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飲一杯無》第 1 章 第一章
霜序,秋風送爽,盛夏的炎熱逐漸退卻,風里裹挾著涼意。
時下正是郊游踏秋,賞葉登高的好時候。
馬車顛簸,里之人閉目凝神,輿在凹凸不平的路上滾過,吱呀作響。
“前方就是大淵的京城了。”
穿著月白長衫的大儒顧子元勒住韁繩,調轉馬頭,出言笑道。
不遠矗立著一座巍峨城墻,其上穿鐵甲的衛戍軍正在巡邏。
高飄揚著大淵以冥為底,鋪著朱紅的龍旗。
“這便是大淵的都城!好生壯觀!”
隨其后的年輕儒家學子一下子褪去先前風塵仆仆的疲,你一言我一語地開始了討論。
“難怪當年阿國守城數日未能攻破大淵,反被大淵鐵騎攻國都,如今一看,大淵城壕果真固若金湯。”
“如此大國,的確和之前游學的小國不同,實在人心生向往。”
大荒之上多國林立,百家爭鳴,巫蠱橫行,仙家傳說數不勝數。
恰逢世烽火連天,時勢造人。諸侯爭霸,多國求賢若。
前有白拜相佩六國相印,后有農夫掌軍大勝而歸。是一個英雄輩出,巫覡盛行,國與國博弈,俠客風流的時代。
大淵國力強盛,同衛國并為豪強。
衛國如今霸業不再,已呈日薄西山之狀。反觀大淵,變法強國,冉冉升起。
如此大好前景自然吸引天下英才。
前來大淵游學的儒家子弟正是如此,雖然對大淵當今暴/政不大認同,但也期將自家思想和治國理念傳大淵,游學就是他們宣揚的重要手段。
儒家子弟們在城門口下了馬,牽著韁繩,排隊等候城。
守在城門的衛戍軍看了他們的通牒:“儒家?”
最前方領隊的顧子元連忙拱手:“正是。”
大淵治國方略多以法家為主,朝堂各家百花齊放。縱橫家、道家、家、雜家和兵家皆在大淵有一席之地,獨獨只有儒家不大待見。
這倒也不能怪大淵,事實上在整個大荒里,只有恪守前朝禮節的小國十分追捧儒學,大國雖多,卻沒有一個真正使用儒法治國。
如今恰逢戰國,各國都在追求變法強兵,開疆拓土,儒家思想強調仁與禮,容易推行,卻極難實踐。
顧子元也清楚這點,不由得出苦笑。
他們儒家多年來都在小國里轉悠,鮮踏大淵這等強國地界。一是對大淵國君殘暴作風不喜,二是大淵極力推行法家理念。
眾所周知法儒敵對已久,進對頭占優勢把控的地界,豈不是自找沒趣?
但今時不同往日,大淵的強盛世人有目共睹。儒家想要立足,總歸離不開大國的支持和認可。
衛戍兵看了眼他后:“馬車上坐的是哪位?”
顧子元答道:“回軍爺,車上是我儒家領袖的貴客。他雙目有疾,您看......”
“廢話!”衛戍兵直接打斷了他:“想京,就得接檢查。把你們車上的人下來,行李全部打開!否則,休怪我等不客氣!”
他一聲喝下,周圍守城衛兵紛紛握長矛,面厲。
正跟在背后一同排隊等候城的百姓紛紛后退瑟,臉上流出明顯的恐懼。
扎著揪揪的小孩揪著大人的擺,哇地一下啜泣起來:“阿娘,他們是不是要把我們抓起來砍頭殺掉?”
“別說!”穿襤褸布的長輩連忙捂住的,生怕惹禍上。
大淵百萬軍隊雖強,卻也被稱為虎狼之師,在列國聲名狼藉。
再者,大淵國施行嚴苛刑法,隨便拎一個酷刑都人聞風喪膽。其他國家的百姓自由散漫慣了,很難接這樣后果嚴厲的約束,越發視作洪水猛。
就在城門口嚴陣以待之時,車簾后遙遙傳來男子清越的聲音。
“軍爺切莫興師眾,草民下來便是。”
骨節分明的手將車簾挑開。
馬車里的人一雪白長襦,襯松綠,襟袖口綴著翠鎏金,面容溫潤如玉。腰間系劍,頭頂并未戴冠,而是學著諸國武士那樣扎了個馬尾,任憑長長的墨發綴在后,英姿颯爽。
僅看姿,無人不稱一句如淵渟岳峙,懷瑾握瑜,人如沐春風。
然而這樣清雋矜貴的人,眼上卻是蒙上一寸白綾,生生失了神采。
被靜吸引的圍觀者皆是搖頭嘆惋,心生憐惜。
“攜帶兵者,到另一旁去登記。”
見馬車里面的人真是個瞎子,還是個容俊,氣質出眾的瞎子,瞅著像個世家子弟。衛戍兵也沒了為難的意思,揮揮手讓他自己去登記。
“兄,請隨我來。”
顧子元上前一步,囑咐完后的儒家子弟在此稍作等候,便帶著宗向旁邊走去。
如今文武分途尚未開始,上至君主下至文士武夫皆有佩劍傳統,時人大多文武雙全。例如墨家巨子,魏國月君,皆是鼎鼎有名的劍高手。
儒家也不例外,門文武雙修的學子不。只不過顧子元為大儒,文采斐然,在武道一途卻天賦平平,便沒有多花心思于此。
登記兵的地方有專門的測量臺,不僅要測繪劍長,還要將劍顯著特征記錄下來,歸到武庫令檔案,以絕后患。
宗隨手結下腰上的佩劍,遞給衛戍兵。
他的佩劍劍鞘平平無奇,通銀白,看不出什麼門道。只有劍柄上懸著一枚烏黑的古玉,其上鐫刻著繁雜神的夔紋。
衛戍兵隨手出了他的佩劍。
長劍出鞘,便是一道寒閃過,刃如秋霜,鋒芒人,握在手中都能到它的森森寒氣。
“好劍!”
一旁負責登記的畫師看了,差點沒把硯臺打翻,雙眼放,“這位先生,可否讓在下湊近一觀?”
好鞍配好馬,好劍也得配好主。
如此寒奕奕的寶劍,一看就是名家所鑄。說它的主人只是個寂寂無名的習武之輩,誰信?
只是可惜了,主人竟然是個瞎子,上還帶著散不去的沉疴藥氣。
“當然可以。”宗含笑點頭。
畫師喜不自,連忙雙手接過。
他本就是劍之人,小心翼翼地將這把劍拿在手里,仔細端詳。
“好,好,好!劍長三尺八,斬金截玉,削鐵如泥,的確是好劍!”
畫師一連說了三個好,一邊試劍,余瞥見劍上紋路,心里疑竇叢生。
他反手抓住劍柄,斜看俯視劍時,有如登高之人垂眸凝深淵,臥龍盤于山底,低不可攀,人而生畏,心生膽寒。
普通的寶劍有形而無意,這把劍卻是簡單出鞘都能到凌冽劍意,顯然極為不凡。
他先前恐怕還低估了。這等寶劍,應當名列兵譜才對!
或者......它本就名列兵譜。
畫師越看越眼,越看越心驚。他心里飛速掠過一個劍譜上能對的上號的形容,只是這個想法太過荒謬,不敢妄下定論。
他面容凝重:“先生......冒昧一問,這把寶劍可有姓名?”
宗搖頭:“我不記得了。”
“不記得了?”
一旁陪同的顧子元幫忙解釋道:“兄是我家領袖的貴客,一年前恰好暈倒在儒家寒廬附近,當時重傷,差點危及命。好在有醫家醫圣鼎力相救,這才堪堪從鬼門關上拉了回來。哪想兄休養半年醒來后,卻如同大夢一場,失了記憶。”
顧子元不通武藝,看畫師不釋手把玩,并不測繪工,還以為他見獵心喜,只想趕快打消對方的念頭:“這把寶劍在兄重傷時也不曾放手,顯然是失憶前的隨佩劍。”
他委婉地說:“君子不奪人所好,先生若是檢查完了,也應趁早歸原主。”
畫師沉默不語,轉和衛戍兵低聲說了一句,這才回過頭來:“抱歉,這把劍暫時還不能還給你們。”
“請兩位稍等片刻,此事事關重大,在下已派人請大統領前來定奪。”
這下該到顧子元驚疑不定了。
大統領掌管京師衛戍,兼管近十萬大淵衛戍軍。
這畫師僅僅只是想要一把劍,便把大淵大統領請來,難不是想要強搶,這也太過荒謬了!
“兄,要不然還是算了。”
虧得顧子元是一代大儒,涵養極佳。但聽畫師這麼一說,也不免當場變了表,想就此拉著宗拂袖而去。
“都說大淵律法嚴苛,如今一看,恐怕也只是紙老虎。天化日之下竟然強搶寶劍。若如此,這大淵,我們不來也罷!”
宗不置可否,正上前,忽而聽到不遠傳來一道渾厚男聲。
“諸君何事聚集在此?”
形高大,披鎧甲的大統領手提鐵錘,擰眉大步而來,眼神從背對著他的兩人上劃過,沒有過多在意。
畫師恭恭敬敬地回答:“回稟大統領,屬下方才正在登記武,忽然發現一把寶劍。”
段君昊挑眉:“拿過來看看。”
他為人正直,還以為這個新提拔的畫師打的是找他來里應外合,獨吞他人寶劍的主意,正想橫眉怒斥,卻在看到那把劍的剎那,睜大眼睛,不敢置信地驚呼:“七星龍淵?!”
劍名一出,眾人皆驚,四下一片寂然。
七星龍淵,天下十大名劍之一,由鑄劍大師歐冶子和干將合鑄。劍以寒山玄鐵為底,加天外隕鐵,名列劍譜,威名赫赫。
天下學武之人,就沒有不知道這把劍的。
然而比起這把寶劍本,更出名的,卻是它的主人。
眾所周知,七星龍淵是大淵三皇子的隨佩劍。
而大淵三皇子,則早在一年前,為守國門,戰死于沙場,尸骨無存。
......
當今淵帝并未立后,也未曾立儲,膝下所出,不分嫡庶,一視同仁。
大淵一共九位皇子,大皇子早年跟著淵帝征戰,不幸戰死沙場;二皇子剛出生沒多久就慘遭夭折,七皇子兒時不慎落水溺死,三皇子去年也步了大皇子后塵。
三皇子為人穩重,年曾在衛國為質,得幸師從鬼谷,習得一高絕劍。被接回大淵后親自掌兵作戰,手下率領的玄騎更是將騎兵的機玩出花來,以勝多,絕境翻盤的例子數不勝數,為大淵掃清其余三國立下汗馬功勞,深得百姓戴,是儲君呼聲最高的人選。
雖然三皇子多年來在外征戰四方,年關都不見得回朝一次。但為大統領,段君昊自然是見過的。
印象最深的那次,是三皇子大敗魯國,收編軍隊,帶著一紙降書,快馬加鞭回朝之時。
捷報傳來的當天,十里長街圍得水泄不通。將軍鮮怒馬,意氣風發,一日看盡長安花。
人生得意莫過于此。
段君昊跟隨其他宦子弟站在樓閣之上,極目遠眺。卻見三皇子翻下馬,立于街道人中央,朝著四方拱手作揖,面歉意。
遠遠地,還能聽到那清朗如擊石般的聲音。
“諸位將家里的壯士白丁予大淵,希我等凱旋歸來,自然也希家人平安無事。奈何在下實力不濟,雖大敗而歸,手下依舊折損上千兄弟......他們皆是我大淵子民,是養活全家的希。著實慚愧,深表歉意。”
很難形容段君昊當時的心。
當時看見這幕,上至員下至百姓,無一不是面驚愕。
平心而論,魯國這一戰,已經不能更彩了。
三皇子帶領玄騎趁著夜繞后,迅如閃電般撕裂敵方補給線。一劍千騎勝過百萬師。更是不費一兵一卒,連下三城,引得對方開城門投降。
可以說這些年里,拿下魯國算是大淵打過損耗最小的長線戰役了。
然而就這樣了,三皇子還是覺得自己做得不夠好。
大淵就算風氣再開放,里階級制度依舊森然不可越。
王侯將相恤百姓的有,憂國憂民心系蒼生的也有,但真正在百姓面前勇于承認自己錯誤的,之又。這麼當街坦誠自己過失的,翻遍大荒可能都只有三皇子一個。
后來,段君昊又聽說,三皇子年年都會開放自己的私庫,為那些犧牲在他手底的士兵們多發補。
同為將領,才清楚對方有多麼護犢子一樣護著自己的兵。也難怪玄騎軍名震大荒,誓死相隨。段君昊心服口服。
對外,三皇子征戰四野,銳不可當。對,他仁民,民如子。前些年北方天災,也是他主請纓帶兵賑災,更別說每年干旱掏錢掏。
就連大荒的文人墨客都一改對大淵皇室的抹黑和不待見,大肆贊揚淵朝三皇子“文韜武略,清風朗月,君子之風”。
變故發生在一年前函谷關一戰。
在大淵出兵他國之際,多國忽然合縱攻打,閃電般突襲而來,浩浩整合了五十萬大軍攻打大淵。
當時恰逢大淵出兵,兵力不足。駐扎在函谷關的常駐軍隊僅有五萬。
若是函谷關失守,關后便是大淵京城。
京城被十萬衛戍軍包圍,不說不可全數調,就算盡數調,十五萬對五十萬,想也困難至極。
就在最危急的時候,得到消息的三皇子率領三千玄騎而來,有如戰神降臨,分三隊從最薄弱的地方沖敵營,打了個敵方措手不及。又派門下招攬的門客和謀士,以游說加招攬的方式,破去縱橫家聯合列國的縱橫捭闔之策。
段君昊那會兒并未坐上大統領的位置,對此印象深刻,是因為上一任大統領正是他爹。他爹出面率部分衛戍軍出關抵抗,差點就死在三皇子之前。歸結底,三皇子于他們家也有大恩。
誰也沒想到的是,五十萬大軍被這三千人打得分崩離析,倉皇逃竄。
可是玄騎軍也付出了慘痛代價。在支援久久未到的況下幾乎全滅不說,三皇子也下落不明。
等大軍退去后,淵帝令大軍清掃戰場,仔細比對每一尸,別說是三皇子的蹤跡,就連也沒能找到一片。
悲痛之下,淵帝下旨追封為皇太子,于太廟設立牌位,立冠冢厚葬陵園。
民間同樣哀慟至極,去巫祠廟宇上香哭喪的百姓整整持續數月。因知曉三皇子喜蘭花,于是挨家挨戶飼養,上巳節時擺到街道上,花盆綿延數十里,香味經久不散。
其后越來越多人想起,函谷關一戰前,太巫曾預言九星連珠之相。
那一夜,有如黃粱浮生,全天下大夢一場。
夢里,黑云城,泱泱之上雷龍翻涌。
白將領從遙遠的地方策馬趕來,周圍盡是一片狼煙烽火,沉沙折戟。
鮮染紅素白袍。環視四顧,后所有玄騎都已倒下,踉蹌著跌落馬背。
四面楚歌中,三皇子頹然倒地,忽而仰天長笑。
他踉蹌著拿起自己的劍,橫在自己脖頸之上。
霎時間,傾盆大雨轟然落下。
他墨發盡散,深闔雙眸,姿容如雪。
天下黎民皆為三皇子魂顛夢倒,可他卻拿著一把長劍,守著國門,于夢中自刎于函谷關外,皇城腳下。
夢醒時分,已然分不清莊周夢蝶亦或蝶夢莊周。
等到三皇子薨于函谷關,才有百姓陸陸續續提起此事,都說是上蒼有,仙人托夢。
傳說下凡歷劫的神仙,護佑完蒼生,自然就該回去了。
......
自此,三皇子的佩劍七星龍淵也跟隨主人的死亡下落不明。
然而現在,它卻重新出現在了大淵京城面前。
出現在了......一個眼盲劍客的手里。
段君昊正想上前呵斥這把寶劍的來歷,抬頭卻看清那位白劍客的臉,差點沒一給跪下。
這張清俊絕倫的臉,高雅出塵的氣質,就算眼睛上再多蒙幾層布,段君昊都不可能忘。
他滿頭大汗,猛然抱拳跪地,聲音抖。
“末將參見三皇子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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