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照寒山》第24章 釋放天

今晚夜黑風高。

莫衡瞟了世子和羅端一眼,道:“你們宦子弟,連慈濟村都不知道?”頓了頓,他繼續道:“這是先皇在世時,下令籌建的,專門用來收容流民,朝廷會定期撥些銀兩來救濟他們。”

羅端,道:“你的意思是,這個村里全是花子!?”

世子也懊惱不已,臉上寫著大大的后悔二字。

沈映月淡淡道:“這麼說并不準確。”

“近些年來,戰四起,除了流民以外,還有不無家可歸的傷兵,也來到了這里。”

沈映月所提到的傷兵,大多已經失去了戰斗能力。

但朝廷對這些人,并沒有給太多的補償,而傷兵們大多又沒能力再行謀生,便只能靠著微薄的救濟度日,他們有的已經沒了家人,生活十分困難,便流落到了這里。

莫衡沉默片刻,問:“二嫂,你怎麼會來這里?”

沈映月淡定地掏出一張帖子,道:“他們今日迎接南疆回來的傷兵,給府上遞了帖子。”

話音未落,村口有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

為首的是個形魁梧的男人,他后還跟著兩名男子,一人拿著一個燈籠。

三人走得近了,眾人才看清,這男子生得一臉橫,左臉上還有一道疤痕,看起來十分可怖。

世子和羅端下意識往莫衡

莫衡嫌棄地看了他們一眼。

那壯實的男子本來繃著一張臉,到了沈映月面前,忽然躬行禮:“莫夫人大駕臨,有失遠迎!”

沈映月笑了下:“可是祝村長?”

祝村長連忙點頭:“正是草民!”頓了頓,他看向其余幾人,問:“這幾位是?”

沈映月淡淡道:“這位是亡夫堂弟,莫衡。”

“這位是汝南王府世子,這位是永安侯府二公子。”

世子和羅端沖沈映月眉弄眼,只想等會兒找機會離開,卻聽沈映月道:“他們都是隨我來參加篝火晚會的。”

祝村長一聽,出笑容,臉上的疤痕看起來更猙獰了。

“幾位公子能來,真是蓬蓽生輝!里面請,里面請!”

世子和羅端哭無淚。

直到祝村長側引路之時,眾人才發現,他了一只右手。

沈映月一聲不響地跟上祝村長,莫衡沉片刻,也跟在了沈映月后面。

梁護衛自然隨侍在他們左右,世子和羅端對視一眼,這荒郊野嶺的,若是他們自己回去,也很可能會迷路。

便只能著頭皮,跟了上去。

祝村長一邊引路,一邊道:“莫夫人,前兩日您派人送來的吃食,已經足夠吃到冬了,當真是雪中送炭,大伙兒激不已。”

沈映月平靜道:“沒什麼,將軍不在了,他之前的未盡之事,我會幫他做完的。”

沈映月是在查賬之時,發現有一筆支出,費用不小,卻寫得不清不楚。

經過查證之后,才發現莫寒每隔一段時間,便會給慈濟村捐些資,救濟流民傷兵。

祝村長嘆了口氣,道:“這些年來,若不是將軍一直默默資助慈濟村,恐怕日子早就過不下去了。將軍這般好的人,沒想到天妒英才,實在是可惜……夫人可要節哀啊……”

莫衡沉默地走在后面,他低聲問梁護衛,道:“莫寒一直在資助慈濟村?”

他比莫寒小不了幾歲,一直不肯喚他二哥。

梁護衛低聲答道:“是,當年莫家軍也有一部分遣散的傷兵來了慈濟村,將軍說過,按朝廷的規則,沒法給他們太多補……但站在良心的角度,卻不能不管他們。”

莫衡抿了抿,不說話了。

世子和羅端冷得瑟瑟發抖,亦步亦趨地跟在后面。

世子環顧四周,發現周邊有不茅屋,看起來十分簡陋。

羅端也忍不住到,低聲抱怨:“老子拋棄了酒和人,就為了來這里喝西北風!?”

世子雖然自己也不悅,但仍然忍不住懟他:“怎麼,待不下去就回去啊!”

羅端差點氣笑了:“哎呀,我還偏偏要待著了!誰熬不下去誰就是廢!”

世子蹙眉道:“你一天到晚就知道說廢,能不能換個新鮮詞!?整日廢的……”

“你拐著彎罵我廢是不是!?我最討厭人家說我廢了!”羅端怒意上涌,便要和世子開杠。

莫衡回頭掃了他們一眼,道:“你們倆也老大不小了,能不能穩重點兒?要讓人家看汝南王府的笑話,還是永安侯府的笑話!?”

羅端“嘿呀”一聲:“你明明是我手下敗將!還好意思教老子做人?你上次被老子打的時候,怎麼沒見這麼囂張?”

莫衡面僵了僵,怒道:“手下敗將?你屁不疼了!?”

世子一聽,好奇問道:“屁,什麼屁!?”

羅端吼道:“關你屁事!”

梁護衛忍不住咳嗽兩聲,道:“三位公子,已經到了。”

三人終于閉了

他們放眼去,只見村子中央,有一大片空地,空地之中,燃起了一堆篝火。

村民們無論男,都圍著篝火而坐。

從南疆回來的傷兵們,也坐在一起,有的人上還裹著紗布,傷口未愈,但面上依舊洋溢著歸家的愉悅。

此刻,眾人正圍著篝火,載歌載舞,十分熱鬧。

祝村長將幾人領到了火堆旁,他揚起唯一的一只手,道:“大伙兒快過來!有貴客到啦!”

頃刻間,眾人便圍了過來。

祝村長給村民們介紹了幾人,村民們一見沈映月和莫衡,立即面激,分分開口——

“多謝鎮國將軍府的接濟!大恩大德,咱們銘記于心!”

“能見到將軍夫人,真是咱們的福氣!要是沒有鎮國將軍府,咱們早就活不下去了……”

“聽聞將軍遇難,咱們都難過不已,還在村子里供奉了將軍的泥像,但愿將軍能早登極樂……”

“夫人可千萬保重子,來日方長呢!”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著,個個都眼神誠懇,真摯。

沈映月看著眾人,響起了百姓們到鎮國將軍府門前吊唁的場景,心頭微漾。

“多謝各位,鎮國將軍府一切都好,大家莫要掛心。”

莫衡無言地看著眼前的一切。

他雖然與莫寒不算親厚,但不得不承認,莫寒確實在某些方面出類拔萃,又高遠致,非常人能及。

就算死了,還是有不人惦記他。

世子和羅端本來站在沈映月后,但此時,被眾人一,甚至到了外圈。

世子踉蹌退了兩步,連忙理了理被皺的襟,憤而甩袖。

他長這麼大,還未過這般冷遇!

羅端嗤笑一聲:“怎麼,汝南王府來這兒,不好使了?”

世子面漲紅,瞪了羅端一眼,道:“你有什麼好笑的?難不你永安侯府好使!?”

羅端一聽,悻悻然閉了

永安侯府一直被鎮國將軍府著一頭,羅端的父親永安侯,一直對莫寒恨得牙

眾人同沈映月和莫衡見禮之后,祝村長便引著眾人走到一旁。

這兒也沒有像樣的椅子,沈映月便隨便找了塊石頭,淡定落座。

莫衡也坐到了旁邊的石頭上。

沈映月看了他一眼,道:“錯過了花魁大賽,后悔麼?”

莫衡抿了抿,反問道:“二嫂是故意帶我來這里的罷?”

“我知道莫寒事事優秀,但二嫂也不必用這種法子來刺激我。”

沈映月卻笑了笑,道:“你錯了,我是帶你來找靈的。”

“找靈?”莫衡有些不明白。

“繪畫需要靈,不是麼?”沈映月緩聲道:“你若是每日都待在溫鄉,靈自然來源于那些人……但大千世界,包羅萬象,你看得越多,靈的來源就越多……作起畫來,就不會那麼局限了。”

莫衡訝異地看著沈映月,一席話說完,道:“你先不用思考我說的對不對,這里和你平時待的地方,完全不同,用心去觀察和……也許,能到一些啟發。”

莫衡沉默下來,沒有再說話。

他抬眸,看向遠,一個削瘦的母親,下了自己打滿補丁的棉襖,披在了一個小上,又將小孩的手握住,輕輕呵氣,為暖手。

那小孩看著約莫五六歲,一張小臉凍得通紅,卻一直依偎在母親邊,笑嘻嘻的同母親撒

莫衡仔細看那孩子,因為面黃瘦,一雙眼睛顯得更大了,滴溜溜的,映出淡淡的火,好像兩顆好看的小星星。

母親不知道對孩子說了些什麼,孩子乖巧地站起來,便跑去找祝村長了。

直到孩子跑開,母親才忍不住抱住雙臂瑟瑟發抖,沒過一會,又不住地起手來,看起來冷極了。

莫衡并不認識們,但才一個場景,就從上讀到了迫。

“莫夫人,莫公子,飲些酒,暖暖子罷!”祝村長端著一碗酒走過來,遞給沈映月。

而他后,恰好跟著方才那個小孩。

孩一手端著一個酒碗,小心翼翼地走著,努力不讓一滴酒灑出來。

原來,的母親讓來給祝村長幫忙。

走得近了,小出大大的笑容:“哥哥,喝酒!”

莫衡才看清楚,小孩不但臉上凍紅了,連小小的手指也有些腫。

莫衡接過酒碗,忍不住問了句:“你的手怎麼了?”

孩咯咯笑起來:“我幫娘親洗服的時候,水好冷,就長了凍瘡,娘親說沒事的,春天就會好!”

莫衡皺了皺眉:“你這麼小,你娘為何要你洗服?”

孩眨了眨眼,道:“因為娘親要出去干活呀,如果娘親不干活,我們就要肚子了……”

明明是個孩子,說起話來卻一本正經,仿佛那些活本就應該做。

莫衡沉片刻,道:“你什麼名字?”

孩咧一笑:“我饅頭!我最喜歡吃饅頭了……”

莫衡心中微沉……這孩子,只怕吃過最好的東西,就是饅頭了。

莫衡神思悠悠,饅頭卻已經慢慢走開了,待莫衡回過神來,又開始觀察別的人。

饅頭手中還有一碗酒,雙手捧著,仔細地走到世子和羅端中間。

看看世子,又看看羅端,一時有些為難,不知道該先給誰。

世子見饅頭怯生生地看著自己,輕笑一聲:“怎麼,哥哥好看嗎?”

饅頭歪著頭,小聲答道:“好看。”

羅端“切”了一聲,道:“他好看!?你莫不是眼瞎吧!”

饅頭嚇得退了一步,連忙把酒遞給了世子。

世子一看饅頭向著自己,虛榮心頓時得到了極大的滿足。

“不錯,這孩子有眼力見兒!”

世子接過那碗酒,也不嫌棄酒碗破了,一口便飲了下去。

這酒雖然不算好,但口之后,熱辣辣的,反倒讓他暖和起來了。

世子原本嫌棄地上臟不愿坐,但此刻,他索肆意地盤起了

世子見饅頭生得可,便饒有興趣打量了一眼,卻發現小小的子上,套了一件大人的破棉襖,灰敗又臟污,實在令人無法忍

“這服是誰的?難看死了!”世子皺了皺眉。

饅頭無辜地上的破棉襖,小聲道:“這是娘親的棉襖,我們只有這一件服……”

“什麼!?只有一件服,那怎麼行!?”世子不可置信道:“你好歹是個姑娘家,不說日日穿得好看,起碼要換洗,服不能有味兒……”

羅端無地打斷他:“我說世子,你以為這兒是你汝南王府,人人都錦玉食!?誰能像你一般,一日換好幾裳!?”

世子橫他一眼,忽而從懷中掏出一錠銀子,遞給饅頭,道:“這個給你,讓你娘給你買些冬!”

饅頭一愣,連忙搖頭:“我娘說了,無功不祿,不能隨便拿別人的東西……”

“啰嗦什麼!給你你就拿著!”說罷,一把將銀子塞給了饅頭。

饅頭見世子十分強勢,也不敢推辭了,道了聲謝,便拿著銀子走了。

過一會兒,饅頭娘和饅頭卻一起過來了。

饅頭娘是個瘦弱的婦人,牽著饅頭,走到兩人面前,低聲問:“請問是哪位公子,方才賞了饅頭銀子?”

饅頭連忙指著世子:“娘,就是這位好看的哥哥,他讓我們買冬呢!”

饅頭娘連聲道謝:“多謝公子,公子宅心仁厚,必有福報啊!”

世子一聽,得意地看了羅端一眼。

然后,他忍不住坐直了子,作出一副平易近人的樣子來。

“小事一樁,不足掛齒。”

羅端一見世子這副好人模樣,就氣不打一來,他手掏了掏袖袋……壞了,錢袋落到了車上,如今手上只有一把玉扇了。

世子見羅端遲疑,不屑地笑道:“小姑娘這麼可憐,你這堂堂永安侯府的二公子,怎麼一點善心也無?”

羅端白他一眼:“你說誰沒善心!?”說罷,他心一橫,將手中的玉扇子“嗖”地一聲收起來,塞給了饅頭。

“將這扇子賣了,夠給你們買一年裳了!”羅端得意洋洋地看向世子,道:“我們永安侯府只要一出手,那就是大手筆……才不會那般小氣,才給一塊米粒大的銀子,嘖嘖……”

“小氣!?”

世子差點兒氣笑了,他在京城是出了名的闊綽豪氣,怎能被羅端這個廢比下去!?

世子憤而摘下手上的玉扳指,遞到饅頭娘和饅頭面前,道:“你們看看,這是什麼!?”

世子這和田玉扳指,自北疆進貢而來,水頭醇正,手生溫,價值不菲。

“這一枚玉扳指,夠給村里所有的孩子買冬了!”說罷,拉過饅頭的小手,一把套在了的手指頭上。

饅頭瞠目結舌:“這……”

羅端一見世子拿了玉扳指出來,又怎能服氣?

“你當我永安侯府沒有好東西嗎!?”羅端大聲嚷道:“車夫,去車上取我的箱子來!”

世子哼了一聲,道:“來人!拿筆墨來,本世子的印鑒可值千金!”

饅頭左手抱著玉扇子,右手著個玉扳指,有些不知所措。

饅頭娘實在寵若驚,想推辭,但見兩位公子這模樣,只怕開口就要得罪人。

莫衡忍不住:“他們倆是不是瘋了?”

沈映月淡然道:“人本善,讓他們釋放天。”

梁護衛站在他們后,目瞪口呆地看著世子和羅端。

他萬萬沒想到,今夜會以這樣的局面收場。

半個時辰后。

所有的村民,都十分熱地送沈映月一行人出來。

“莫夫人,莫公子,今夜多謝你們賞臉了!”祝村長說著,又沖世子和羅端一笑:“草民以前不知,原來汝南王府和永安侯府,也這般能察民間疾苦,多謝兩位公子慷慨解囊!”

世子僵著臉,扯了扯角。

羅端也勉強笑了下,卻比哭還難看。

幾人重新上了馬車。

世子依舊和羅端一輛馬車。

此時,兩人已經沒有力氣再吵下去了,各自靠著車壁休憩。

世子眼睛閉了一會兒,又睜開,道:“你有沒有發現一件事。”

羅端看了他一眼:“你又要作什麼妖?”

世子瞥他:“你真是個豬腦子,今夜我們倆,不但浪費了花大價錢定的雅間,還被莫名其妙帶到了這荒山野嶺,不知不覺花了上千兩銀子!”

羅端一聽,頓時恍然大悟,他喃喃道:“對啊!我們原本應該在雅間里看花魁跳舞,喝著酒,吃著佳肴……我他媽的為什麼要來這里啊!?”

“為什麼!?還不是又著了沈映月那個人的道!”

-

馬車向城中進發。

夜風呼嘯,車簾微微浮,馬車也有些震

沈映月抬眸,看了莫衡一眼。

這一路上,莫衡都若有所思。

今晚他一直坐在篝火旁,靜靜觀察著眼前的一切。

斷臂的祝村長,雖然面目可怖,但笑容親切,為人豪爽;

有的流民不蔽,卻依舊一起歌唱,祝禱家國無憂,五谷登;

還有從南疆回來的傷兵,有人頭上紗布還未拆開,有人拄著雙拐,但聽聞莫衡是莫寒的弟弟,便特意上來敬酒;

還有不孩子,圍著篝火奔跑,笑聲直沖云霄;

由遠及近,莫衡看到饅頭的小手,凍得又紅又腫。饅頭的娘親,將一個烤紅薯塞到手里,又將紅薯小心翼翼地剝開,塞回娘的里,母倆相視一笑……

這一夜,沒有輕歌曼舞,沒有暖閣人。

只有流民和傷兵們樸實無華的笑容,還有漫天的繁星,沉寂的山野。

莫衡突然明白,他要畫什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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