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渺睡了一覺，但其實睡得并不安生。

的睡眠很差，起先是難以睡，后來見了醫生，斷續換了藥，但神類藥大多有點安眠的作用，常常一夜昏睡，醒來后頭痛裂，腳虛浮，至要到下午才能緩過來。

有時也會在雷雨夜里驚恐醒來，而后睜眼至天明，往往這時，心臟就會快速的跳，用力地制，拼命的安自己，只是沒休息好。

焦慮癥有一個可怕之，就是會反復地疑病，跑了多次醫院均正常，心電圖，心超……正常的不能再正常，所以只好努力地安自己，去克制那種濃烈的瀕死。

江渺這回，睡了一路。

斷續地做了點夢。

夢里的畫面始終模糊，像是一場大霧，好似腦子里的潛意識，合眼前記得的最后畫面還是高速路兩旁的霧氣漫天。

那畫面，像是東南亞的佛龕，坐落于私郊的花園，木雕的佛龕有琉璃溢彩，金四面佛盤而作，始終記得有一個男人的背影，漆黑冷漠，他手上常常帶著一串檀木的菩提，冷眼地看著一切。

他為人謙和淡漠，卻又凌駕于之上。

傅敬文從未傷分毫。

但他將捆在邊，像帶著一只寵，他從不脅迫，卻足以讓恐慌。

那個仿古的戲樓起先是有人唱歌跳舞，傅敬文來的時候，散了場子，專程讓拉小提琴。

下面有人痛苦的慘，目的紅不知是還是紅幔四散。

只知道，他明面上是賭場巨賈之子，是某企業未來繼承人，實際上卻又做著各種違法的/國勾當。

人的生命，沒隕落在東南亞的黑夜。

有一次只是無意的抬頭，就落下了許多日的噩夢。

一個男人被捆在椅子上，早就神志不清，上除了烙痕就是被帶倒鉤的鞭子鞭笞的，他滿的，口齒不清的嘟囔，“不是我……”

“倒——”

尖猴腮的男人罵了幾句臟話，轉頭去看傅敬文。

傅敬文就坐在椅子上，淡然平靜地撇著茶沫，很淡的嗯了一聲。

那是江渺頭一回看到一個活生生的人被酷刑折磨至沒了聲息。

小提琴突然變得好重。

音調跑歪——

傅敬文抬眸看了一眼。

空氣仿若凝固。

打在人上的聲音逐漸變得沉悶，然后那人被拖了出去。

房間里很安靜。

腦子中一片空白。

傅敬文安安靜靜地喝完了一杯茶，白底藍花的茶碗放在木質的桌臺上，發出很淺的聲音。

他淡淡的開口說，“你說，我為什麼留你活著？”

這是江渺第一回睜眼，遲鈍地坐在副駕，外面早就一片漆黑，每隔幾米有高速路燈亮著，車子里線很暗很暗。

李明琮依舊在開車，輕輕打了個哈欠，然后低了靜清清嗓子。

江渺稍稍了一下，偏頭看著李明琮。

很安靜的看著李明琮。

線勾勒著他的側臉，廓很括，鼻梁很，稍稍有些不太明顯的鷹鉤。

他的長相并沒有非常的出眾，甚至只是一張略有大眾的大眾臉，只是那子氣的氣質，讓他渾然不同。

眼睛略深，線條鋒利，頭發也短。

他不像是見過的任何人。

有些無趣，卻總能找些話題跟說來說去。

平白的，像是藏在大霧里的星，遙遠又模糊。

又或者，像是寂靜午夜里，海聲浪波涌不止時，被送沙灘上的一枚珍貴的貝殼。

“醒了？”李明琮瞧見了，偏頭低聲音問了一句，然后一手扶著方向盤，一手從旁邊手擋那的儲盒里拿出來一東西。

江渺低頭一看，居然還是用老方子——巾裹著的飲料，一次的紙杯封口。

“一個小時前路過服務站，買了杯熱橙，也不知道坐這麼久車你暈不暈車，這還正好溫的，我還得開約莫倆小時，到省了，等會下高速后走小路回去——但我瞧著你還得過會才能睡覺，老家房子沒打掃，我還得先收拾。”

李明琮一口氣說完，然后停頓了幾秒看江渺。

卻發現江渺好像是在看他，又好像是在發呆。

“……看什麼呢？”李明琮又問了一句。

“我聽見了。”江渺低低開口，聲音像蒙著一層水霧。

“睡了一路？”李明琮問。

“嗯，”江渺轉過頭看著前方，沉默了足足一分鐘，而這一分鐘里，李明琮也在等著繼續說，“睡地恨不踏實。”

“但我醒來看到你了，”江渺也不知道自己是有意識還是沒意識，只是覺得自己有話就直說了，“就覺得，那好像只是個噩夢。”

很安心。

“……”

其實李明琮不問，也大約知道噩夢是什麼。

他安安靜靜的開車。

兩人有那麼一會沒有說話。

前方是高高的路牌，路牌指示3km后右拐下高速到春新。

前面直走，是延。

李明琮就這麼沉默地開了3km，車子右拐下了高速。

他慢慢說，“我知道你怕什麼，他不會找到你了。”

“嗯。”

“他可能有意到國發展，你知道的，那是個國業務公司，但一定不干凈，只要他敢來，中國的警方就一定會盯著，人口/販/賣和毒/品詐/騙從來都分不開，”李明琮不只是為了寬，“中國是/毒大國。”

“嗯。”

江渺又合上眼。

其實這些話很多人都跟講過了。

什麼街道辦的工作人員。

什麼害者回訪。

什麼政府部門的工作人員。

覺得語言上的安很蒼白。

因為語言從來都不會抹去傷痕。

“不會再有那種日子了。”

李明琮說。

“好。”

“這是聽見了，還是聽進去了？”

江渺靜靜地看著前面一閃即逝的夜景。

春新市是個三線小城市，下面還有幾個鄉鎮，高速公路只經市郊不過市區，方向看著也是向鄉鎮開的。

這里沒有g市的大樓，也沒有半夜仍然營業的各店鋪。

馬路上空的，零星商店，舉手可數的——看著還是街角的一家24小時便利店。

很寂靜。

江渺說，“我常常覺得我的生活不會好了，我只是虛度著日子，等著找到我爸媽，找到凜凜，這好像就是我人生里最后的寄托。”

“……”

“但我覺得我現在好像還多了點兒什麼，想看你說的黃木香開花，想跟你看看皮影戲，我也覺得人活著不容易，藏著掖著沒多意思。”

只是靜靜地靠坐在那。

李明琮的呼吸平穩，在狹小的車子里卻又很清晰。

江渺深深地吸了口氣。

“所以我意識到一個問題，”江渺說，“我有點，依賴你，我從來沒有這樣依賴過任何人。我也不太需要你對我回應什麼，因為我自己知道我的狀態，要真希有什麼……我可能希，你要平安一點，至讓我知道，你還好好活著。”

李明琮靜靜地開車。

車燈閃爍，前面是出口收費站。

夜班的工作人員打著哈欠，李明琮遞卡，ect自扣費。

車窗又升回去。

李明琮重新啟車子，低低說了一聲，“知道了。”

江渺沒再搭腔。

像累了。

又闔了闔眼。

沒睡著，似乎在有意識的回想以前。

剛才李明琮繳費落下車窗，冷風吹進來——

北方冬天的冷風啊，干冽又冷，像一把刀子一樣尖銳。

就這麼想到小時候上學的冬天，媽媽給和凜凜準備了手套，凜凜時常忘記，然后媽媽頭從樓上喊住倆，舉著手套，也來不及穿上厚外套，就穿著和圍下來，把手套塞給凜凜，又一面念叨著，“不戴手套不把你手凍了？孩子落下凍瘡多難看，幾年好不了，有點風吹就發作……”

凜凜就說，“你不能給我換副手套啊？現在都流行那種邊兒上帶絨的。”

媽媽就拍腦袋一下，“你這丫頭，手套路上戴又不是讓你天天穿著，整天嫌三道四。”

還有。

凜凜特臭。

那年流行白的絨圍巾，帶著一卡通玩偶頭。

凜凜纏著爸爸給買，媽媽一聽一條圍巾一百多，當即拒絕，說戴去年的，說去年你就嚷嚷流行方格圍巾，今年又買新的？不行。

凜凜就不高興。

然后到過年的時候，爸爸拎回來兩條圍巾。

一模一樣的白卡通小狗圍巾。

——這事兒上，從沒區別待遇。

有的，凜凜也有。

凜凜有的，也有。

江渺想著這些往事，眼睛就不自覺酸，口悶得厲害，幾番深呼吸才下心悸，輕輕把車窗落了一隙，干冷的風吹進來，一腦的從鼻腔灌下去。

李明琮看了一眼，大抵是這些經歷，江渺上并沒有這個年齡孩該有的活潑和，像是垂垂老矣的云，沒有力氣地掛靠在遠遠的天邊，仿佛一陣風，就淡了，就散了。

大概也正因如此，分外坦誠。

——我有點依賴你。

——可我也不要什麼回應。

——我只想知道，你是平安的，你還在好好活著。

李明琮提醒：“別冒了。”

江渺嗯了一聲，“好久沒回來了。”

李明琮：“我也是。”

江渺問：“你是不是一直沒回來過？”

李明琮想了想：“也不全是吧……但也確實很多年了，我爸媽是車禍去世，后來我因為這事兒直接一病不起了，我家房子囑托我叔叔賣了給我治病，我叔叔家也著，我也孤家寡人一個沒什麼用錢的地方，但也沒救過來，后來我說把這老房子留給我了，我回來了一次，但那會，我也去世幾個月了。”

“……”

“我那會在國外跟案子，是真的回不來。”李明琮大抵覺得沉重，開玩笑似的說，“我這行，還沒想過結婚娶老婆攢彩禮，夸張點，我們這麼不著家，人也不知哪天是死是活，有家也得完。”

江渺說，“也不知道該說你什麼。”

李明琮笑，“什麼說我什麼？”

江渺頓了頓，“你知道你父母車禍的時候……你是不是很難過？”

李明琮笑意收斂了，“難過，難過了一些日子，但生活總是要繼續，我從來都不知道怎麼理分別，只是我的工作夠忙，足夠讓我不要沉浸在痛苦里。”

“……”

“所以我總想，要是我有什麼親關系，先走的那個人千萬得是我，后來想，孤家寡人也好的，把心思都放在抓壞人上，這世界也許就能更好一點點，這些事兒，總得有人做的。”

江渺低聲說，“別說。”

李明琮不明，逗，“你說孤家寡人啊？”

江渺說，“說什麼先走不先走。”

李明琮笑一聲，“生死在天，我看的倒也淡然。”

江渺：“我就后悔跟你聊這種話題。”

李明琮笑了幾聲，才慢慢又說，“我也有很多學不會的東西，但痛苦或者歡愉，都不要一直銘記，人生總歸是往前走的。”

“……”

李明琮：“我其實不想跟你講道理。”

江渺：“你剛剛還是講了。”

李明琮啞然，“我是想說——”

江渺轉頭看他。

那眼神直勾勾的，坦然又干凈。

是不能欺騙的。

李明琮說，“我——”

江渺盯著他，“你什麼？”

李明琮吸了口氣，“……你想的那樣。”

江渺依然盯著他，“我想的哪樣？”

李明琮不說話了。

車子行駛的路有些崎嶇，車子顛簸起來。

李明琮開了車燈，線照亮前面崎嶇不平的路，江渺看到兩側的景。

大片大片的土地，冬天能種植的作實在是不多，豌豆，馬鈴薯，蘿卜。

大部分土地是空著的，只有零星幾片兒，白菜臥在土地里。

有些樹木枝椏禿禿的，沉默的穿著冬夜嶙峋的薄霧。

李明琮是不擅長任何表達的。

他盯著前方的路，耳廓發燙。

“別想歪了，”李明琮說，“跟你去吹吹海風，爬爬山，去去古城，看看電影，去更遠點兒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