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王坐在書室，手指煩躁地輕敲面前的幾案。

「二郎果真這麼說？」他問。

坐在他旁的廣平王道：「阿弟說，他對權位沒興趣，讓我們去煩他。」

「沒興趣？」趙王冷笑，「我們若是失敗，他能獨善其？」

「可阿弟冥頑不靈，以兒子之見，還是另想辦法為是。」

「若有別的辦法，我何必找這逆子？太后掌握宮，若將來宮中有何變故，我們連個可靠的耳目都沒有，豈不是陷於被？二郎久居宮中，對裏面的人事比我們悉，有些事他做更合適。且崔先生也說了，要事，他的助力必不可。」趙王道。

聽父親提起崔先生，廣平王半晌沒作聲。

趙王想了一會兒，又問：「你可有好好和二郎說？」

廣平王怕父親有見怪之意，忙道：「這麼重要的事，兒子能不好聲好氣的和他談麼？這些時日兒子花了不心思和他接，好話說盡，連小時候的事也都和他回憶了，阿弟就是不為所。今日好不容易見他神有些鬆，可我才起話頭，他就變了臉。阿弟的子阿爺也知道，哪裏是輕易能說的人？」

趙王聽得直搖頭。躊躇許久，他簡短道：「隨我來。」

父子二人命人備了馬，一道微服出了苑城，到了歸義坊的一舊宅之前。

這宅子狹小偏僻，且門廊斑駁，雜草叢生，很難想像會有活人住在這裏。廣平王驚疑不定，趙王卻已恭恭敬敬地上前輕輕扣門。

「誰？」裏面傳出一個清朗的男聲。

「崔先生，是我。」趙王道。

宅「哦」了一聲：「大王有事？」

門中人語氣平和，但顯然欠缺些許恭敬。趙王卻毫無不滿之。他恭敬地站在門外，將事的來龍去脈敘述了一遍，末了又道：「二郎至今不肯點頭，還請先生指點迷津。」

門沉默了一陣，才又響起了說話聲：「某還是認為，要事，東平王必不可。」

「可我們說服不了他。」

「之以，曉之以理。東平王並不愚鈍，自然會權衡輕重。」

「先生為何一定堅持讓阿弟局？」廣平王忍不住問。

「足下是……」門人似乎有些疑。

「這是犬子。」趙王道。

「原來是廣平王，失敬。」門人雖口稱失敬，語氣中卻並無多敬意。

廣平王知道此人份量，連稱不敢。

寒暄完了，門人才續道：「大王說過，以前東平王雖然也好人，卻並非不知節制。如今他日日笙歌，二位認為理由何在？」

「先生的意思是……阿弟在韜養晦？」廣平王一凜。

「也許。」那人道。

廣平王似乎有些震驚：「阿弟有這樣深的心機？」

門一聲輕笑：「先帝當初選擇東平王總該有些緣由吧。」

趙王和廣平王都陷沉思。當初先帝曾考慮過數個人選，最後屬意東平王，除了緣親近，是否還有其他考量？而先帝對東平王的重對他們二人又會產生什麼影響？

「阿，阿爺……」回去的路上，廣平王躊躇許久，終於下定決心開了口。

「什麼事？」趙王答。

「阿弟的事兒子沒辦好，還請阿爺再給兒子一個機會，讓我去說服阿弟。」廣平王期期艾艾道。

趙王看了他一眼：「你有把握嗎？」

「剛才崔先生說要之以，曉之以理。不過兒子覺得猶未盡善。」

「怎麼說？」

「之以利。阿弟可以不顧親，不講道理，卻不能不計較利益得失。亡齒寒的道理，阿弟不會不明白。」

趙王終於有了讚許之：「這才是做大事的想法。」停了停，他又道：「你是嫡長，有些事我不說，你也該明白。」

這句話讓廣平王神一振：「兒子明白，一定不辱使命。」

父子之間有了默契，一路上再無他話。

父子二人回到趙王府邸，剛進門便見王府的幾名屬張地迎了上來。趙王皺眉，問他

道：「出什麼事了？」

「宮中來的消息，說太后本家的老夫人病了。」領頭的屬回答。

趙王不以為然：「還道是什麼大事。上年紀的人，還能沒個病？」

「畢竟是太后本家，」廣平王提醒道，「咱們不能缺了禮數，父親應該遣使問候一聲。」

趙王點頭，派了名宦宮，轉達自己問之意。

太后位尊隆，的本家出事，自然會有許多人派來使者表示關切。趙王遣來的宦也不過混在眾人中間說了幾句安的話。

太后雖有憂，行止倒還鎮定得。聽完諸人告之辭，甚至不忘讓來使們回去後轉達的謝意。好不容易把一批人打發走了，白卻又來報徐太妃求見。

太后蹙眉，這時候可不想徐氏再給惹麻煩。可徐太妃過來總是好意，太后也不能避而不見，遲疑片刻后便讓白請徐氏進來。

「聽說老夫人病了，」徐太妃一來就關切地問，「不知形如何？」

「是中風。已遣了醫正前去診治，」太后道，「待他回來也就知道病況。勞你費心。」

顯然已在眾人面前重複了多遍類似的說辭，這句話答得索然無味。

徐九英何等敏銳，立刻察覺到太后心緒不佳。也難怪，老母病重，想必太后正心急如焚，哪有閑心和不相干的人廢話？可當慣好人，也不能在此時使子壞了名聲，因而不得不耐著子敷衍。這麼一想，徐九英倒有些同顧太后了，這人活得可真夠辛苦的。掃視一圈，見四下只有白等幾個太后的心腹在，便湊近太后建議：「要不要回家看看老人家？」

太后一怔，過了一會兒才回答：「太后出行，儀仗眾多，過於引人注意。何況我母病重，此時去了，倒讓家人徒費心神，不但於母親病無益，反而給他們添麻煩。」

「那就別帶儀仗悄悄去唄。」徐太妃想也不想地道。

「這不合規矩。」太后道。

徐九英挑了下眉：「那破規矩有什麼要？」

「沒有規矩不方圓。」太後面無表地回答。

「下面的人守規矩就行，我們不見得要守。」徐九英不以為然。

太后定定看了一陣，淡淡道：「上行下效，上位者更應以作則。」

徐九英撇：「先帝以前和我說什麼君子固窮，我可沒見他去過一天苦日子。可見說的是一套，做的可以是另一套。我就不信這麼多人拼了老命爬到高位是為了守規矩。」

太后不說話，而是拾起了幾案上的佛珠。但握著佛珠時卻不如平日那樣撥，而是在指尖纏繞。

徐九英看這神，只道是勸不，嘆著氣道：「反正辦法我給了，願不願意做是太后的事。說到底，病重的又不是我親娘。」

話音剛落，忽見團黃急步。行匆匆，直到張開，才猛然看見站在一旁的徐九英，又趕忙閉了。

太后瞥了徐九英一眼，對團黃道：「太妃信得過，說吧。」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徐九英覺得太后說這句話時，邊似乎掠過一笑意。

團黃仍舊有些猶豫，過了一會兒才道：「稟太后，車已備好，隨時可以出發。」

徐九英眉心一跳，難以置信地問：「太后難道早就打算好要出宮？」

太後起：「太妃好像很驚訝？」

「我還以為太后絕對不會壞了規矩呢。」徐九英道。

「規則有存在的必要，」太后道，「否則上下相悖，世道也就了。但規矩再大，敵不過孝道。我不介意在特殊的時候破例一次。」

「太后這些年破過多例？」徐九英下意識地追問了一句。

太后看了一眼，沒有說話。

徐九英恨不得咬掉自己舌頭，多什麼啊！為了彌補剛才的失言，立刻討好地笑道：「我這就去告訴王太妃、張太儀們，說太后心不好，我已經了霉頭，們要是聰明就別今天來添。」

太后挑眉，竟然馬上就想到替掩飾，這徐氏著實機靈。微微一笑：「太妃這人我記下了。」

徐九英眼睛一亮：「真的？我是不是可以理解，太後有點欣賞我了？」

太后莞爾，輕輕推一把：「你得意。」

這還是太后第一次用親昵的語氣和徐九英說話，而不是以往客氣卻疏遠的態度。徐太妃立刻捕捉到這一變化，頓覺不虛此行，心滿意足地回去了。

***

顧家的人早就得了宮中將要來人的消息，雖然來使曾再三表示太后不聲張，但當那輛普通的牛車駛進顧家時，庭中仍聚集了數十人，包括太后的父兄。

一隻縴手起車簾，卻是團黃率先下車。拿了矮凳放在地上，才扶出了太后。

顧家人頓時跪倒一大片。太后先上前扶起老父，喚了一聲：「阿爺。」

太后宮后極有機會見到家人，此時相見，不免激，連聲音也微微發。

被扶起的老者連稱不敢。

也許因為他謹守君臣之禮，太后很快收斂了緒，再開口時，已恢復了平靜的語氣：「我來看看阿娘。」

老者匆忙道：「太后這邊請。」

一群人簇擁著太後進了院。院裏無關的人已都退了出去。進得房，兩名婢拂開寢帳，太后便瞧見了床榻上仰臥著的老婦。

快步上前，坐在床邊，握住了老婦人的手。老婦尚在昏睡之中，太后挲著的手，不住垂淚。

「夫人，」老者上前道，「太後來看你了。」

老婦似乎聽見了老者的話，翕，卻沒有出聲。

「在十一娘……」老者費力地辯認出了老妻的形，輕聲向太后解釋。

這正是太后在家的排行。太后急切地回應：「兒在。十一娘在這兒。」

也不知老婦聽見沒有，許久沒有靜。

太后見母親如此狀，急切地問老者：「醫正怎麼說？」

「他說這次中風雖然來勢甚洶，好在救治及時，尚無命之憂，」老者答，「就是難以恢復如初，只怕日後行上會有些不便。」

聽得母親命無礙，太后總算放下心來：「也是不幸中的大幸了。若有什麼需要的只管差人告訴我。我讓人從宮裏送來。」

老者謝過，又有些擔憂地問：「太后此番出宮不打吧？」

「宮裏有徐太妃照應，不妨事。」太后道。

正說著，外面遙遙向起一陣鼓聲。這是宵的前奏。

兩人的對話有片刻停滯。老者隨即道：「現在怕是來不及趕不回去了，只好委屈太后在舍下暫住一晚。臣這便讓人將正房打掃出來。」

「我就怕家裏興師眾才微服出宮，」太后微笑道，「若是方便，就住兒以前的地方也使得。那裏近，方便我照應阿娘。」

老者還要堅持，太后卻擺了擺手，示意他不必再言。老者只好作罷，命人將太后以前的閨房清掃乾淨，轉頭又待兒子置辦宴席，務必要將太后素日吃的菜食都準備好。

顧家人做事頗有章法，不多時便有人稟報酒宴齊備。只是太后哪有心品嘗食，草草用了些飯食，便回到母親臥房之。

老婦除了在太后初來之時有些反應，便一直在昏睡中。太后讓人絞了帕，一點一點的替母親拭。

團黃和白都上前道：「太后，這些事讓奴婢們做吧。」

太后搖頭，依舊輕地為母親拭。做完這件事，又陪了母親一陣，才在顧家人勸解下回房休息。

太后以前的住一直被顧家保留著，並無他人居住。此番收拾得匆忙，但當太后一行人進來時，卻也已經整潔乾淨。房也有侍婢數人待命。見了太后，眾人紛紛下拜行禮。

太後進屋先是一怔，隨即環顧四下，頗有幾分舊地重遊的慨。緩步走到窗前，手輕輕幾案上的香爐。旁邊則是用過的棋盤。彷彿昨天還在這裏添香對弈，轉眼卻只剩下了斑駁回憶。

輕嘆一聲，轉過來，風過，掃到放置在棋盤邊的一副經卷，將之帶落在地。

團黃和白見經卷落地，都上前撿拾。太后卻已先們一步，自己彎腰拾起了書卷。徐徐展開捲軸，片刻后雲淡風輕地一笑：「難為你們還記得我當初的習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