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淵說：“我不認識你呀。”

男人的工牌上寫著【石易】,那是他的……那是他曾經的名字，他已不再是他。“石易”搐著，更多的藤蔓湧了出來,攀上牆麵，絞彎了路燈,又往石板路下方延，把地麵撐得崩裂。

一時之間,時淵分不出它到底是人還是怪。

它介乎二者之間,有人類的語言,卻是怪的思維——時淵很確定,剛才它那句話是以怪的份對他說的。

在荒原時,大部分怪都是躲著時淵的，從不主靠近，也絕無語言表達能力。

這種恰好在轉化過程中、恰好半人半怪的存在，時淵還是第一次見到。

時淵再次說：“我不認識你,你認錯人了。”他催促道,“你趕快出城吧,不然被人類發現了他們會殺掉你的——你也別傷害人類,他們都是很好的。”

男人定定地看著他,上前幾步,和他麵對麵。

石易的格本是中等的，染後,骨骼和都被強行拉長,關節的連接充滿了植纖維。現在他是時淵的兩三倍高,發出的藤蔓更是讓它的型膨脹了幾倍,像一座小山。

而這樣一個怪,在時淵麵前跪下來,盡可能伏低子，綠眼睛平視著他：“我不知道該去哪裏，沒有地方屬於我。”

時淵看著它。

在霧氣中，他的皮更顯得白而細膩了，五和脖頸都是藝品的線條。

“……我知道的。”他出手，去怪眼下的流，語氣很輕，“我知道這種覺的，肯定很孤獨吧。”

藤蔓無休無止，翠綠覆蓋了報社的五六層，開裂地麵的每一寸都著，眨眼間這裏變了微型的叢林。男人依舊跪著，利爪輕握住時淵的手腕，好讓他的手停在麵頰上。

虔誠如親吻國王之手的騎士，狂熱似謁見神明的信徒。

它說：“帶我們征戰吧，毀滅一切，這裏會是我們新的家園。”

時淵說：“這是不對的啊，不能這麽做。”他回了手，“對不起我笨的，還很膽小，很多事都做不到，時薪隻有6塊錢，尾總是打結……我把別人的服全都弄爛了，花也養到枯萎了，可能一輩子都還不完錢，是個窮蛋。”

對方明顯被他說懵了，呆了幾秒鍾，嘶啞道：“怎麽會隻有6塊錢呢。”

時淵也很難過：“你看吧。我不能實現你的願，我隻想和我的人類待在一起。”

男人怔怔地看著他：“但您明明是……”

藤蔓纏繞上它的臉，覆蓋了它的五。

最後一抹神智消失了，話語變了嘶吼，它痛苦地甩頭，退後數步，再看向時淵的時候，神已和其他怪一模一樣了——畏懼又不安。

它不敢靠近時淵，時淵又說：“你走吧，人類馬上要來——”

“砰！”

槍聲響起，怪的前額出花。大口徑的手/槍把它頭，接著又是數道槍聲。藤蔓狂舞，似乎打到了幾個來者，但很快萎靡下去。

它死了。

警笛聲飛速靠近，時淵手上尚存猩紅，那是他為它去的淚。

“晚安哦。”他說。

……

時淵捧著一杯熱茶，坐在病床上，慢慢喝著。

關教授推門進來：“檢報告出了，你沒被染，可以走了。”

“謝謝你。”時淵說。

他的上次檢也是關教授做的。

關教授歎了口氣：“還好你沒出什麽事，不然我們怎麽向上將代——他在外拚搏，結果家屬在城裏被怪攻擊了，這是個人都沒法接。”

時淵說：“我不會出事的。”

“怎麽不會呢？我聽他們說了，那怪差點就和你臉了。”關教授又是歎氣，“至於那位劉主編就沒那麽幸運了，還在icu躺著呢。”

他向時淵解釋道：“襲擊你的人石易，他是27年裏第4個在城裏變異的深淵監視者。因為這件事，其他退役監視者的工作都被停了，準備進行評估，和進一步的觀察。”

城市防衛隊其實來得很快。監測中心發現了汙染數值，從石易開始變異到他被擊斃，總共過了6分鍾，隻有劉鴻正傷了。

時淵從醫療中心離開，去了加西亞大劇院。

路上他接到陸聽寒的電話。

陸聽寒問了他的況，語氣冷靜沉穩，和平時沒什麽不同——他甚至比時淵更早了解事經過、更快看到了他的檢報告。

他最後說：“時淵……”

第一次言又止。

時淵：“怎麽啦？”

“沒什麽，平安就好。”陸聽寒說，“等我回來。”

時淵繼續坐晃悠悠的公，而主城的城牆之上，站崗的銳部隊眺遠方，目之所及，霧氣濃鬱，似有巨大的怪影。

陸聽寒掛斷了通話。在他的邊，巨大的狙擊炮臺瞄準遠方，高頻蜂鳴呈矩陣排列，一隊隊異變者立在寒霧中，外貌詭異，形偉岸，戰目鏡遮去了他們大半張臉，隻出堅毅的、鋼鐵線條一般的和下顎。

這是一場主出擊的獵殺。

副向他報告了已觀測的怪種類，3號和5號深淵的染群。

“……我知道了，”陸聽寒垂眸，慢條斯理地戴上手套，“讓我們開始吧。”

炮臺轉，飛行呼嘯而過，雄鷹一般割裂天空。

與此同時，時淵去到了劇院，劇團裏的人都知道了他的遭遇，紛紛安他說，沒事就好。沃爾夫岡還打算給他批三天的帶薪假，讓他平複心，好好休息。

時淵說：“我真的沒事。”

秦落落狐疑道：“真沒事？不後怕？”

“對呀，”時淵很肯定，“你看我的尾都沒有打結。”

這確實是個有力的證據。

眾人半信半疑，讓他去收拾後臺了。

時淵忙活了一陣，給伊莎貝拉攢了20塊錢，放進二樓保險箱。下樓時，他偶然見到秦落落養的山茶花開了，睜大了眼睛在花瓶前看，尾尖歡快地搖。

夏舫大為震撼，和秦落落說：“不愧是上將看中的人，還是與眾不同的。他就真跟個沒事人一樣！太牛了！！”

“可能這就是神經大條吧。”秦落落嘟囔，“真希他在臺上也能那麽大條。”

晚上回家，時淵給花換了水。

打開廣播電臺，主持人興地說著遠方的捷報：【今日，聯盟的主出擊大獲功，6號深淵的染群被殲滅。在陸聽寒上將的指揮下，聯盟軍從主城出發，掃清了西南前哨站的潛在威脅，繼續向2號深淵的染群前進……】

時淵趴在床上，支著腦袋聽。

主持人說了很多他聽不懂的詞，什麽“鉗形攻勢”，什麽“裝甲矛頭戰”和“縱深防”，總之，他聽明白了，他們在誇陸聽寒厲害，看破了怪的一切行為，戰無可挑剔。

既然是在誇他的人類，即使聽不懂，時淵還是把兩小時的電臺解讀給聽完了。

他又換了個臺，聽到主持人說：【今日，拾穗城新月路發生了一起傷人事件，害人劉某正到染生的襲擊，目前尚未離生命危險。據悉，嫌疑人石某是新月報社的編輯，從26號開始出現反常行為，在今晨8時許，從神上被深淵汙染，發生變異……】

【本臺了解到，石某曾是深淵監視者。這是近30年來，第4例退役監視者被染的事例，目前多家城機構反映，已收到暫停退役監視者的工作的通知。】

【本臺提醒各位聽眾，非常時期要保持心健康，共渡難關。同時，本臺呼籲各位，要擯棄對監視者的歧視，這是一份偉大的工作，被神染終究隻是個例……】

時淵聽了一會，有些不安。

還沒等他想明白為什麽不安，電話響了，是陸聽寒打來的。

陸聽寒出門在外總是特別忙，連回複短信都要很久，別提一天打兩個電話。

還是視頻通話。

接通話後，屏幕上出現了裹著被子、乎乎的一團時淵。

而陸聽寒不知道在哪，穿軍裝，坐在明亮的下。戰鬥持續了一天，而他不見疲態，眼中有尚未平息的波瀾——它不易察覺，但幾乎稱得上是好戰的。

按照蘇恩齊的說法，陸聽寒是為戰爭而生的，不論天賦還是格。

一位愈戰愈勇、不知疲憊、作風強的指揮，對敵人來講是噩夢，對怪來講是天敵。

當陸聽寒看到時淵，那緒收斂了。

他問：“今天過得怎麽樣？”

時淵打開話匣子，和平時一樣嘮叨了劇團的事，說自己收拾後臺，找出了好多東西，比如說秦落落找了兩個月的頭花。他還強調：“我給伊莎貝拉士捐了20塊錢！”

“好的。”陸聽寒頓了一下，“早上那事怎麽樣？還怕不怕？”

“不怕的。”時淵回答。

陸聽寒顯然沒信他：“給我看看你的尾。”

時淵抱住尾給陸聽寒看：“你看，它一點都沒有打結。”

一條活潑又順、鱗片服服帖帖的尾，確實很能說明問題。

時淵能說謊，他的尾不會。

陸聽寒的神緩和了：“你怎麽隻怕人不怕怪。”

“是呀我早就那麽說了，恐人癥嘛。”時淵說，“不過，你什麽時候回來呢？”

“現在還不確定。”

“好吧，”時淵想了想，“我今天在廣播裏聽了好久你的戰績。你要快點回來呀，都沒有人我的頭了。”

——這對於時淵來說，確實是個非常嚴重的問題。

陸聽寒答應下來，他們互道晚安。

就這樣過了兩天，廣播中的戰報不斷。

陸聽寒和蘇恩齊一同指揮，從多戰線剿滅染群，常常大勝，偶然失利。可惜這場大霧久久不散，拖慢了他們的進度。

“我從沒見過那麽久的霧，”秦落落在梳妝鏡前梳頭發，上叼著發圈，含糊不清地說，“搞得跟世界要毀滅了一樣。”

特蕾西說：“我喜歡霧，可以玩捉迷藏。”

程遊文哼哼：“霧天大家都不想出門了，看看咱們的門票，這兩天了三的觀眾。昨天鄰居家的小兔崽子，騎單車的時候看不清路，磕臺階上了，了四針。”

幾人閑聊著，時淵在旁邊發呆。

眾人很快意識到了他的寡言。

秦落落小聲說：“他果然是被怪嚇到了吧，不然怎麽話那麽。”

程遊文：“那他反應也太慢了，兩天前被嚇了，現在才反應過來。反弧得多長？”

秦落落反問：“你不覺得很像是時淵幹得出來的嗎？”

程遊文：“……也是。”

“唉唉你們想什麽呢，”夏舫翹著二郎，“他的男人在戰場上，他能不著急嗎？再說了，最近的輿論況對他男人可不算太好——就是報社那件事嘛。”

時淵確實心不大好。

他整整三天沒見到他的人類了，昨天陸聽寒和他說了，自己不能按時回來，趕不到第一場雪見花開了。

缺了陪伴，深淵就會變得難過起來。

下班後，他搭著公車回家。

車輛晃晃悠悠向前開，直到道路被人堵住了，人聲鼎沸。他往前看，看到了一大群烏泱泱的遊行者。

他們高舉著牌子：【反對監視者當權！】

【別把我們的命運到陸聽寒手上！今日的案是警鍾！】

【為什麽要相信他？為什麽要讓每一次指揮為與惡魔的博弈？】

【我們並非毫無選擇，蘇恩齊上將寶刀未老，支持蘇上將攬過大權！】

時淵從沒見過那麽多遊行者。

“……聽說那個劉主編死了。”一位乘客低聲和友人說，“就是3小時前的事，人沒救回來。太可憐了……”

“啊難怪呀，”友人回答，“難怪他們會那麽憤怒。”

遊行者占領了小廣場和大路，所有公共車輛都走不了了。

時淵走到車前，和司機說：“你好，你能開一下車門嗎？”

司機打量了一下他：“你要現在下車？”

“嗯，”時淵說，“我要回家。”

司機開了門，時淵下車了，後也跟下來了幾名乘客。

他向前走，走進遊行者之中，清晰看見了他們臉上或是憤怒，或是堅毅的神……他們眼中寫著“決不妥協”，他們死咬著牙關，他們都想拉陸聽寒下馬。

時淵很迷茫。

一方麵，他覺得這些人似乎有道理，畢竟，擔心一位潛在的危險人掌權是合理的，石易就是個活生生的例；

另一方麵，他想起王妤說過的話，想起他在網上查過的、關於陸聽寒的一切：陸聽寒守住了城市，而且是很多次，從他擔任監視者時用腦進行指揮開始，到卸任後回歸城市、親臨戰場，他贏了大大小小的戰役，其中不乏生死攸關的戰役。

他們說，蘇恩齊年事漸高，聯盟才決定分散他的兵權，培養新的人才。

他們說，陸聽寒一開始是拒絕掌權的，是聯盟授予了他指揮權，讓他一步步坐上了這個位置。

歸結底，陸聽寒去當監視者時，已做好終不晉升不為的準備，而聯盟舍不得陸聽寒的天賦，才主破了如此大的例。

還是那句話：沒有人知道他為什麽要去當深淵監視者，沒有人知道他為什麽要守著0號深淵。

假設陸聽寒規規矩矩，按照流程走下去，這一切矛盾本不該存在的。

時淵走在人群中，難過地蜷起尾。

他很想告訴這些人，他真的是個好深淵，從不染生，當然也不會影響人的思想。可是沒有人會相信他的，如果坦白，他隻會被當做怪殺死。

他沒辦法為他的人類證明清白。

隔著霧氣，他看見了麵容扭曲的人，憤怒地嘶喊：“案已經擺在眼前了，為什麽你們還看不見？！在城裏的監視者都會染，陸聽寒還在高頻率接怪，怎麽會不它們影響！他的指揮要是帶上了私心，我們都得死。”

又有另一個男人，脖子上青筋暴起：“這種人怎麽信得過，哪有正常人能明白怪的思維！總有一天他會被這種思想蠱，到時候他就了最可怕的敵人！從一開始，他就不是站在人類這邊的！”

嘈雜的聲音混在一起，鬧哄哄的。

時淵沒敢認真聽，腦中總是同一個畫麵——

他想起，在那個無人的清晨，陸聽寒是如何孤走大霧之中的。那霧氣是真的很可怕，像是要把世界淹沒，可是陸聽寒不會害怕，也不會猶豫，或許有很多次他都是這樣前行，離開安穩的城市，直麵最淋漓的鮮與恐懼。

他又想起，他和陸聽寒並肩站在臺，夜幕太深重，聽喪鍾響於城市上空，足足三聲，雄渾哀切。陸聽寒沒說什麽，可時淵明白，他還是有幾分難過的。

他覺得，沒有人比陸聽寒更希人類安全、城市繁榮了。

很快有反駁者站了出來。

一個路人喊道：“他能帶我們打勝仗、能守住城市就夠了！這種風險是完全可以接的！”

幾個遊行者停下腳步，圍住了他：“蘇上將也能打勝仗，有他就足夠了！”

“蘇恩齊年紀大了，總有一天會打不的啊！”那人喊道，“等他不在了，整個聯盟還有能和陸聽寒比的人嗎？誰還能當這個上將？你們這是因噎廢食，你們想死我還不想死啊！”

又有一個路人咬著，怯怯發言：“這座城市也是陸上將守下來的……我覺得他特別好……”

場麵越來越混，反駁者和遊行者互相嘶吼，互相謾罵，幾乎要演變一場戰。治安隊很快來了，霧氣阻礙了他們的視野，他們的驅逐計劃很不順利。

沒有人注意到時淵。

在嘈雜中，時淵聽到了歌聲。

怪異的、縹緲的歌聲，大片大片地從荒原上飄來。

……有什麽事不對勁。

歌聲飛速靠近。

時淵拉住一個人，告訴他：“怪就要來了，你們趕快躲一躲吧。”

對方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這種扯淡理由都想的出來？”他打掉時淵的手，繼續振臂高呼，“20年過去了，染高峰期沒再到來！那種足夠滅城的怪？我就再沒有見過！”

“現在是最好的時機！趁著戰況好，罷免陸聽寒，聯盟人才那麽多，再出一個和他一樣的天才也很正常，不是非他不可的，我們等得起！”

“是的！”旁邊有人呼應他，“現在是最好的時機！罷免陸聽寒！我們……”

尖銳的警報聲劃過天空。

爭執戛然而止，作凝固，世界驟然被摁下暫停鍵。

這警報聲比之前來得都要大，都要刺耳，是最高級的黑警報。

無數張驚惶又愕然的麵龐中，有人喃喃道：“是它們……它們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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