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大掌櫃卻是料錯了，其實惠州的那批茶葉還是一點線索都沒有，老顧傳回家裡的消息很不理想。

而就在東印度公司的那批白銀押進潘家庫房之後，西關富豪、廣州場、沙面洋行，也忽然就都收到了宜和行惠州丟茶的風聲。

花差號上，疍三娘在神仙洲的耳目回報了這個況。

周貽瑾道：“這可真是巧了！”

吳承鑒笑道：“覺得這是巧合？”

周貽瑾白皙的鼻子微皺，輕輕哼了一聲，說道：“雖然之前吳家上下瞞得，但如果真的有一個‘敵人’要搞宜和行，那這個‘敵人’肯定是知道這件事的，若他一直不風聲也好理解，可做賊的事總是越越好，可他又放出了消息……放消息自然是要搞宜和行，可要搞宜和行就應該越早越好——若一開始就把消息放出，宜和行連那批外茶的買賣都難做，或者是會被米爾頓大肆價，接著就是無數出貨給宜和行的國商人踏破門檻來要債，宜和行對外收不回款項，對又被上遊商行兌，也許不用等惠州丟茶的事有結果，吳家現在就已經垮了。但那個‘敵人’卻沒這麼做，他一直忍著，忍到現在才把消息放出來，這簡直就像……”

吳承鑒笑道：“就像在等我們和米爾頓完本家茶以外的易。嘿嘿，真有這個人的話，這人對我們吳家還有幾分香火之嘛，劫了我們的茶，卻還想方設法要讓我們吳家能保住本錢。”

周貽瑾道：“錢還在潘家的庫房呢。”

吳承鑒道：“我既然敢出這個主意，自然是有把握能把錢拿回來的。”

周貽瑾道：“你有把握，對方可不知道你有這個把握。”

吳承鑒道：“那就是對方有把握能把這筆錢拿出來。”

“呵呵！”周貽瑾笑道：“能辦這件事的人屈指可數，若是這樣，這個‘敵人’是誰，個手掌出來就能圈定了。”

“也有可能本沒這個人。”吳承鑒道：“一切都是巧合，都是我們瞎想。”

周貽瑾道：“呵呵。”

放在平時，吳家丟茶這麼大的事，哪怕只是傳言也一定會引起坊間哄傳，幸好最近廣州出了一件更大的事，將所有人的目都吸引了過去——新任兩廣總督朱珪抵達省城了。

與歷代前任不同，這位朱珪朱大方伯不是滿人，而是漢臣，雖是漢臣，但來歷甚大，他從乾隆四十一年起便在上書房行走，親近陛前十余載，又曾主河南鄉試、督福建學政，收得門生滿天下，外放之前任職禮部侍郎，更是清貴無比。

然而以上這所有的履歷，加在一起也比不上他另外一個份——他是皇十五子永琰（未來的嘉慶帝）的老師。

當今皇上極接近一個甲子了，這可是古今罕有的高齡皇帝，眼看年事已高，雖然傳位詔書藏在正大明匾後面未曾公開，但朝野上下，都猜那匾後詔書上的名字，極有可能就是十五阿哥，也就是說，指不定什麼時候龍椅上換個人，這位朱大方伯便是九五帝師了。

所以朱珪此次履任，滿廣東的大小員，個個畢恭畢敬，更不敢有一疏忽。

不料就在朱珪履任的次日，蔡清華卻忽然來找周貽瑾喝酒，這讓周貽瑾大為吃驚，說道：“師父，大方伯初到廣東，想必總督府衙門一定忙，你居然有閑出來喝酒？”

蔡清華哈哈笑道：“我在東主幕主掌的不是錢谷，而是書啟刑名。這兩日主抓錢谷的幕友倒是在忙著割帳目，我一個管刑名的，在大方伯剛剛履任之際，能有多事？”

周貽瑾道：“那也不至於閑到能出來喝酒作樂。我聽說這位朱大方伯下是頗為嚴厲的，師父這般浪，可別了東主的霉頭。”

“無妨。”蔡清華笑道：“我請貽瑾喝酒，半是為私，半是為公也。”

周貽瑾就知道蔡清華對招攬自己不肯死心，他雖然有心拒絕，可對方如今是兩廣總督的謀主，就算不看多年的，也得顧忌這一層份，態度便不好過於強。

“來而不往非禮也。”蔡清華道：“這一次，可得讓我做東。”

他就包了一條小小的畫舫，舫上連個唱曲的歌伎都沒有，只有一個服侍蔡清華的俊子，還有就是一個半聾的老船夫掌舵，竹簾垂下，艙擺著些下酒菜。

那俊子第一眼見到周貽瑾時，眼珠子就像要冒火。

蔡清華瞥見，輕輕打了他一掌，笑道：“找人妒忌，也找個跟你差得不遠的。貽瑾之，猶如天上雲、昆侖玉，清雋空靈卻又高遠不可攀，既不可攀，亦無須忌。你雖然長得俊俏，但要跟他比，那純粹是自己找不痛快。”

那子再看看周貽瑾，忽然整個人喪氣了起來，再生不起妒忌的念頭了。

畫舫出白鵝潭，船行悠悠，蔡清華指著竹簾外的浩渺水波說：“我浙省錢塘江外，也是一片大水，但比起這直通南海的珠江匯流之地，卻還是相形見絀了。”

白鵝潭是江海接之，河南地在二百年後被視為陸地，而在此時卻被視為島嶼，因此這時的白鵝潭可以說是江面，也可以視為近海。

周貽瑾道：“這裡還只是江口，若是再往南出了海灣，進南海大洋之中，那才一個浩蒼茫。”

蔡清華道：“你見過？”

周貽瑾忽覺失言，蔡清華笑道：“怎麼，對著師父我還有什麼需要瞞的？你的私我知道的可不，真要對你不利，夠你死上三十回。”

周貽瑾想想也是，在蔡清華借個由頭將那子攆開幾步後，才低聲說：“承鑒好玩，曾駕駛英夷大船出過海，我跟著去了兩趟。”

蔡清華道：“廣州人總把山高皇帝遠掛在上，果然不假。”

吳家不是普通人家，是十三行行商，府裡掛了名的，吳承鑒私自出海，如果傳了出去，後果難以預測。

周貽瑾道：“承鑒玩一發，往往不知輕重，此事出我之口，如果出事，我必與三連坐。師父若還顧念師徒之，可莫害我。”

他想蔡清華應當不會害自己，所以故意將自己連坐上去，要讓蔡清華投鼠忌，只要蔡清華不想害了自己，就不至於拿這件事來對吳承鑒不利。

“你我之間，何必多此一語。”蔡清華笑道：“我若是會拿你無心失言來害你，你剛才就不會向我坦白了。那天晚上，我也不敢應你之請在花差號上留宿了。”

說到這裡，他忽然又長長一歎。

周貽瑾道：“師父歎什麼？”

蔡清華道：“這麼要害的事你都對我坦白，那就是仍然信任我。可是換了以前，後面那兩句話是不會說的。可見在你心中，吳承鑒的分量竟是比為師的重了。可恨啊，可歎！”

他說著拿起酒壺，自己斟了一杯酒幹了。

周貽瑾默不搭腔，也舉杯呡了一口，轉個話題說道：“師父隨東主赴任，竟然還帶了家鄉好酒千裡粵。”

蔡清華笑道：“我怎麼可能這麼做？這是我剛剛抵穗那日，有不速之客放在我客房裡的，我看只是半壇開封了的酒水罷了，扔了也怪可惜的，也就沒有推卻。”

周貽瑾道：“師父今日在廣州城，果然炙手可熱。”

“哦？”蔡清華道：“何以見得？”

周貽瑾舉起手中酒杯道：“壺是普通的壺，杯也是普通的杯，但杯中之卻是三十年陳的狀元紅，且不是粵省仿製之酒，就是我們紹興人家釀的花雕。此放在浙江都不可多得，到了外省更是珍貴無比。”

蔡清華笑道：“不錯，不過你這舌頭更珍貴，價值千金。”

周貽瑾繼續道：“廣州城，這個年份的狀元紅隻兩家有：粵海關監督家裡有幾壇，但以吉山的腳與脾氣，對師父你最多也只是虛應故事。除了吉山之外，有此珍釀的也就只有潘家了。潘家為十三行之首，冒著被吉山猜忌的危險，也要如此細心地琢磨師父的喜好，舉重若輕、半半地拿出如此珍釀來討好師父。此舉既可見潘有節用心之苦，而能讓潘有節如此用心，師父如今在廣州城勢頭之炙手，自然也可想而知了。”

蔡清華聽了這話，不否認，不發笑，卻盯著周貽瑾，兩眼都在發。

“師父為何這麼看著我，若放在十年前，我非以為師父對我有什麼意思不可！”周貽瑾的酒量其實是不錯的，不過他的質屬於“偽酒量不行”——也就是喝點酒臉上就有反應，所以雙頰已經出現淡淡的紅霞。

蔡清華笑道：“豈止有意思，簡直非卿不可！隻喝一口酒，就能道破背後的無數，若大方伯能得貽瑾為幕之賓，這廣州城外，大方伯便能了如指掌。”

周貽瑾道：“我早跟師父說過，徒兒我如今無心功業，隻想在三蔭下樂養老。”

“你才幾歲，就說養老的事！”蔡清華笑道：“再說了，你再跟著吳承鑒，只怕那樂也不了幾天了，一旦大屋傾倒，好徒兒，你別說養老，說不定還要遭池魚之殃。”

“消息傳的可真快。”周貽瑾道：“惠州的事，竟然連師父也知道了。”

“惠州什麼事？”蔡清華雙眼一瞇：“惠州什麼事？”

周貽瑾沒想到他竟不知道，但想此事廣州城外已有不人收到了風，以蔡清華如今的面子，只要他肯去打聽，就沒有打聽不到的，便將惠州丟茶之事，簡略說了。

“原來如此。”蔡清華沉思片刻，道：“那就更沒錯了。吳家之倒，就在旬月之間了。”

周貽瑾問道：“師父，你是不是還知道什麼我不知道的事？”

“告訴你也無妨，反正到了現在，你們也翻不了盤了。”蔡清華點著頭：“是永定河的事。”

“永定河？”這回到周貽瑾愕然了——因為這個回答簡直是前言不搭後語：“永定河怎麼了？”

結果蔡清華說出了一句更加“莫名其妙”的話來：“永定河去年又發大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