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間的日頭有些毒辣。

田邊的木屋前,支起了一個小攤兒，小攤兒上擺著茶水和水果。

沈映月坐在木椅上，閑適地看著書。

莫瑩瑩蹦蹦跳跳奔了過來,一雙圓眼笑了月牙兒。

“二嫂，我巡視完了！”

沈映月沒有抬眼,淡聲：“如何？”

莫瑩瑩道：“莫衡已經犁地半畝了,世子那邊也終于上了秧苗，至于羅端……”

“他連料都挑不，阿亮還在幫忙呢！”

沈映月笑了笑,道：“很好，繼續。”

莫瑩瑩一笑：“是！”

說罷，又興高采烈地奔去看莫衡犁地了。

正午的日最烈，莫衡雙手推著曲轅犁,已經熱得汗流浹背。

村長坐在田坎上,笑瞇瞇地看著他：“公子啊，是第一次做這犁地的活兒罷？”

莫衡“嗯”了一聲,又力將曲轅犁推進了一段，而后,便站起來,抬手了汗。

村長笑了下，遞給他一壺水，道：“先喝點兒水,坐在旁邊歇會兒。”

莫衡看了一眼那舊得掉了皮的水壺,猶豫了片刻，卻終究接了過來。

老村長手腳利索地下了地,莫衡便索著上了田坎。

他出手,正要擰開壺蓋,卻發現自己滿手是泥，莫衡頓了頓，旁沒有手帕，也沒有清水，便只得在自己滿是淤泥的上。

隨后，他擰開水壺，仰頭喝水。

這水清冽中帶著一甘甜，竟出奇地舒爽。

莫衡一口氣便喝了大半壺。

莫衡放下水壺，忍不住嘆道：“這水可真好喝！若是用來泡茶，定是上佳之選！”

村長愣了愣，笑道：“當真？這是咱們村里的泉水，咱們世世代代都喝著這一汪泉水，習慣了。”

莫衡抬眸看向村長，村長黑得發亮，一口牙還缺了好幾顆，但笑起來卻格外慈祥。

莫衡見村長一邊犁地，還能一邊氣定神閑地聊天，實在有些驚訝，道：“村長……您今年貴庚？”

村長樂呵呵道：“小人馬上便六十九了！”

莫衡微微一驚，他上下打量了村長一瞬，村長干起農活來，這氣神完全不像一位古稀老人。

村長看出了莫衡的疑，便笑了起來：“這農活兒，以前在村里主要是年輕人干，這幾年朝廷征兵，把不壯丁都征走了，咱們留下來的人，自然要幫著種地了，不然，可要肚子嘍！”

莫衡詫異問道：“肚子？”

這兒明明有那麼多田地，且年輕男子們都去從軍了，糧食應該綽綽有余才對！？

村長笑道：“公子家世顯赫，自然不知百姓的苦楚……如今的賦稅，依舊是收人頭稅，但村里不壯丁從軍伍，本不在村里，可府是按原有的戶籍人數來收稅的，若是再趕上天災，那可就難熬了！前幾年，附近的村里還死過人呢！”

莫衡長眉微蹙，詫異道：“死人？這可是京城腳下啊！”

村長無奈道：“京城腳下又如何？百姓之命，尚如螻蟻，何人惜之？”

莫衡心頭輕，頓時沉默下來。

他之前看了不策論相關的書籍，但很多容都是一知半解，關于“立稅”、“徭役”、“征兵”等容，都是一掃而過，但直到今日，他才能真切到，那些律例、規則對百姓的影響。

不當權者，一葉障目，高高在上……卻不知百姓可能正于水深火熱之中。

莫衡正微微出神。

村長又道：“不過，年前下了幾場大雪，都道‘瑞雪兆年’，說不定，今年會有好收呢！？”

說罷，村長低下頭，握曲轅犁，佝下子。泥水淹上了他的，但他卻毫不在意，兩只勁瘦的胳膊，握住曲轅犁，力向前推去，頃刻間，便犁了一大片田地。

莫衡將水壺放到一旁，跳下了田地，道：“村長，讓我來罷。”

村長一愣，爽朗地笑起來：“好好好！還是年輕的后生有力氣！”

-

距離莫衡不遠的田地上，世子正貓著腰，小心翼翼地著秧苗。

他兩只手指捻著秧苗，往田里一，可這秧苗要麼是很快倒了，要麼是被泥土埋了，總之是站不起來。

世子有些泄氣，道：“一點兒也不好玩……”

說罷，他氣得一把扔了手中秧苗。

“哎呀。”一旁的王嬸連忙走了過來，俯下子，仔仔細細拾起地上的秧苗，心疼道：“這麼好的秧苗，可不能浪費了呀！”

世子繃著一張臉，很是不高興。

王嬸將秧苗撿起來之后，走到世子面前，溫言道：“公子莫急，第一次秧，都是這樣的！哪有不費力就能做好的活兒呢？我當年第一次秧的時候，差點兒氣得把田坎都踩爛了！”

王嬸說得夸張，世子忍不住笑了起來。

世子嘀咕道：“這秧苗也太難伺候了！”

王嬸點了點頭，贊同道：“公子這話說得沒錯，這小小的秧苗，上之后，還要心呵護，給它們澆水、施，讓它們好好曬太……若是天公不作，就算好好照看了一年，可能收也不好……真到了收割的時候，方能會到農耕的不易。”

王嬸相較城中的婦人，皮黑黃，一布也十分糙，但為人卻極有耐心。

聽了王嬸的話，世子忽然想起早上自己吃的那碗面條，他嫌棄味道不佳，浪費了一大半。

如今想來，心中竟生出了一愧疚。

世子問：“既然如此，王嬸何不干點兒別的營生，非要種地呢？”

王嬸笑了笑：“祖祖輩輩都生活在這村子里，依靠種地為生，離了這兒，我也不知道該去哪兒啊。”

世子低頭，看了一眼王嬸手中的秧苗，的手指頭又又短，一看便是干慣了農活。

“王嬸何不讓家人來幫忙？這秧也是力活兒，您一介流，子怎麼吃得消？”

王嬸溫和地看著世子，道：“公子一看便是心善的人，可惜啊，民婦的相公去得早，前幾年，兒子從軍去了南疆，便沒有再回來……”

王嬸凝視世子一瞬，勉強笑了笑：“若是吾兒還在，應該也和公子一般高大了……”

世子微微一頓。

每一場戰役背后，都有無數的人會到傷害。

他曾經聽過父親與幕僚談起戰后的死傷人數，但當時聽來，不過是一個無關痛的數字，當真正到了一位母親面前，他才對戰爭的殘酷有了知。

見王嬸思念兒子，世子也想起了自己早逝的母親，不有些傷懷。

“世子！”

清亮的聲傳來，世子收了思緒，抬頭一看：“瑩瑩小姐，你怎麼來了？”

莫瑩瑩一緋，亭亭玉立在田坎上，笑意融融地看著他。

“我閑著無聊，過來看看，要不要幫忙？”

世子一聽，出笑意：“好啊！”

莫瑩瑩抿一笑，便形靈地跳下了田地，笑道：“王嬸，快教教我呀！”

王嬸見莫瑩瑩生得貌，但卻毫不氣，也喜歡得，忙不迭地點頭：“好嘞！”

莫瑩瑩爽朗直率，一來便咯咯咯地笑個不停，也讓世子的心好了不。

兩人一人握著一把秧苗，比賽似的田地里，很快便鋪了一大片。

-

但羅端比起他們二人，就沒有那麼好的運氣了。

他先是死活不肯茅房，被梁護衛用劍指著進去之后，又吐了一。

“我說姓梁的，你能不能放過我？你家夫人讓我施，沒讓你害死我吧？”

羅端吐得上氣不接下氣，一張臉慘白慘白的。

梁護衛點頭：“只要羅公子好好施，小人自然不會為難公子。”

羅端哭無淚，只能巍巍的挑起糞桶，哭喪著臉往前走。

一旁的青年阿亮，見羅端實在面不好，便低聲道：“公子，您先挑到田里，等會兒我幫您一起施。”

羅端涼涼道：“算你懂事，若你表現好，本公子不會虧待你的。”

阿亮一聽，笑了起來：“這本來就是我的活兒，公子不必放在心上！更不用給我銀子！”

羅端有些意外，側目看了阿亮一眼。

他自己挑著糞桶，晃晃悠悠地往前走，但阿亮卻主幫他扶著擔子。

阿亮上穿了一件洗地發白的褂子，一張臉黑得發，但眼神卻十分清亮，他笑得淳樸，沒有一討好的意味。

很快，羅端和阿亮便到了田邊。

阿亮指著這一片田地，朗聲道：“這一片便是我照看的田地了！”

面前的田地十分廣闊，阿亮說著話，臉上有一驕傲的神。

羅端輕笑了聲，道：“不過是一個施的，有什麼可自豪的？”

阿亮眉一揚：“施又怎麼了？若是沒有我們施，城中的貴人們，如何能吃上香的米飯、白的饅頭？”

他說得一本正經，倒是讓羅端有些無言以對。

梁護衛見羅端磨磨蹭蹭，便道：“二公子，今日，這片田地都要施，若是沒有干完，可是沒有飯吃的。”

羅端回頭瞪他：“你敢著我？”

梁護衛笑了：“小人自是不敢……但夫人就不一定了。”

羅端面一僵。

沒錯，沈映月那個人……什麼都能做得出來！拿撣子過他！騙他去慈濟村，坑過他的銀子！如今還讓他……

羅端看了一眼手邊的糞桶，差點兒氣得吐。

但他的小廝如今還沒有找來，這梁護衛又是個兇神惡煞的，羅端便只能告訴自己：好漢不吃眼前虧！

他臭著一張臉，轉過去看向阿亮，道：“怎麼施？”

阿亮先簡單地給他講解了一遍，而后，又拿起了大瓢，手把手地示范了起來。

羅端一面干嘔，一面咬牙盯著他看，偏偏那阿亮沒有一不耐，只顧認認真真施、講解。

羅端忍無可忍：“你一個大男人，整日在這兒和糞桶打道就算了，還這般怡然自得？你就不能做些有出息的事麼？”

阿亮呆了呆，站起來：“公子，什麼是有出息的事？”

羅端微怔，竟然有些答不上來。

阿亮咧一笑：“我雖然沒出息，但我弟弟有出息。”

羅端下意識問了句：“你弟弟……是做什麼的？”

阿亮道：“我弟弟自讀書，可是村里的第一個秀才，再讀上幾年，說不定能做呢！”

他提起弟弟，便滿臉都是笑意。

“那你為何不讀書？”

阿亮無奈地聳聳肩，道：“我自小讀書便比旁人慢，先生看了我總是頭疼，加之家中拮據，只能供一個孩子上學，我便讓弟弟上學，自己回家種地了。”

羅端皺起了眉：“這也太不公平了！”

阿亮道：“都是一家人，有什麼公不公平的呢？”

“弟弟會讀書，他若了，那便是宗耀祖的事……我如今種田，雖然賺得不多，卻也能勉強糊口，能繼續供弟弟讀書……這樣，一家人的日子，才會越過越好啊！”

羅端沉默了片刻，道：“可是……你將讀書的機會讓給了你弟弟，幾乎永遠也不可能比他厲害了……”

阿亮笑了起來：“我為什麼非得比弟弟厲害呢？”

羅端一怔，疑地看著他。

阿亮道：“公子出高貴，想來是什麼都不缺，但這世間大多數人，是像我這樣的——出平平，資質平平……我早知道自己比不過旁人，又何必非要給自己添堵？”

“弟弟讀書讀得好，我也可以為種田厲害的人呀！每個人的路不同，若是總看著別人，自己就要摔跟頭嘍！”

阿亮樂呵呵地說著，將桶提到了田邊，開始施。

羅端沉默了一會兒，才走了過去。

“罷了，見你一副倒霉相，本公子便勉為其難地幫幫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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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西山，紅霞漫天。

沈映月坐在木屋前，看完了一本書，問廖先生：“什麼時辰了？”

廖先生答道：“夫人，已經到了晚膳的時間。”

沈映月微微頷首，站起來。

只見莫衡自田坎上緩緩走來，他在地里踩了一日，上臟得不行，走到沈映月面前時，都有些不好意思。

沈映月淡淡一笑：“今日覺如何？”

莫衡苦笑：“我的子已經沒有知覺了……”

他從未干活這麼久的重活，手上的虎口，都磨得破了皮，原本白皙的面頰，也被曬得發紅，雖然沒有之前那般清秀，卻多了幾分剛毅的味道。

“莫衡，你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

世子的聲音響起。

莫衡轉一看，只見世子和莫瑩瑩肩并著肩，一起走了過來。

兩人的服下擺都有不泥，看起來有些狼狽，但面上卻掛著笑意。

莫衡不可置信地看著莫瑩瑩，道：“你……難道去給世子幫忙了？”

莫瑩瑩笑著點頭，道：“秧還好玩的！就像排兵布陣似的！”

莫衡蹙起眉來：“莫瑩瑩，你到底是誰的妹妹？居然胳膊肘往外拐！”

莫瑩瑩理直氣壯道：“犁地沒有秧好玩。”

莫衡：“……”

沈映月問：“二公子呢？”

世子抬手指了指后面，道：“他們今日磨蹭得太久，我方才路過田里，他還在和阿亮一起施呢！”

莫衡笑道：“不來也好，免得聞到他的味兒，我連飯都吃不下了！”

沈映月轉頭，對廖先生道：“先帶他們去吃飯，給二公子留一份。”

廖先生沉聲應是。

莫瑩瑩便興高采烈地進了木屋，世子雖然想換一干凈服用膳，但如今實在累得抬不腳，便也跟著莫瑩瑩進去了。

莫衡走在他們后面，有些遲疑。

沈映月看了他一眼，道：“怎麼了？”

莫衡抿了抿，道：“二嫂……有一件事，我不太明白。”

“你說。”

莫衡沉片刻，開口：“為何二嫂明明知道，永安侯府要對我們不利，卻還對羅端這般仁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