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人對讀書人多有敬意，蓋因相較之下，讀書人見識比尋常人多。尤其在鄉間，尋常老百姓連個黃歷都須得請讀書人看。管平波能平安長大，其父認得些字著實功不可沒。否則一個鰥夫帶著個獨生兒，早被人生吞活剝了。嫁到竇家來，說起父親，上下都沒有不高看一眼的。

珊瑚一番護主的話，被管平波噎的干凈利落，心里也唯有贊嘆到底識文斷字，與旁人不同，只好把話題岔開了。管平波本就不大計較這些，見珊瑚不提，就丟去腦后頭了，由著三個丫頭說上了話，自己拿著本荀子翻著耍。此書乃是父親的，家窮書便，有限的幾本皆是父親抄錄，幾番折騰也就剩這半冊了，出嫁的時候抱在懷里帶了來。當然還有一套四書，是自己當練字抄的，然那容太無聊，抄完就忘，如今也不知道扔到哪個犄角旮旯里，早無蹤跡。過書頁，又了肖金桃給的荷包，心道：是要進城一趟，買些書回來消遣也是好的。不然日悶著，太浪費生命。

丫頭不比主人家，皆是要做活的。珊瑚自不必說，練竹躺到了，二房的瑣事便由接管，實乃二房的第一個大忙人。貝殼則不得幫把手，還得伺候練竹、收拾屋子。雪雁也不是吃閑飯的，西廂里的灑掃定不能管平波手，再則管平波并自己的小帕子，也不能全指著外頭。珊瑚和貝殼本就是躲出來的，說了一會子，便告辭要走。

管平波住珊瑚道：“家里可有筆墨紙硯”

珊瑚笑道：“得虧是我們院里，嬸嬸時常寫幾個字，得了好的就往這頭送。要是旁的院里，還得去那領去。只我不識字，不懂好歹，回頭開了箱子嬸嬸自去撿，如何”

管平波笑道：“我又不是才，非要那松煙墨薛濤箋，隨便拿些給我即可。順道尋尋有沒有字帖，沒有我去外頭買。”

珊瑚應聲而去。

管平波又看了一回書，抬頭時見雪雁一針一線的著一件裳，半日才一小段，嘆道：“你這得做到猴年馬月。橫豎是中，你稀疏一點，又省棉線，又省功夫。”

雪雁頭也不抬的道：“我們的胡對付也就罷了，嬸嬸的裳那麼大的兒，人瞧見，還說我不心，要我何用”

管平波笑道：“都穿在里頭，誰看呀。”

雪雁道：“叔叔看。”又勸道，“我瞧嬸嬸是個不紅的，只好歹學兩個花樣，逢年過節的正好孝敬。嬸嬸休看胡嬸嬸蠻橫，的針線可是一等一的好。”

管平波素來敬業，有老員工提醒，遂認真問道：“要繡花還是只要裳”

雪雁道：“嬸嬸要會繡花就更好了，不會繡兩件服亦可。眼看要中秋，嬸嬸是趕不上的。不如去正屋里討幾塊料子，細細的做了，到了年下，也是一片孝心。”雪雁笑道，“嬸嬸別嫌我啰嗦，我們偏房的，又不當家，統共一月幾百錢的月例，想要在長輩跟前出頭，不靠著一手活計，還能靠著什麼呢嬸嬸會寫字是好，那也只能孝敬嗲嗲，可不大識字。”

管平波想了想道：“抄佛經呢”

雪雁道：“佛經是好，可那是咱們正屋里的獨一份，嬸嬸如何好爭搶”

管平波點頭道：“我知道了，我有旁的法子，你把你描花樣子的筆借我，再去給我尋一疊紙來。今日初十，若是城里的工匠手快，沒準兒能趕上中秋節禮，趕不上也沒什麼。”

雪雁聽的一頭霧水：“什麼工匠”

管平波笑的神兮兮的：“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雪雁笑嗔道：“月錢初一才發，你可沒趕上這個月的，請外頭的工匠，你有錢麼”

管平波道：“媽媽給我錢了，夠使的，放心。”

雪雁怔了怔，心中納罕，從未單給過哪個兒媳婦銀錢，若說管平波一人進來，胡三娘同侯翠羽這般做妾的，哪個又能有正經嫁妝可見是家嬸嬸能打，了的眼。想到此，不由心中一喜。做丫頭的自是盼著主子好，主子好們未必好，可主子不得臉，們更沒指。見管平波還看著，立刻回神，尋了一描花樣子的筆，趕去正屋找珊瑚討紙去了。

不一時回來，就見管平波趴在桌上，拿著把菜刀削木頭，還抱怨菜刀不趁手。雪雁嘆道：“好嬸嬸，你又要作甚”

管平波道：“我要尺子圓規量角，家里只怕沒有，不得手做”阿彌陀佛，幸虧是工科生，在鄉下生活又艱難，想方設法的賺錢填肚子，基本功倒是沒丟下。當年的兔子籠就做的極致，兔子被人搶了，只好把籠子挑去集市上賣了換錢，才

把賒小兔子的賬還上。其實就的手藝，若在個法制健全的太平時代，再怎麼著也不至于淪落到給人做妾。古代的殘酷就在于，不是勤勞聰慧就可致富。托生個孩子，當真是沒有個好爹，再大的本事也無用。非得到了竇家，才有希一展長才，才能想將來、想前程。

雪雁道：“尺子我就有，圓規在外書房里瞧見過，量角又是什麼”

管平波眼睛一亮，對啊竇家是行船的人家，造船業可不就是工科，別的沒有，工一準有類似的。立刻從椅子上跳起，提起子就往正院里跑，預備尋肖金桃找東西。

肖金桃正在算賬，算盤打的噼里啪啦響。見管平波一陣風的沖進來，笑道：“你又打哪里瘋了來”

管平波一臉討好的道：“媽媽，我想要個圓規和量角，家里有沒有”

肖金桃道：“圓規有，量角我沒聽過，你阿爺的外書房里有好些文，我喊個人帶你去挑。”又問，“你找這個做什麼”

管平波道：“一時說不清楚，我做好了給媽媽瞧，你一準夸我能干。”

肖金桃笑罵道：“你一準沒干好事，別拆了屋子，人告到我跟前，我可是要使家法的。”

管平波道：“家里屋子那樣結實，我還拆不了，放心。”

肖金桃便喚來自己的丫頭寶珠，帶著去外書房尋家伙。管平波心急火燎的，拉著寶珠就跑了。

到了外書房，只找到幾個極巧的銀制圓規。管平波道：“沒有尋常些的麼”

寶珠道：“我去庫里找找。”說著，就往間壁的架子上一個一個的盒子翻找。管平波跟著進庫，箱子上皆著字條，找準工箱，一把就拖了出來。里頭

整整齊齊的碼著各工，不獨有圓規，還有小刨子、小錘子、刻刀等，不由喜出外。一疊聲問寶珠：“箱子我能搬走麼”

寶珠湊上來一瞧，都是些不值錢的工，爽快的應了聲：“可以，我回往賬上寫一筆就是。”

管平波高高興興的把箱子拖出外書房，路上恰好遇到那日同比武被打趴下的譚元洲，兩個人一齊把箱子抬回二房。管平波又從廚下了幾塊木頭來，立刻開工做趁手的工。

珊瑚聽見西廂叮叮當當的敲擊聲，無奈的對練竹道：“我們管嬸嬸不知又淘什麼氣，從那里討了一箱子工來，在屋里做木工耍呢。”

練皺眉，正要說話，就聽練竹道：“你心這個作甚一個做妾的，晚間老倌去屋里，好好伺候就罷了。不要自找了自玩，還要作甚替我當家不”

練拍著兒的手道：“還是你明白。”

練竹調整了個姿勢道：“媽媽別老記著我們家往日的規矩。那會子家里當，做妾的得同丫頭一般在妻跟前伺候著。現都敗落了多年了，還提往日做什麼再說，練家便是還有人做，與竇家有什麼相干”

練撇：“我就是看不慣你們家妻不妻，妾不妾的。”

練竹心中不耐煩，淡淡的道：“當的亦有二房，正經的妾還能請誥命。不過白讓人們一聲嬸嬸，們是有婚書還是擺酒唱戲有族人作證也就是竇家不興做小氣事，不說旁的，我那大侄子的妻族沈家，當年老嗲嗲前頭咽氣，老后頭就把妾一腦發賣了，連生了兒子的都不管，誰能說個不字。我做什麼同們一般見識我現只盼著們幾個肚子有靜，我不信一個胡三娘不識好歹，我一屋子丫頭小老婆，還個個都不識好歹了。”

練忙道：“我不過白說兩句，你又氣。罷了罷了，我不招你，橫豎姑爺不是寵妾滅妻的，你們怎麼著怎麼著吧。”

練竹聽著母親的糊涂話，越發氣悶。心道：怪道練家敗落到今日的模樣，連拉一個打一個的把戲都不懂，還要指點江山。為什麼不寵著管平波難道還寵著胡三娘便是管平波日子長了也學著目中無人，有的是水靈丫頭。耗到自家生了兒子，或抱了丫頭的兒子，真當不敢學張明蕙撒潑州悍婦當是說笑的麼

出了一回神，肚子，嘆了口氣，吩咐珊瑚道：“我屋里還有些玩家伙，你收拾出來，與管妹妹送去。小小年紀沒了父母，怪可憐的，只好我們多疼些吧。”

貝殼笑道：“越發縱的孩子氣了。”

練竹笑了笑，孩子氣有什麼不好就是一直長不大，才好等人生了孩子抱過來養。弄得風刀霜劍，倒學著懂事了。橫豎也不虧待了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