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已走出很遠，徐九英還在不捨地回頭張。

陳守逸輕哼一聲：「別看了，看不見了。」

「你剛才這麼兇幹什麼，」徐九英悻悻，「我可算知道我的壞名聲是怎麼來的了。」

「太妃的名聲不是自己作出來的嗎？」陳守逸冷笑。

徐九英怒目。

陳守逸視而不見，悠悠道：「奴婢聽說街市上有些無賴，不學無，卻專以訛人為業。那街巷狹窄昏暗，誰知道撞上來的是什麼人？被他纏上了怎麼辦？」

徐九英抱著肚子笑：「你這都是聽誰說的？你到底見沒見過無賴啊，哪有長得這麼好的無賴！」

「奴長得也不錯，太妃不一樣奴壞胚？」

徐九英笑得更歡：「那怎麼一樣？」

「有什麼不一樣？」

「因為你是……」話才出口，徐九英就知失言，連忙把最後兩個字咽了回去。

雖然沒說出來，但陳守逸何嘗聽不出言下之意？因為他是宦。他垂下目，不說話了。

徐九英見他這表，知道他生氣了。陳守逸這人看著臉皮厚，心思卻極細，怕是要多想。待要解釋，又怕越描越黑。

正在頭疼，忽然看見路邊有人在賣一種人形糕點，連忙轉移話題，指著那糕點問：「你看，那是什麼？」

陳守逸看了一眼，答道：「是芋郎君（注1）。」

「芋郎君？」徐九英問，「好吃嗎？」

「食芋郎是東都風俗，西京並不常見，奴也沒吃過。」

徐九英忙道：「那我去買個嘗嘗。」

陳守逸住：「太妃可曾帶錢？」

徐九英笑道：「這我能忘了嗎？你在這兒等我，我請你吃。」

陳守逸聽了，果然留在了原地。

徐九英走向那小販。小販見了，滿面笑容地問：「娘子要買芋郎君？」

「我買兩個。」

「好咧！」那小販麻利為包了兩個。

徐九英一邊錢袋一邊和他閑聊：「我聽說吃這個是東都的風俗？」

「正是。不瞞娘子，某就是東都人。因想著這個西京不常見，才做了些賣。我們那裏過上元節，家家戶戶都做來吃呢。」

「原來如……咦，我錢袋呢？」徐九英這才發現腰間空空如也，那錢袋竟不知何時失落了。

小販與面面相覷，過了一會兒他有些為難地賠笑：「娘子，某這只是小本買賣……」

「放心吧，我最窮的時候也沒幹過賒賬的事。等我朋友來。」回去找陳守逸，卻並未看到陳守逸。他竟不聲不響地走了。

「這壞胚，」徐九英氣急敗壞地跺腳，「怎麼走了？」

那小販倒是個心善的人，也替著急：「娘子看看是不是掉在這周圍了。」

「不找了，」徐九英賭氣般把雙臂一，「他以為我離了他就不行麼？你拿剪子來，我把袖絞了給你（注2）。雖然不是什麼名貴料子，買你兩個糕餅總還夠。」

話音剛落，後一陣笑聲傳來。徐九英只道是陳守逸終於回來了，立時就要開罵。誰知一轉頭后看見的並不是陳守逸，而是之前撞上的那個男人。

忙把罵辭都咽回去，改口道：「是你？」

「是我，」那人淺笑著上前數步，拿出十多枚銅錢，遞與那小販，「夠麼？」

「夠了夠了。」那小販連聲道。

「這怎麼好意思？」徐九英上推辭，手卻不客氣地接過了小販遞來的紙包。

那人微笑，出一口齊整的白牙：「冬夜寒涼，娘子若著臂膀，怕是會染上風寒，還是讓某代勞吧。」

徐九英對仗義的人一向有好，笑嘻嘻道：「竟然又上你了，真巧。」

「也不算巧，」他笑道，「某已找尋娘子多時。」

「找我？」徐九英微微詫異。

他從袖中取出綉袋，「此可是娘子所有？」

徐九英驚喜：「我的錢袋！」

那人一笑，將錢袋雙手遞給：「想是適才某與娘子撞上，這錢袋才掉落在地。現在原奉還。」

徐九英接了。是窮苦出，對錢財頗為敏，一掂就知錢袋沒被過。對此人印象更好，真心實意道：「讓郎君一路找來，真是不好意思。」索分了一個芋郎君給他：「請你吃。」

那人並不點破這芋郎君本是他付的賬，爽快接過，又四下觀瞧：「方才與娘子在一起的那位中貴人呢？」

「跟我慪氣，自己跑了。」徐九英滿不在乎道。

那人角微微上揚：「夥伴不見了，娘子要回去嗎？」

「我這麼難得才出來一次，哪有這麼快回去的道理。再說我現在有錢了，更應該吃……我是說好好遊玩一番。」得意洋洋道。

那人竟很贊同：「是這個道理。」

徐九英看了他一眼，客氣地問：「不知道郎君怎麼稱呼？」

他停住腳步，規規矩矩地向一揖，自我介紹：「在下姚潛。」

說話時，他抬頭看了一眼徐九英。徐九英對這名字全無印象，草草福了一福：「原來是姚郎君。」

姚潛對的反應有些失，卻並不表現出來，而是順勢問：「還未請教娘子名姓。」

「我……」徐九英不敢直承份，轉了轉眼珠后道，「我只是個無品階的宮，不敢讓郎君知道我的賤名。」

姚潛想份敏，不願言明也在理之中，便轉而問道：「那末娘子還想去哪裏遊玩？」

徐九英咬著芋郎君想了一會兒才道：「既是走百病，也該去廟裏看看。」

正好去為青翟點個長命燈，保佑他長命百歲，也不枉出宮一趟。

「薦福寺就在這附近。聽說此寺頗為靈驗，」頓了頓，他又續道，「娘子久居宮中，怕是不悉京中道路。若娘子不嫌棄，某可與娘子帶路。」

徐九英心道得很，但轉念一想，現在份不一樣了，在路上獨行到底不太方便。這人看起來老實，倒是不妨同行。微微低頭：「那就有勞郎君了。」

姚潛暗生歡喜，一句玩笑口而出：「娘子就不怕某是壞人，帶錯路嗎？」

徐九英心中不屑，卻也知他並無惡意，臉上淺淺一笑，故作天真道：「我是聽說有些壞人專門拐帶良家婦，騙來了就賣到北里去。可是我姿質不好，賣也賣不出去，只怕你要折本。」

姚潛有些錯愕，笑著道：「怎麼會呢？」

徐九英認真道：「真的，有人說我說話不好聽，北里不肯收。」

陳守逸說的是歌令辭賦，可徐九英本分不清楚其中區別，便如此含混。

姚潛聽來卻又是另一番意思，只道這些年屢遭坎坷，不知聽了多難聽話。

他心中酸楚，語氣更是和：「那種人必是嫉妒娘子才貌。娘子不必放在心上。」

徐九英笑道：「我沒放在心上呀。說這話的人被我狠狠教訓了呢。」

陳守逸被潑了一頭一臉的杏酪。冬天晚上，那杏酪一會兒就凍了冰，滋味可想而知。徐九英什麼時候吃過虧？

姚潛見毫無凄苦之，愈發欣賞。遭逢大變，卻還能笑得如此爽朗，可見心堅韌。又兼不拘小節，以直報怨，真是難得的子。只恨宮牆相隔，竟至今日才得聚首。

而這相聚也是極短暫的。已是宮中之人，終究要回到那裏。他暗暗嘆息，可惜薦福寺近在咫尺，若是這路再遠些該有多好。

不過姚潛很快發現這段路比他預料的長很多。又或者說，他也曾經想過，有一天自己與相逢，會是什麼景？可是窮盡他的想像力，也絕對想不到會是他目瞪口呆地看著連吃三碗餛飩。這還是在吃過芋郎君、胡麻餅和蒸糕以後。也因為一路上看見什麼都要吃，不過一小段路程，兩人竟走了大半個時辰。這似乎有點違背他對意中人的認知。

「這清水餛飩果然很好吃。只是為什麼清水餛飩呢？」徐九英心滿意足地吃完第三碗餛飩，放下碗問。

「清水意指這餛飩漉去湯，水清足以煎茶，」姚潛從震驚中回過神，耐心解釋，「不過時人煎茶，多以辛香之為佐，味已極重，便是以湯煮茶，想來分別也不甚大。」

陳守逸也說過類似的話，不過陳守逸說話更直白：「什麼蔥姜桔皮（注3）都往裏加，連茶味都沒有了，就是用涮鍋水煎煮也一樣吃不出來。」

同樣的意思，這人說出來卻比陳守逸委婉得多。加上他為人仗義，徐九英便很樂意附和：「郎君說得是。茶葉自有清香，加了蔥姜反而掩蓋了這清氣，頂多調以鹽味。若是好茶，連鹽都不必加呢。」

姚潛眼睛一亮：「佐料而烹茶，必損茶之正味。娘子果是懂茶之人。」

徐九英汗。對茶一竅不通，不過是原封不搬陳守逸發過的牢罷了。再談論下去就得餡了，便毅然起：「不早了，我們還是先去薦福寺吧。」

姚潛點頭，含笑在前為引路。

出了食店不遠，兩人就看見了薦福寺的塔院。得寺中，徐九英便自尋大殿拜佛，拜完又張羅著替青翟點長命燈。姚潛不信神佛，徐九英忙東忙西的時候，他便在庭中信步。

放生池畔的樹上掛著祈願的花燈，隨大人出來走百病的孩就在燈下嬉戲玩耍。不多時其中的三兩個唱起了歌謠，稚的音在寂靜的夜裏格外聽。姚潛站在樹下，聽著孩的歌聲，臉上現微笑。

「郎君在看什麼？」後的聲笑問。

姚潛聞聲轉頭。徐九英點完了燈，正站在他的後。風拂，樹上花燈也隨之晃，和的影在上搖曳不定。走近姚潛，嫣然一笑，如花初綻，連漫天燈影也黯然失。

姚潛只覺得中跳一拍，有些不自然地別開頭，笑著道：「不過是覺得幾個孩子唱得有趣罷了。」

徐九英走到和他並肩的位置，神和地看著那幾個孩：「我小時候也最喜歡上元節，可以穿最好的裳出來看花燈、走百病。可惜今年不怎麼熱鬧。若是以往，那燈樹可以堆到兩三層樓高，好多人在燈下唱歌跳舞，好看得不得了，都不知道該怎麼形容呢。」

姚潛莞爾，輕聲念：「踏歌清夜月，歸去燭花紅。」

徐九英一愣：「你說什麼？」

姚潛將那詩句又重複了一遍：「踏歌清夜月，歸去燭花紅。娘子不覺得此句形容得很妙嗎？」

他目含深意地向徐九英，誰料竟低下頭去不說話。這態度讓姚潛有些疑，難道還未記起來？幾度神，姚潛不信會印象全無。他的心一點點沉了下去，若非忘記，就是不願和他相認，所以才沉默以對。

徐九英則在納悶，這文縐縐的話到底什麼意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