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論蕭夫人是不是偏心,商都要承認,人家的專業素質實在沒的說。自那日筵席初識，不多久就和尹夫人搭上了,書信禮往來甚頻。于是，在程二叔求學離家的第三日，程姎哭紅的眼睛都沒好,尹家老仆就送來了請柬。

程始大為惋惜,叨叨著早知道就讓程承晚幾日上路了,去尹家結幾個文儒士多好；還險些要攆程止去追回程承,結果程母一通心肝喚無論如何都不肯。蕭桑二婦則著程姎和商狠狠一通打扮,這次妯娌倆心意總算一致,一齊將兩個孩往端莊樸素方向打扮。

路上順道拐到萬家新宅,與萬氏夫婦另小兒萋萋匯合,兩家人這才一道往尹家而去。

“那尹家我以前去過,人可真多。到現在我都分不清他家幾房幾丁。”萬萋萋說話明快爽朗,“家母說過,那尹大人呀,原不是尹氏家主，可惜他前頭幾個兄長全被害了，尹家風雨飄搖之際他才繼了族長。”言下頗有幾分得意,因為的父親被千呼萬喚的盼來后,立刻就萬家下任繼主。

萬小姑娘生的潤秀麗,高額眼,眉眼量像父親,和下像母親，倒是兼了。今日著一件商迄今為止所見過最鮮最明亮的紅曲裾長，上頭織有繁盛的瓊枝花，鑲在袖口邊的都是金銀線，頸上還帶了一枚沉甸甸的赤金項圈，在重量允許范圍鑲墜了一堆五十的寶石玉，一脖子就叮咚哐啷十分熱鬧。

商被閃的頭暈眼花，心道，這妥妥的是親父呀。

“萋萋，你又來賣弄，知道三分，非得炫耀五分不可……”

程頌騎在馬上，將頭探到馬車舷窗邊，笑呵呵的跟車廂的三個孩來搭話。一旁的程詠皺眉道：“嫋嫋，你們把簾幕放下，在外面呢。”雖說他知道萬萋萋是特意將尹家形說給兩個妹妹聽的，那也不能明目張膽吧。

萬萋萋瞪眼道：“長兄真是，好吧。”說著朝程頌揮揮手，然后扯下厚厚的車簾，隔斷了外面的聲響。然后轉頭對二笑道：“我比你們倆都大，在家中行十三，咱們兩家又不分彼此，你們就我十三姊。以后有事，盡管來找我！”

程姎連忙稱喏，商卻笑而不語，萬萋萋追問為何。商笑道：“次兄早和我說啦，說你是萬伯父膝下最小一個，今日必要在我們跟前充阿姊的。”

萬萋萋忍笑：“程頌可惡，就說我壞話。你們別聽他的！”

程姎怕不快，忙岔開話題：“十三姊，你風寒好了嗎。”

萬萋萋抱怨道：“早就好啦，大母非要多捂我三日，不然那日你家設宴我就來了。”

商嘆氣，若是那天萬萋萋來了，也許就不會負氣走，也不會遇上那姓袁的討債鬼了。

……

尹宅也位于錦坊，府邸與程家差不多大，卻布置的花團錦簇，金梁彩棟，并且人丁繁茂，是門口迎客的尹家各房子弟就有半個排，看的程母好生羨慕。

尹家很給面子，尹大人領長子次子親自出府門來迎程家一行人，程始也是會來事的，上來沒寒暄兩句就從‘大人’直升為‘老兄’，二人臂而握，越說越投契，不知道的人看見了還以為是老友久別重逢。看的一旁的萬松柏酸溜溜的。

尹大人，名治，字子任，與萬伯父年歲和秩都差不多，人卻生的清瘦溫和，如今居大鴻廬寺左卿，日常典掌禮儀，分管諸侯列王承爵奪爵婚喪以及外使朝見等事宜。

萬松柏忍不住撇。

要論才能魄力，這尹治一萬個比不上他和程始哥倆。縣尹氏本來也不過是和萬家差不多的地方族，不過人家地方生的好，鄰近皇帝家鄉，基本前腳皇帝起了事，尹家后步就從了龍。在皇帝最艱困之時也不曾離棄，老實的跟著吃了一通苦頭，是以雖沒立什麼功勞，才能平平，學問也平平，但新朝鼎立后，依舊能分到一大杯羹。

父母親長走在前面，程詠幾個則與萬家眾子攀談，沒一會兒就相伴著去年人群里了；三個孩由仆婦隨行跟在后面，程姎扭頭輕聲道：“看起來，尹家人很是和善呢。”

萬萋萋撇撇：“你是沒見到不和善的。”

待們三個被引至堂，見到那個被眾星拱月后，商立刻明白話中所指了。

萬萋萋笑的不大痛快，但還是依著禮儀，引薦道：“姎姎，嫋嫋，這是尹家的姁娥阿姊，只比我大了三天。姁娥阿姊，這是程叔父家的兩位妹妹。”

尹姁娥生的溫婉貴氣，神態矜，著一件金紅織錦花緞的三繞曲裾長，端端正正坐在堂正中，旁有一堆小娘環繞著奉承說話。

聞言，先挑剔的看了看萬萋萋的衫，又瞥了瞥姎嫋二，滴滴道：“聽你吹了許久，還當這兩位妹妹是天上之人，今日一見，不過尋常嘛。”

萬萋萋白眼：“我什麼時候吹過啦。我今天也是第一次見們。難道你說人時不挑好的說？……你還不我們坐下啦。”

程姎滿臉惶恐，商卻低下頭，心道又是個欠揍的小娘皮。

尹姁娥漫不經心道：“三位妹妹，請坐罷。”

萬萋萋瞪眼。

尹大人膝下有六子二，其中一半是尹夫人所出；萬將軍膝下十三零子，其中一頭一尾是萬夫人所出。兩個孩都是自家母親許久沒靜之后得來的，日常不免慣了些。

自萬家回都城后，尹夫人迫不及待去找兒時姊妹敘舊，誰知這兩個孩幾乎是當場就杠上了。一個認為自己是金尊玉貴的高門貴，長于天子腳下富貴窩里，幾乎認識滿城的貴人權爵；一個認為自己天南地北見多識廣，豈不比你這裝腔作勢的強上許多。

仆婦們端上點心，尹姁娥姿態優的請眾孩品嘗：“這金燕窩棗，用了十多道工序才制，算得上細，諸位嘗嘗吧…萋萋，你和程家妹妹們都沒嘗過吧…”

散坐在周圍的孩們或掩袖而笑，或竊竊私語，時不時發出譏笑之聲。

此時宴客，地位愈高來的愈晚，萬家是因為萬夫人與尹夫人姊妹深，特意提早來幫襯，順便還饒上了程家。是以，除了萬程三，在座的眾小娘大多來自依附尹家的賓客門屬。

萬萋萋哪肯吃虧，大聲道：“我手刃過一頭花豹，親自剖心剜骨給父親泡酒。前宴飲時家父拿去獻寶，陛下還道‘將門虎’，你們可有此殊榮！”

此言一出，眾孩們全都臉發白，也不知是怕那淋淋的景，還是艷羨萬萋萋能得皇帝親口稱贊。尹姁娥勉強道：“好了，不說了，大家嘗點心吧。”

萬萋萋氣的吃不下。商火大，心道老娘還吃過提拉米蘇哈達斯呢，你們吃過嗎！

心中不痛快，拒絕吃那見鬼的金棗，只捧了一碗粟米湯暖手。只有程姎好脾氣，端起其中一碟點心，用銀簽子了一個在里，輕聲對商道：“這金燕窩棗的確味。”

誰知坐在們旁邊的一個孩忽然大聲笑起來：“哎喲哎喲，程家阿姊弄錯了！你嘗的這個不是金燕窩棗，是羊甜棗！”

眾人趕去看，原來那金燕窩棗是用糖燕窩裹牛油細面蒸炸而，一個個小巧玲瓏，潤白如玉，還見幾縷金桔糖在皮下，形如棗卻不是棗。程姎不知，就拿錯了。

自尹姁娥以下，一眾孩都笑的前仰后伏，樂不可支，只有萬萋萋和商臉鐵青，程姎愧難當，幾垂淚。

萬萋萋氣的渾發抖，大聲道：“什麼金燕窩棗，來都城前我也沒吃過，怎地？！”

尹姁娥慢條斯理道：“不怎地。不過看來屠剜心，也沒什麼了不得的，保不齊有沒見識過的。”

萬萋萋豁的起，長吸一口氣：“好好。如今兵禍剛歇，外面多是餒的民眾，走遠些不難見白骨盈野，婦孺啼哭。陛下平定天下還沒幾天呢，又常常倡議節儉，你這就開始以奢靡夸人啦……”

商挑眉，表示贊賞這種上綱上線拿大帽子扣人的戰了。不過使用這種吵架方式呢，局限很大，首先你必須自己沒有這方面的短，不然結局就會很搞笑，例如貪談清廉，饕餮談節制，左邊小甜甜右邊雅蠛蝶然后大談社會主義婚觀。

果然，萬萋萋憤而起時，渾的金珠佩飾晃，尤其那項圈上的金珠玉石嘩啦啦作響，別人想不注意都難，眾孩心想你打扮這樣，卻做出這種憂民疾苦的模樣好嗎。

尹姁娥更加不吃這套，冷笑道：“你說的這麼冠冕堂皇，張口陛下閉口天下的，也不看看你自己上的穿戴，還有你們萬家的吃用。”雖自被寵，但并非不知世事，尹夫人該教的都教了，哪里會被這麼幾句大道理就打退。

“萬妹妹走南闖北，有大見識，我們這些沒見過世面的，十幾年來一直在都城里，聽到的是一道道捷報頻傳，看到的是一個個縱橫天下的豪杰跪倒在皇帝跟前，俯首稱臣。我們雖為小小子，也是與有榮焉。如今日子漸好，難不還要吃糠咽菜？！我今日不過略略炫耀，就劈頭蓋臉吃了你這麼一通，不過是夸耀你忠君國識大，我們不識人間疾苦罷了！”

尹姁娥侃侃而談，旁一眾狗們立刻連連擊案附和——

“鄙子，還當茹飲是名呢！”

“們以為都城是何地？不過一碟點心，要是們瞧見真正豪富之家，豈非眼珠子都得掉出來啦！”

“自己沒吃用過好東西，就見不得人家吃好的用的！這是妒忌！”

“這麼察百姓疾苦，怎麼不自己穿上破爛衫，也去田里耕種，吃糠咽菜呢！也不知舍不舍得那一金銀寶玉！”

……

商暗嘆氣。那些死小娘皮雖是冷嘲熱諷，但也不全是妄言。尹治謹慎，日常并不夸耀豪富，真正的豪富世家如虞侯之流，每頓飯食必費上萬錢，眷們倒出來的梳洗水脂膏都能熏香整條后溪，那才是筵酢如水，靡費如雨，尹家這才哪兒到哪兒呀。

萬小姑娘雖然斗志昂揚，但顯然選錯了戰，對付這種賤皮的，繞什麼彎子呀，就該單刀直，一刀穿心。然后結束戰斗。

“尹娘子。”商忽然提聲道，“小妹年言微，不知能否道一言。”

尹姁娥正和萬萋萋斗似的互相瞪眼呢，聽了這話，散漫道：“程家妹妹，你說吧。”想在座小娘中，就數程商年齡最，又能說出什麼來。

“今日尹家宴客，我們程家是接了柬書而來的，那柬書是阿姊家發的吧？”

誰知商上來就是這麼一句，尹姁娥有幾分不自在，嗯啊了兩聲。

“我們程家是好端端的了令尊令堂延請來做客的，不是缺吃喝來尹府蹭一口這金燕窩棗的吧？”商態度依舊很和氣。

尹姁娥心下已知不大好了，努力笑道：“程家妹妹好厲害的，這話說的，倒像是我等刻薄了你們……”

“我堂姊自長于鄉野，鄰近幾個縣都了兵禍，人丁田地這幾年才漸漸復養起來。即便是大戶人家，也恪盡節儉之義，不是吃不起，而是不愿費這十幾道工序來做點心，這是罪過麼？”商盯著尹姁娥，臉已冷。

尹姁娥笑不出來了，眾孩們也漸漸靜了下來。

“我倒是長于都城，可家父家母在前面里火里搏殺，難道讓我們在這平安的都城里大吃大喝？！所以，我也沒見識過這金燕窩棗，這是錯嗎！”商漸漸提高聲音。

尹姁娥將微微著的手指藏袖底，旁的婢一看不好，連忙溜出門去。

“萋萋阿姊家并不遜于尹家，可也沒見識過這點心，難道是因為萬家用不起麼。不是。是因為這十幾年來一直隨父征戰在外，每日跟著萬伯母恤傷亡兵卒家眷，安頓逃難百姓還來不及，哪里有閑逸致費十幾道工序做點心。”

商字字鏗鏘，目巡視周圍一圈，適才出言譏諷的小娘俱避開眼，不敢與對視。

“我們三人，都不識得這點心，難道是恥之事，要惹的諸位阿姊嗤笑連連。”商一步步進，眾孩已是一句話都說不出口了，有幾個甚至已出慚。

商唰的推開食案，聲音里含怒氣：“諸位阿姊能用這些珍饈，上靠蒼天庇佑，下靠陛下宵旰食，滿朝文武盡心竭力。然后阿姊們就憑了這福分來譏笑我們姊妹？！今日程家邀做客，難道就是來這辱的？！”

尹姁娥被數落的臉皮發綠，暗罵商好厲害的心計口齒，這樣得理不饒人。這下再也維持不住優雅姿態，連忙直起子，補救道：“程家妹妹也太較真了，我們哪有譏笑，不過開個小小玩笑罷了！只是玩笑！”

萬萋萋終于跟上了吵架節奏，冷笑道：“今日程家兩位妹妹頭回來你家，除了我們誰都不認識。你們很稔麼，也好開這樣的玩笑。你素來跟頭回上你家的客人開這樣的玩笑？我倒要問問尹伯母了。”

尹姁娥被的臉漲紅，激的喊道：“誰譏笑你們啦！你不要胡言語！不要污蔑人！你們說……”慌的指向周圍，“你們說，適才我們哪里有譏笑，是不是？是不是？”

周圍孩們連忙搶著應是，此起彼伏的表示跟沒有譏笑之事。

萬萋萋見們耍賴，氣憤的又要懟回去，誰知卻商扯住袖子，回頭去看，只見商面微笑，一字一句道：“看來，適才諸位姐姐真不是譏笑我等了麼？”

孩們忙道‘不是不是’。

商直直看著尹姁娥，又道：“可是我們沒有見識，連點心都不認識呢！”語音婉轉，仿佛玩弄掌中獵。

尹姁娥里發苦，只得勉強道：“不認識就不認識。有什麼了不得的。”其他孩也連忙附和。

商微微一笑，拉萬萋萋坐下，又轉頭對程姎笑道：“堂姊，你接著吃吧。本無人譏笑于你，諸位阿姊只是太笑了。只是以后再笑，也分一分時候地方，免得人誤解了……”

這下，非但沒人譏笑，眾孩們連笑都不敢笑了。

萬萋萋心中痛快之極。

倘若此時面前有酒，一定連飲三大碗，倘若此時在馬場，一定策馬揚鞭，繞城奔上一整圈！現在終于理解自己老爹拉程叔父結拜的心了，此刻就恨不得人擺香案燒黃紙斬頭，然后當場拉商去歃為盟拜把子！

——誒，這個主意蠻好的，回頭就去稟大母和阿父。

萬萋萋難掩喜，轉頭對商大聲道：“我在外面時，聽過一句俗話。做‘敢做不敢當，不如大王八’！哈哈…哈哈…！”

放聲大笑，尹姁娥臉難看極了，的傲氣毫不遜于萬萋萋，適才自打已是無奈之舉，如今此明晃晃的嘲笑，如何忍的？！

眼看兩個孩又要翻臉，這時堂外進來一個婦打扮的華服子，尹姁娥眼睛一亮：“長姊……”

尹氏四下打量，果然見眾孩臉都不好，堂氣氛幾乎是劍拔弩張了。

瞪了尹姁娥一眼，佯嗔道：“你呀你，就是這麼做主家的？你自己懶，就拘著眾位妹妹也陪你坐著。離開席還早，也不眾位姊妹去園中逛一逛，一堆娘悶在屋里孵豆芽麼？！”

尹姁娥有委屈，萬萋萋要告狀，兩個孩都要張，誰知那尹氏搶先一步，笑道：“萋萋，尹伯母找你呢…姁娥你也別愣著，阿母也你過去…”然后又朝眾人團團笑道，“我家園子雖小，但近日移了幾株新鮮的冬竹，彎彎繞繞的，模樣很是新奇，就由我領著妹妹們去看，如何？”

眾孩們都好，商無可不可的籠著手，程姎忍著氣，不置一詞。

然后，不等兩個刺頭再度懟上，尹氏就迫不及待的婢將們拘走，還連連催促，連話都不許們再說一句，活像像押送囚徒。

尹氏自己則一手一個拉起程姎和商，一邊往外走著，一邊笑道：“兩位程家妹妹頭一回來我家，正該好好款待。吾家妹素來爽直，都是有口無心，何況兩家長輩有心好，兩位妹妹都是量大福大之人，有些齟齬，就它過去吧……”

程姎想冤家宜解不宜結，便低聲應了。

商卻默不作聲，只在心中冷笑：打完掌，給甜棗來了。什麼量大福大，難道繼續理論此事就是沒氣量沒福氣了麼？

一直走到園中，被冬日冷風一吹，商忽的晃過神來。

此事不過去又能怎樣呢？萬萋萋此去，必然被其母勒令不許宣揚此事，同理其他小娘。再說了，難道為了小兒吵架這點事，讓程老爹平白結個仇家？老爹這麼疼自己。

郁郁的想著，有牽掛真不好，沒心沒肺才能無所顧忌，想做個天涼薄之人，也不是那麼容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