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嘎溜外，議事廳中還有兩人，一個是坐在角落裡書案後面的書記員，另外一個是個中年書生，相貌清臒，蔡士文道：“潘商主染恙，無法到會，所以委托了柳大掌櫃來，代理同和行的參議。”

那位柳大掌櫃吳承鑒也認得，知道他為人雖然低調，但在同和行地位甚高，就是整個西關各大家族也都要賣他幾分面子。

柳大掌櫃微微屈了屈，他並未在椅子上坐下，隻站在椅子後面，以示與各大商主份有別。

這屋子裡頭的人走出去個個富甲一方，這時笑過之後，卻沒人願意多說一句話。

西關吳家大宅。

吳二兩趕來回報：“老顧回來了。”

吳國英一聽忙說：“快讓進來，快讓進來！”

吳二兩和老顧，乃是吳國英創業時的左膀右臂，吳二兩外兼顧，而老顧偏向外務。他兩人比吳國英年輕了約莫十歲，到吳承鈞接管宜和行後，吳二兩仍然鞍前馬後地為吳家奔波，而老顧在幹了幾年將吳承鈞扶上馬後，終於也在兩年前逐漸退了。

不過他人雖然退了，畢竟只有兩年，功夫和老關系還沒全冷下去，這次惠州出了事，吳國英便又將他請了出來——惠州那條線，當初老顧也是經手人之一。而老顧聽說此事後也更無二話，接了差使就走，直到今天才回。

一個五十歲出頭的老者進門來，放下了手中鬥笠，出一張皺紋斑駁的臉，看起來比他的實際年齡還大不，似乎是個勞過度的糟老頭，但他手長腳長、壯健，則比壯年也毫不遜。

吳國英扶著椅子站起來迎他，老顧道：“大哥，跟我客氣什麼，快坐下快坐下。”

楊姨娘按老規矩，給老顧上了兩大碗茶水就退下了。老顧一口氣先喝了一碗，嘖道：“還是廣州的水好啊，沒有那鹹味。”

吳國英道：“惠州的水就有鹹味了？”

老顧道：“碣石衛離海那麼近，就算原本不鹹，被帶鹽的海風吹久了，也得變味了。”

這句話話裡有話，吳國英眼皮向下垂了垂，兩人是老哥弟，也就不用再兜圈子了，直接問：“段龍江真的出了問題？”

段龍江就是碣石總兵。過去幾年宜和行能安穩發達，他是關鍵之一；這一次惠州茶葉出事，他也是關鍵之一。

吳家在福建的茶葉，從福建下海，用沙船走近海海運，按照吳國英父子與福建宗親的協議，茶葉若在福建境出事，福建那邊要承擔所有損失，但過了東山島進廣東海域，那就是宜和行的責任了。

茶葉進粵海以後，主要得經過兩府兩衛的海域——州府的南澳和惠州府的碣石。在惠州登岸後，轉陸路運往廣州。這管轄兩府海域的總兵，吳家都下了大本錢，而其中州府南澳總兵又是段龍江牽的線，兩府沿海海盜勢力也是宜和行出錢、段龍江出面擺平，登陸後在惠州府境的陸路，也有一半是由段龍江直接負責。

這一條運茶路線，避免了從福建全程走陸路的顛簸，也避開了閩南粵東遍地的賊，路線形以來，幾年間從沒出過差錯，不料偏偏今年就出了事：茶船從惠州登岸，段龍江那邊保了一程後，給了吳承鈞派去接應的人馬，隊伍走出沒多遠，就在博羅縣遇到了山賊，偌大一批茶葉，全給劫了。

“劫匪手的地方，剛好就在湖鎮、羅水兩哨之間，那是兵力量最薄弱的地方。”老顧說道：“當時護送茶葉的，老大是杜鐵壽，老二是胡普林。杜鐵壽是老手了，經過那裡時都是小心又小心，每一次都會臨時變換啟程時間。但這一回，還是落了劫匪的全套。”

吳國英就明白了，如果是狹路相逢，還有抵抗的余地，但落圈套，那便是任人宰割——怪不得這次的茶葉丟得徹底。這條運茶的路線，不但吳承鈞親自走過全程，吳國英也走過廣東境的陸路，一聽就知道劫匪埋伏的地方在哪裡。

“他們是在圈窪中了埋伏？”

“是，對方有兩倍人手，又佔了地形，甚至還有十幾條火槍，所以老杜他們就不敢。”

吳國英更驚訝了，火槍是大清嚴之，杜鐵壽做的是正當買賣，自然是不敢私藏的，而對手竟然有火槍，要麼就是不憚造反的大賊，要麼就是有兵暗中撐腰——甚至就是兵冒充。

“老杜見了這個形勢，就知道抗拒了定沒有好下場，當場就決定投降，他想著，小賊可能胡鬧，大賊都有規矩，大家都是為利而來，回頭也就是找到山頭拜，破上一大筆錢罷了，如果當場鬧翻，不但沒有勝算，而且茶葉萬一落了水，反而人財兩失。”

吳國英點頭：“老杜的做法沒問題，換了是我，也是這麼辦。不過圈窪那個地方，雖然正當兩哨界，但離博羅還是很近啊，我記得當年每隔兩個時辰就會有湖鎮哨的水兵兵船巡到，難道這規矩改了？”

“規矩沒改，我問得清楚，如今仍然是兩個時辰一巡，夜間可能懶，白天卻仍如此。”

“如今是太平盛世，廣東的賊可不敢跟兵正面對著乾。敢跟兵對著乾的那是反賊，惠州府近在省城咫尺，若出現這樣的反賊早就鬧通天了，不可能無聲無息。”吳國英道：“圈窪這個地方，有兵船定期巡檢，那麼多的賊人不可能長期蹲點，可對方居然還能在那裡設下埋伏，除非……除非對方不但知道我們的路線，還算好了老杜到達的時間。”

老顧點頭了，低聲說：“老哥，這一劫如果過得去，宜和行可得清理清理了，甚至這西關大宅也是。這裡頭一定有應。”

“先說惠州那邊吧。”吳國英長長歎了一口氣，能夠知曉這條運茶路線細節的，不是宜和行的高層，就是西關大宅裡的親信，他卻實在不想在這個時候，去懷疑這個家族的肱與親人：“段龍江是怎麼說？”

“他推了個一乾二淨！”老顧一臉的惱火：“運茶的路線，多半是廣州這邊泄，但就算是我們，也不可能知道杜鐵壽接了茶葉之後什麼時候走，若差個一日半日功夫，這個圈套就不了，而要算計好手的時間，老杜的手下可能有問題，但段龍江他也不了乾系！”

“三十年的了啊！”吳國英朝天籲歎，其實段龍江的態度就已經可以看出問題，若真的還是老朋友，真的還站在同一條戰線，這事就不會推卸，他只會比吳國英更著急，因為找不回茶葉，就意味著彼此合作要崩壞，段龍江將失去一筆很大的年度財源：“他能坐到今時今日的位置，這上面花了我們宜和行多錢……他自己算不清楚麼！”

“人往高走啊。他多半是找到另外的大財主了。”老顧道：“我在惠州還打聽到，他可能要高升了，至再上一個臺階。”

“唉，也是我不好！”吳國英道：“早在兩年前，昊就跟我提過，讓我設法打通香港仔、新安這條線，把茶葉直接運到白鵝潭來。承鈞其實也有這個意思，都是我拉不下和段龍江的，覺得舊路既然走順了就沒必要改變，這事才耽擱下了。唉，都是我的錯啊！”

宜和行之所以讓茶船抵達惠州之後轉陸路，而不是直走珠江口，不是不想，而是不能——廣東海域的海盜以大星澳（在今天大亞灣灣口）為界，以東是州海盜的天下，以西則是香江海盜的地盤，在沒有炮艦護航的況下，宜和行的沙船要繞過香港仔、從珠江口直廣州，這條路線想要走得平安無事，必須擺平的不只是一兩個總兵，而是包括香江海盜群在的整個珠江口海域錯綜複雜的勢力與關系。

在這條茶道籌建之初，要打通整條海路，吳家是力有不及，所以才會選擇這樣半海半陸的路線，但近兩年宜和行蒸蒸日上，其實已經備了這樣的實力，但要新辟路線，總要付出新的代價——這代價既包括給大星澳以西黑白兩道的買路錢，也包括得安段龍江因之產生的不滿，而新道路的打通，除了讓茶船走得更加順利，卻未必能帶來更大的利益，所以吳國英當時在經過通盤計算之後，便在父子三人的小規模茶談中，反對吳承鑒的這個提議，覺得老路既然還順利就無須改變了。吳承鈞雖然更傾向於吳承鑒的想法，卻也覺得可以再過幾年、等宜和行的實力更加夯實了再說。

不料才過了兩年，惠州這條路就出事了。

老顧聽了吳國英的話，倒是呆了呆：“昊還有這等見識啊？”

“他的眼睛，其實看得比誰都遠，”一提起小兒子，吳國英就恨鐵不鋼：“就是可恨，這臭小子不學好！不肯做事。”

“閑話慢提。”老顧道：“老哥，這次的事，你可得小心了！能收買家中細，外能勾結段龍江，再要悄沒聲息地調能製杜鐵壽的人手，對方的手段，可不是等閑啊。而這等人，要麼不手，既然手了，就不會只是讓宜和行折了一筆茶貨賠款——打蛇不死要遭害！這個道理，對方不會不懂。”

吳國英道：“你是說，對方的目的不只是這批茶葉，他還要我吳家死盡死絕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