想看一眼的模樣兒。’我把匣子遞給揭開一看,哭得幾乎背過氣去。”

崔婆婆一口氣講下來,不免干舌燥,趙謙和忙遞上一杯茶,道:“婆婆,喝口水,潤潤嗓子。”一邊看著慕容無風,只見他雙目直盯著崔婆婆,短促地息著,想是都已聽了進去,心中不免嘆息。

崔婆婆喝了水,又接著道:“我看那孩子下得快,也沒有流很多,就問那藥方兒。不瞞老先生,這種事兒我老太婆見得多了。沒有哪一回不是行不止,疼得死去活來的。我看這姑娘的藥方兒倒是爽快,以后別人若能用上,豈不吃些苦?哪知道楚姑娘冷笑一聲,道:‘藥方兒,你問孩子他爹去。他專會開藥方兒的。’我再想多問,卻不肯說了。過了一會兒,爬起來,我找個伙計,把錦匣子送到云夢谷的大門口。我問,送給誰,不說,只在紙上寫了幾個字。說要伙計送給紙上的人就行了。我老太婆不識字,也不知道寫了些什麼。就把錦匣包起來,給了伙計一兩銀子,要他騎馬把東西送走。我一回屋,已經昏昏地睡了過去,過了一會兒,卻又猛得坐起來,對我道:‘婆婆,那孩子已經送走了麼?’我說:‘是啊,姑娘吩咐說是送到谷門口,我已經差了人送走了。給了他五錢銀子,保證送到。’急著又道:‘婆婆,你快去把伙計回來,那孩子,我……我不送了。’我老太婆就聽不明白了,對說:‘你不告訴我,我也猜得出。你要送的人,一定是孩子他爹了。我看得送,氣氣這個沒良心的家伙。’偏偏急得臉都紅了,說:‘不行,他子不好,看了只怕不住。好婆婆,求你把伙計回來。’我說:‘伙計是騎著馬走的,我是小腳老太太,哪里趕得上。’一聽,直從床尚坐起來,披上裳,一閃就不見了,過了一會兒,才看見抱著錦匣回來。我老太婆見過那麼多人,還真沒見過這姑娘的手,剛才還躺在床尚呢,眨眼功夫就不見了。不過畢竟子還不牢,回來躺在床尚,又流了好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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