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劉大掌櫃問起，戴二掌櫃了額頭的汗水，道：“那批茶一直都是大親抓，不過按理說四天前也該庫了，可我一直沒接到。”

劉大掌櫃就回頭看吳承鑒。

吳承鑒也不瞞：“在惠州地面丟了，大哥趕去尋找無果，這次病倒，可能就是奔波之後，因為此事急火攻心。”

劉大掌櫃啪的拍在床上幾上，將幾上的茶杯都震翻了，茶水流了一床：“我就猜到了，我就猜到了！這果然是出事了！那麼現在那批貨……”

吳承鑒道：“仍然沒消息。怕是懸了。”

“那可如何是好啊！”劉大掌櫃朝天一呼，道：“東印度公司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怪，那個米爾頓的英吉利人，也不是個好相與的。我們拿了他的錢卻不出貨，到了貨時節，他能得我們自己拆自己的骨頭。”

吳二忙道：“劉叔您別急，別急，這不還有半個月功夫麼？我們再想想辦法，如果實在找不到，就看從哪裡再調一批茶葉來頂替……”

他還沒說完，就被劉大掌櫃噴了一頭的口水：“去哪能找到這麼量大質優的茶葉！那可是咱們宜和行的本家茶！而且現在可是出貨季，但凡是茶中上品，早就都被各大商行瓜分了。再說了，別的貨還能想辦法，但這批武夷茶，我們吳家是花了十年功夫，才能一年一產、一年一。要想再找這麼大一批上品武夷去頂，除非是神仙顯靈，無中生有地變出來。”

吳承構半張臉都了，偏偏還不敢抹。至於心裡的第二個主意——用次一等的武夷先頂一年的話——卻是不敢說了。

劉大掌櫃忽然轉頭問吳承鑒：“三，你七八糟的人面比誰都廣，可有什麼辦法能找到什麼線索。”

吳承鑒道：“惠州那邊，我沒人，若我能有什麼辦法，大概我大哥第一時間就會找我了。”

劉大掌櫃沉沉唉了一聲，道：“若是平常年景的秋出貨，就算大一時不起，老朽這把老骨頭也能頂上一頂，可老朽最多也只是蕭規曹隨，卻挽不起這狂瀾，也擔不起這關系著宜和行興衰的擔子。這份擔子，說不得，還是得大起來，才擔得起。”

“我的劉叔啊！”吳二道：“我大佬都病得不省人事了，還怎麼擔這擔子啊。”

恰在這時，門外吳七歡呼：“三，三，二何先生找到了！人來了，人來了！”

二何先生乃是廣東當代名醫，他年輕時遊走四方，去過十幾個省份，積累了大量的遊醫經驗，同時又將乃父何夢瑤留下的醫書都消化了，至此回鄉坐堂，不出數年便大名遠播。

不過他手段高明，脾氣也怪異，任他達貴人，尋常也得不到他一個好臉，若非吳國英與他有舊，吳承鈞又確實是病重難起，這一趟還未必請得他過來。而得他一來，吳府上下，卻都像請到了活神仙。

這時吳家親眷，都聚在門外，四大掌櫃也等在大廳，吳國英強讓人將自己抬了過來，要親耳聽二何先生辯癥，卻又被二何先生罵了回去道：“我不想一邊治著一個小的，一邊還要救個老的。”於是吳老爺子又被抬了回去——也就是二何先生，才敢對富豪病家這麼發脾氣。

白紗帳，除了二何先生和他的藥，就隻站著吳承鑒蔡巧珠叔嫂二人。

二何先生診了一頓飯功夫，終於開口罵蔡巧珠：“你是怎麼做人妻子的？他這子，外頭看來還強健，可裡頭包的都是破絮，這般積勞，一定是宵旰食至兩三年了，這麼個積勞累疾、不知節製，你就沒個勸告？”

蔡巧珠捂住了臉，半句也回不出來。

吳承鑒道：“大嫂勸過了，我也聽見好幾回。”

二何先生哼道：“勸而不能止之，等若未勸。如今以外強中乾之，行百裡奔波之勞，大概又遇到什麼破事，怒而且憂，怒氣傷肝，導致肝瘀阻，驟來的過度憂悲又使肺氣抑鬱，耗得氣殆盡，憂中又帶怒，導致脾土痙攣，氣衝肝脈，因此咳。既有久癥，又有暴疾，兩相夾攻，肝肺俱損，這病，好不了了。”

換了別個醫生，誰敢當著家屬這麼說話？但二何先生下了這斷語，那就更是令人驚惶。

蔡巧珠當場就跪下了，吳承鑒也急忙拱手道：“還請先生盡力！”

二何先生道：“藥醫不死病，你們當我是神仙麼？我且先用針。讓他一吐積鬱，但也只是治標。而後我再用藥。他這個，好是好不了了，吃什麼藥都沒用，只看醒來後的調理，調理的當的話，稍延命還是可以的。”

蔡巧珠叩首跪謝，然後就被趕了出去——二何先生針時不許婦人在側，這是他的怪癖，屋隻留吳承鑒，又將吳承構進來隨時幫忙。

花差號上，周貽瑾送走了蔡清華，才歇下與疍三娘喝一杯閑茶，疍三娘道：“貽瑾人面真是廣，連兩廣總督的心腹也是識。剛才看這位蔡師爺心好，往後多走些，說不定能為吳家多掙一條人脈來。”

周貽瑾道：“不及三娘對三用心。”

疍三娘道：“他是良木，我是掛在他上的蔓藤，他生我生，他死我死。”

周貽瑾看著，眼神隔著一層水汽，好一會，才說：“我師父這次來，於吳家可未必是好事。”

“啊？”疍三娘一雙明目如水漾，眼神中都是不解。

周貽瑾卻沒再說下去，只是著北方，喃喃說：“大宅那邊怎麼還沒消息，大的病真這麼重？”

西關，吳家大宅。

白紗帳傳出響：

“醒了，醒了！”

二娘楊氏念了句阿彌陀佛，二嫂劉氏也道：“菩薩保佑。”二人夾著搖搖倒的蔡巧珠，吳承鑒已出帳來道：“哥哥醒了，不想見其他人，我扶嫂嫂進去。”

藥正在清掃汙穢，二何先生已經起，吩咐道：“長話短說，不要再讓他費神。”

蔡巧珠扶著床沿福了一福道：“謝謝先生。”

二何先生先出去後，吳承構也被吳承鑒拉了出去，他夫妻二人在帳說了一會子話，也不算久，就見蔡巧珠眼角掛著淚水，出來道：“三叔，你大佬你。”

吳二聳著頭，旁邊劉氏道：“二呢？”蔡巧珠沒搭腔，顯然沒吳承構的份，吳二大丟臉，就甩了劉氏一：“讓你多！”

吳承鑒已經進帳了，看吳承鈞要手，他先邁步過去握住了他的手，這才幾天沒見，這隻往日強健的手就好像掉了幾兩，仿佛皮下面就是骨頭一般。

兄弟二人的手握住了後，吳承鑒道：“哥哥，我在。”

雖然有三兄弟，但一母同胞卻只有兩人，平日裡吳承鑒也會喚吳承構一聲二哥，但“哥哥”卻只有對吳承鈞才會出口來。

“弟弟……”吳承鈞此刻說話也顯吃力，不得已，千萬句話也都變作了三兩句：“照顧好爹。”

又看看他年輕貌的妻子：“照顧好你嫂子，還有兒。”

再看看眼前這個自己寵了二十幾年的弟弟：“也照顧好家裡。家裡……宜和行……以後就指著你了。哥哥知道你……不耐煩這些俗務，但這個家，現在也只有你能撐起來……”

“哥……”吳承鑒覺得自己的嚨有些梗塞，似乎被什麼東西塞住：“別說這些，你會好的。”

吳承鈞閉上了眼睛，蒼白的，勉強出一笑來，又搖了搖頭：“我自己知道的……你，去請四大掌櫃進來。”

吳承鑒抓起兄長的手，呵了一口暖氣，這才放進被窩裡，出來時見吳老爺子不知道什麼時候又被抬了來，躺在一張躺椅上，所有人都目勾勾看著吳三。

吳承鑒道：“大哥請四位大掌櫃進去。”他看看吳國英，又道：“爹，您也進來吧。”

吳承構忙道：“我幫忙抬。”

他這麼要進來，別人也不好趕。

兄弟兩人就連人帶椅抬著吳國英進了門，那邊四大掌櫃也被請了來。

吳承鈞目視妻子，蔡巧珠這時已經幹了淚水，到了小裡間去，不一會捧了一疊帳本出來，帳本上又放著一個打開了的盒子，盒子裡擺著好幾串鑰匙，以及七八枚印章。

吳二看到這些個東西，心都差點要從嚨裡跳出來了。

吳承鈞對父親與四大掌櫃道：“爹，諸位叔叔，我怕是不行了，現在……”

他看向妻子，又看向弟弟，蔡巧珠就將帳本連同盒子到小叔手裡。

吳承構抓了吳國英滿是皺紋的手，道：“阿爹……”卻已經被吳國英喝道：“閉！”

吳承鑒接著帳本、鑰匙、印章，就像接到個燙手的燒紅鐵球，然而此刻卻沒人可以接過去，看著大哥近乎乞求的眼神，他歎了一聲，不得不道：“哥哥，你安心養病吧，家裡這點事，行裡那點事，我都會理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