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旦次日，諸事皆宜，包括吵架。

事發之時，商正在寫字。寫一撇看看字帖，畫一捺再看看字帖，累的額頭冒汗。這些日子已察覺出這些文字似乎還更接近于象形文字，每個字都好像一副小小的簡筆畫。‘水’就是彎彎曲曲的幾條線，好像水流，‘河’就是水旁邊有屋舍山林，‘吃’就是形狀的線條前有一個小碗在往里湊。

放下筆，翻翻案旁的木簡片，這是前幾日程頌從坊間給帶來的民間趣味故事，每片寬約三寸長四五寸，面上不甚平整，邊上還有小刺——坊間平民用的自然不如府的竹簡打磨。誰知商卻越看越喜歡，因為這上面的字幾乎認識95%以上。

以及，心里有點數了。

諸如字帖，典籍，族譜，甚至士人大夫儒生之間，大多還用著前一種圖畫般的文字；但在民間流傳甚至小吏辦事時，后一種悉的字已經大大流行開了。而這種字，哪怕相隔數個時空，估計全國人民都能自轉換無礙。不過，還是得認真學習前一種文字的，畢竟閱讀相關資料文獻用得著。

商嘆口氣，提起筆繼續在竹簡上描著，一旁的阿苧用慈的目看著，同時在火爐旁一片一片烤著竹簡。這時代通用的書寫載有布匹，帛，錦緞，甚至銅，不過最常見的還是木竹類。蕭夫人持家勤儉，不許兒鋪張浪費，是以商練字用的木片竹簡都是寫了洗掉，然后晾干烤好，再用麻繩穿起來繼續用。為了清洗方便，練字用的墨都是煙灰樹脂摻了糠漿制，自然不夠黑亮芬芳，于是商愈加寶貝程詠送給的那塊松煙墨了。

蕭夫人是那種只問績效不問工時的boss，所以那種‘你知道有多努力嗎’這種辯解純屬笑話。

這日程始早起，在蕭夫人新布置好的前庭校場揮完一百遍大刀后將尚在酣睡的兩個弟弟從溫暖的床榻里拖出來，言道一起去尋桑氏兄長桑宇‘敘舊’。程承一聽就用冷水抹臉出來了，程止卻怏怏不愿——他這些年常能見到兄，哪里有舊可敘，何況他今日原想給妻子畫現下都城最流行的眉的。被程始一瞪眼后才反應過來，看著面前興沖沖的次兄只好隨行。

程母宿醉未醒，不過就算醒來大概也要昏沉一整日。蕭夫人領著程姎在給奴仆布置今日之事——原本當家主婦并非事必躬親，為特意教導程姎故為之。

桑氏親自做了幾個小食，將自己的三個小兒以及筑謳二攏在一，閑閑的給小朋友們講小故事，并引他們一道做做游戲背背兒歌。

另一邊，程詠想去拜訪自己夫子的同門，程頌卻道那些儒生一定還沒給皇帝放出來，不如去找萬伯父討些酒喝，兩兄弟爭執不下，于是把三弟捉來卜卦，程宮剛拿出殼卜錢，未等掐指算出方位，就有侍婢來報‘蕭夫人傳三位公子去君的正堂’。三兄弟都傻了。

程頌嘆氣：“你倆又做錯何事了？”

程頌大怒：“早知道算啥卦呀，今日不論去哪里都比待在家里強！”

程宮對旁的隨從道：“快去請三叔母也過去。”昨日正旦才過，蕭夫人就又要訓人，顯然不是小事，把和氣的三叔母找來比較安全。

他們兄弟所居之離蕭夫人的九騅堂最遠，是以最后才到，遠遠走近廳堂，過寬大的門廊，只見蕭夫人高居上首正中，旁一左一右端坐著早到的桑氏和憂心忡忡的青蓯夫人，程姎低著頭，與傅母低頭跪坐在左側，比較奇妙的是商，居然獨自一人跪坐正下首正中位置——難道今天的主角不是他們兄弟？

不等進門，只聽蕭夫人正在怒氣沖沖的質問商：“……你做的好事！原本以為你只是不學無，沒想到還心狹窄，貪圖旁人東西！”

商是真不著頭腦：“阿母不妨明言，今日我自晨起，一直習字至今，連房門都未出一步，能做什麼？”

桑氏微笑道：“是呀，我也不知出了何事。本想請您嘗嘗我做的糖餌，卻不想……”肚里大罵程宮，傳話也不說明白，害懵了半響。

蕭夫人質問商：“你怎可搶奪你堂姊之？”然后轉頭對桑氏道，“你不知道，今日我與姎姎說完庶務，請我去居歇息，誰知正看見這孽障的仆眾在姎姎打鬧傷人，要把一張紫檀書案搶去！”

門外的程詠和門的商一起吃驚——書案？！

正說著，青蓯夫人的侍婢已從后堂領了五六個鼻青臉腫的仆眾領上堂來，當前一個正是蓮房，只見妝也花了，頭發也，襟還被撕破一塊，滿臉鼻涕眼淚。

商失笑道：“我今早不過你將長兄贈我的書案扛回來，還撥了些人手給你，怎麼弄這樣，你這是去打劫錢鋪了麼？”

桑氏饒有興味的看著，蕭夫人發起怒沒幾個人能扛的，這小小孩倒鎮定。

蕭夫人聽了這話，吃驚道：“那是子肅贈你的書案？”

不等商張，程姎旁的傅母已出言道：“興許長公子是贈了四娘子一張書案，可那張紫檀書案不見得是吧。”蓮房急哭道：“就是那張書案，就是就是！”

那傅母微笑道：“既是長公子贈與四娘子的，怎麼到了我們公子？這也不順路呀。”一旁的程姎急的小臉通紅，輕聲道：“傅母別說了，別說了。”

蓮房急道：“是菖我搬過去的！”

那傅母瞪眼道：“胡說八道！菖適才你們打在頭上，暈過去至今未醒，你就把這罪名栽到頭上了？”

商看蓮房也被打的不輕，左眼紅腫，臉頰高高腫起，說話都口齒不輕了，便笑道：“這還不簡單，讓堂姊看看那書案是不是自己的，不就清楚了？”

那傅母眼珠一轉，笑道：“四娘子不知。我們從葛家出來時，那邊給置辦了好些件，許多連我們公子都不認得呢。”

門外的程詠再不能忍耐，大聲道：“那就搬來讓我看看，是不是我的書案，我總還認識的！”一邊大步踏廳堂。

那傅母大吃一驚，實沒料到宅小姊妹的爭執，蕭夫人居然把三個兒子也來了。卻不知，蕭夫人從前就習慣訓斥一個兒子時把另幾個也捉來一道旁聽，同樣的錯誤一人犯過其他人也不許再犯，收效甚好。蕭夫人此時已收了怒氣，揮手兒子們在右側依序坐下。

程詠一坐下，立刻拱手道：“阿母，我的確贈了一張書案給嫋嫋，就是上夫子送給兒子那張紫檀木雕有麒麟首的，您也見過。不如將那書案搬來一看，就知是非曲折了。”

蕭夫人神有些猶疑，青蓯夫人略一凝思，起悄然出去。

那傅母看形不對，忙笑道：“有麒麟首的？哎喲喲，奴婢真是該死了，適才慌，沒仔細看，若是雕有麒麟首，那當是長公子的無疑。可又為何到了我們那兒呢？莫不是……”眼睛一瞟蓮房，“莫不是這賤婢故意扛著書案去向我家公子炫耀的？”

程詠心道這傅母好生猾。

蓮房哭著道：“沒有沒有！就是菖我搬過去！都是奴婢的錯，是奴婢自作主張！奴婢存了招搖之心，誰知遭人誆騙！”

程詠冷冷道：“是炫耀還是誆騙，把那菖的婢子一問便知。”

那傅母賠笑道：“長公子，菖如今暈了還沒醒過來……”

程頌已是大怒，道：“一個小小賤婢，倒不得了！用水潑，用火燒，剁兩指頭，看還暈不暈！”

蕭夫人拍案罵道：“你嚷什麼，是給我聽的麼？”上罵的雖兇，可心中已然知道此事有了，瞥了一眼跪坐在左下首惴惴不安的程姎，心生憐惜，想著可不能這老實孩子了委屈。

這時青蓯夫人回來了，后還拎著一個襟濡的婢，正是菖。

雖名菖，這婢倒生了一副敦敦的模樣，滿臉的厚道呆愣，反倒蓮房生的清秀聰明，誰知卻被扮豬吃了老虎。菖撲通一聲跪下，連忙和盤托出，加上蓮房在旁，眾人總算補齊了容——

原來今日一早，蓮房指揮著四五個健婢去前院公子居住扛書案，在回來的半道上遇到菖，蓮房說，菖問，前者有心賣弄自家公子寵，后者便滿臉討好道‘我家公子最近也想打一張新書案，不知能否看看樣式’，蓮房被捧的飄飄然，于是就殻了。

等到了程姎居后卻不見正主，蓮房當時就想回去了，誰知菖了十幾個婢將他們團團圍住，笑言‘不如將桌子先留下，待我們公子看了后再給你們送回去’，蓮房如何能肯答應，于是一言不合兩邊就乒乒乓乓打了起來，桌椅案幾七翻八倒，狗滿地，剛好蕭夫人看了個正著。

“如此說來，不是嫋嫋要搶姎姎之，而是姎姎要搶嫋嫋之？”程宮冷冷道。

蕭夫人立刻道：“你攀扯什麼！”

程姎涕淚道：“都是我的不是，緣故竟是這樣，我實是不知。給兄長們和商賠罪了。”一邊說著，一邊連連給眾人行禮拜頭。

蕭夫人道：“你從今晨就和我在一，與你何關？”

程頌忿忿道：“那嫋嫋也從今晨一直在習字，阿母為何……”話還沒說，就被程詠一把按住，以目示意閉。

蕭夫人悶了半響，吐出一口氣，緩緩道：“兩的婢子都有錯，都是自作主張！菖，姎姎要不要這書案自有主意，要你自作主張？！蓮房，嫋嫋你搬桌子就搬桌子，東跑西逛做什麼！如今這番風波都是你引出來的，正該好好罰！”

那傅母機警的很，連忙出來磕頭道：“君說的是，都是我們管教不嚴，回去后好好教導。”還扯了程姎一下，程姎連忙道：“伯母見諒，是我沒有管好們……”

蕭夫人溫言安了幾句，程姎連哭帶賠罪，眼見氣氛逐漸和諧，一切不快都可以抹過；蕭夫人又去看兒，只見商低頭跪坐在中央，一言不發，不知在想些什麼。

蕭夫人心中不悅，冷哼一聲。程家三兄弟趕向妹示意，也也哭兩聲說些場面話——可惜，低頭的人是看不見眼的。程宮急了，低低了一聲‘商’！

商這才如夢初醒，抬頭茫然看看眾人。其實眾人不知，剛才不是在發呆，而是在考慮一個嚴肅的問題——

是默然忍命運暴的毒箭，還是反抗人世無涯的苦難？是像程姎一樣哭泣求饒自陳過錯，將一切就此抹去，讓蕭夫人滿意，還是絕不低頭，一定要為自己討回個公道呢？

選擇第三條路。公道有線用，不如撈些實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