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如蛇蠍》第6章 東平

爐火正盛,窗前瓷盆一株高達數尺的海棠花樹枝葉茂,枝頭已有數朵淺花朵綻放。花樹旁邊的幾案上有溫酒一壺,魚鮓一碟,酒盞兩個。

一雙修長的手拿起酒壺,向兩個白瓷酒盞中徐徐注溫酒。

酒盞七分滿的時候,那人放下酒壺,端起自己面前的酒盞。接著,微含笑意的男聲響起:「想不到冬天竟然也有海棠盛開呢。」

坐在對面的趙王恭敬回答:「昔年以爐火溫氣培植,但總嫌花葉稀疏,賞之無味。去歲某參閱典籍,在驪山坑谷建室,以溫湯灌溉,總算養出幾株好花來。這是今年第一盆開花的西府海棠,特送來恭賀先生喬遷之喜。」

「大王客氣了。」

「先生說哪裏話。若非先生指點,當年戾太子作,某未必能保得住命,二郎也不會得先帝青眼。此次也是先生一語道破玄機,某才能與太後周旋至今。某知先生不圖富貴,只好以花樹聊表敬意,還先生笑納。」

「那崔某便卻之不恭了,」男人停了停,又道,「聽說元月以後太后便要臨朝聽政了?」

「是,」趙王心甚是愉悅,「太后也答應在那時授某參知政事的頭銜。元宗以後,親王正式參政還是頭一次呢。」

「看來進展順利,那麼太妃那邊……」

趙王搖頭:「暫時無有頭緒。先帝在世的最後一年幾乎一直由伴駕,哄得先帝給一道詔不是不可能。某在宮耳目有限,打聽起來多有不便。反是犬子幾年前曾在宮中住過一陣,也許知道些幕。某已給他發了帖子,這一兩天就該有信了。」

「如此便好。消息確實以前,還請大王按兵不。」

趙王點頭稱是。兩人又說了些朝中見聞,趙王才起告辭,回自己在苑城的府邸。他剛一進門,長子便迎了上來:「阿爺回來了?」

「回來了,」趙王點頭,「二郎呢?」

「已經到了,在裏面等著呢。」

兩人口中的二郎便是曾被先帝屬意,現被封為東平王的次子。

東平王剛及弱冠之年。他年時期微微顯胖,在趙王數子中並不起眼,誰知過了十四歲竟忽的拔高。褪去孩時的胖后,他倒漸漸姿容出起來,在京中竟也有了些名。見著父親,他不慌不忙起施禮,含笑問:「大人特意令兒子過府,不知有何吩咐?」

趙王這幾年對次子的心頗為複雜,打量他片刻,哼了一聲:「聽說這陣子你常出北里,可有此事?」

「啊,那裏……」東平王爽快承認,「對,常去。」

趙王一掌拍在案上,喝斥道:「你看你現在什麼樣子?先帝喪期才過,你就狎冶遊,統?你對得起先帝對你的重嗎?」

「以現在的況來說,我越不統才越對得起先帝吧?」東平王漫不經心地回答。

「放肆!」趙王喝止。

東平王懶洋洋地拱手:「昨夜酒醉,現下頭還疼得厲害。若大人兒子來只是要訓斥兒子,可否容兒子先回家補眠,待兒子睡足以後再來恭領庭訓?也免得大人白教訓一場。」

「慢著,」趙王冷著臉道,「我還有話要問。當初先帝常讓你出中,你比誰都宮的況。我問你,徐太妃為人如何?」

「太妃?」東平王似乎真有些頭疼,聽了這話不時輕拍自己腦袋,「大人天天在家罵蠢婦,難道不該早有定論?又問我作甚?」

「有傳言說先帝把神策軍給了。」

東平王嗤笑:「握著神策軍竟還沒向大人你發難?這可稀奇。」

「你的意思是……神策軍還沒落掌控?」趙王對兒子的無禮言辭不以為忤,反而眼睛一亮。

東平王皺了下眉頭,想了一會兒才搖頭道:「這我不敢斷言,不過覺得有些奇怪罷了。話說回來,先帝病重這一年多,變了不,誰又知道他怎麼想的?若他想保全他們母子倆,給留一道詔,讓神策軍聽命於也不是沒有可能。」

趙王沉:「可你說的也有道理,一個蠢婦,若掌握了神策軍,絕不會到現在還沒靜。有沒有可能這只是虛張聲勢?不對不對,這蠢婦哪想得到這麼長遠?」

東平王見父親頗為苦惱,打著哈欠補了一句:「興許有什麼顧忌也說不定。」

「什麼顧忌?」趙王追問。

東平王搔了搔頭,又恢復了不正經的模樣:「我又不是肚子裏的蟲,如何知道的想法?我一個做侄子的,又不想.宮闈,留心伯父妃妾算什麼事?」

趙王聽他越說越不像話,連忙擺手:「罷了罷了,一點忙幫不上。回去睡你的覺吧!」

東平王慢吞吞起,辭別了父親。

王府僕從一見他出來,便把馬牽來。東平王卻沒有立刻上馬,而是瞇起眼睛看著廊上的木柱。

元宗以後宗室諸王不再出居封地,而是居於京中苑城之。五年前戾太子作,火燒苑城,又派兵把守出口。一眾皇子王孫不是被燒死,就是斃命坊前。皇族子弟在這場大中被大肆屠殺,皇族近支僅趙王、穎川王幾家倖免於難。如今焦土已經掩埋,幾王府亦重建完畢,除了一兩舊有廊柱上的斑駁殘痕,幾乎已看不出當年的印記。

東平王睡眼惺松的表就在他注視廊柱的時候慢慢消融。等僕從將馬牽到迴廊下,他收回目,慢吞吞翻上馬,晃悠悠出了府門。他的宅邸離趙王邸不遠,可他並不回自己宅院,反而出了苑城,前往宣武軍在京都的留邸(注1)。

邸中小吏見是東平王,慌忙出迎。東平王卻擺了擺手,免了他的禮,只道:「我找姚潛。」

小吏忙催人去請。片刻后,一個年約二十*歲的高個男人走出,含笑向他施禮:「宣武軍節度押衙知進奏兼歙州司馬姚潛拜見東平郡王。」

東平王雙肘撐在馬背上,含笑打量他:「峰鶴啊,你我也算老了,每次還報那麼一長串名,累不累啊?走,陪我吃酒去。」

姚潛待要推卻,東平王卻不耐地揮了揮手。姚潛不好開罪他,只得令人牽馬過來,跟在他後出行。

東平王向來饒舌,可今天這一路他竟沒怎麼說話,只低著頭想事,不免讓姚潛有些驚奇,出了坊門后小心問:「莫非大王今日有心事?」

東平王回過神,嗤笑一聲:「我近來越來越覺得我會死於非命。這算心事嗎?」

姚潛大驚,連忙喝止:「大王休要胡言。」

「胡言?」東平王微笑,「峰鶴兄知進奏,應該有細心留意京中局勢吧?你倒說說,現在是個什麼況?」

「主國疑,」姚潛謹慎措辭,「難免人心浮……」

「浮?」東平王的語調十足諷刺,「你給節度使報事也寫得這麼委婉?我家那位大人明明該野心。」

「令尊近來的作確實多了些……」姚潛微微皺眉,「只不知令尊是為大王打算,還是為自己謀劃?」

「當太上皇哪有當皇帝順心?」東平王笑道。

「若是那樣……」姚潛眉頭皺得更。若是那樣,東平王的確有些尷尬。

東平王苦笑:「我家大人若是篡奪功,因著先帝之故,恐怕會對我疑心。就算他不我,我那位兄長也很難容下我。若是太妃或者太后勝了,更不用說,一家老小都是死路一條。嘖,不管怎麼看,我都是個橫死的命哪。」

姚潛想了一回,嘆息道:「說起來,如今這局都是先帝之故……」

「先帝又能如何?」東平王道,「誰料得到徐太妃竟能生下皇子呢。當皇帝的,哪個不希承繼大統的是自己骨?」

「時局不穩,又是主即位,恐怕要生事端。」

「可不是,」東平王扳著指頭計算,「太后、太妃、我家大人,還有北司南衙那麼多號人,再加上不安生的藩鎮。一齣戲也不知多人來唱,能不麼?」

「不是還有大王嗎?」姚潛含笑提醒,「大王可曾想過……」

「我麼,還真想過。」

「哦?」

東平王嗤笑:「想想我就頭疼,讓我去收拾這爛攤子不如我去死,至還落個痛快。我可想明白了,誰到最後不是一死?能快活一時是一時,否則到了黃泉,想起自己整天過得愁眉苦臉的,多虧啊。」

他一邊說一邊還指了指前方已出現的坊門。姚潛順著他的手看了一眼,臉頓時皺一團:「所以大王出門就直奔北里?」

東平王笑得無比曖昧:「我說峰鶴啊,我可聽說當年你春闈及第,乃是兩街探花使,難道就不曾來過此?」

姚潛正:「某出貧寒,不比膏梁子弟崇侈宴遊。何況既已在朝籍,就更應潔。」

東平王頓覺掃興:「我怎麼就識得你這麼個獃子了呢!」低頭思忖片刻,他又嘿嘿壞笑起來:「我看你是還沒見識過此間娘子們的才,才這麼道貌岸然。我今日倒定要你去開開眼界了。」

見東平王挽了袖子來拽他,姚潛慌忙躲避:「某不好風月之事,大王還是饒了在下罷。」

東平王罷手,上下打量他一番,裏嘖嘖有聲:「你說你喏大的年紀,既不娶妻,也不流連風月,難不你好的是男風?」

姚潛然變:「大王休要妄言!某家一脈單傳,豈能有那種癖好!」

「那你倒是娶個妻我看看呀。」東平王笑道。

姚潛臉上的緒有些複雜,良久以後才回答:「不是不願娶,只是有緣無份。」

「咦?聽你這意思,難道已有意中人?」東平王大興趣。

姚潛想了想,略有些難為地點了點頭。

「只是為何說是有緣無份?」東平王愈發好奇,著下沉思起來,「莫非那小娘子出崔盧族,你高攀不上?」

姚潛搖頭:「那倒不是。」

東平王繼續追問:「既非門第懸殊,那就是已訂了親?嫁了人?」

姚潛垂目,良久以後才點了下頭。

見他承認,東平王倒愣了一愣才笑罵道:「好你個姚峰鶴,平日裏一副謙謙君子樣,竟然好這口,還不及我流連風月有品格呢。」

姚潛苦笑:「就知道大王定是這話,某才不想告知。既已有了歸宿,某自然不會還有什麼想法,只是緣慳一面,始終有些憾罷了。」

「你的意思是,你連意中人的面都沒見過?」東平王著下,「這可有趣。到底怎麼回事,你可得給我好好說道說道。」

姚潛知道他的子,真告訴了他只怕他會經常拿來取笑,便不肯答話。

東平王卻不依不撓,扯著他道:「不行不行,不能這麼說一半吞一半的,你得全告訴我,否則我晚上連覺都睡不著。」

他糾纏不休,姚潛無可奈何,終是據實相告。

誰知東平王一聽他說完,嗤地笑出了聲:「竟然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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