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文學城是個老牌網文平臺，主打向，有“原創”和“衍生”兩個分站，每個分站都有個“新星榜”。那是個自榜，每天凌晨一點刷新，展示頭天新發連載里“綜合熱度”前十名的文。

所謂“綜合熱度”，包括首發章均點擊、評論、打賞、文章預收藏等一堆參數，剛開始連載就有熱度的基本都是人氣作者。如果能靠讀者基礎拿到“新星榜”榜首，就可以掛著“石破天驚”的榮譽章，在文學城手機app的“開屏廣告”上掛一整天。很多讀者點開看到就會順手收藏，一天下來，文章收藏量漲幅可觀，于是“石破天驚”了眾多人氣作者們必爭的廣告推薦位之一。

然而，十九號凌晨，一篇沒簽約、無預收的新作者文橫空出世，空降開屏廣告。

沒兩分鐘，編輯聶凱的手機就炸了。

01:01:15

:什麼況，清水又雙叒叕了？是誰大半夜尿服務上了？

:[截圖] [截圖] [截圖]

:沒簽約，沒開過預收，作者號也是新建的，前兩章加起來沒五千字，空降開屏？？？

聶凱是清水文學城衍生頻道的編輯，網名“行楷須有骨”，負責管理兩百多個簽約作者。

這里頭年輕的剛年，年長的已退休，有全職寫作的，也有各行各業里沒事玩票的，脾氣秉各不相同。挨個記住誰是誰不太現實，聶凱就在備注里給他們都編了碼:s類是好說話好通的“小甜甜”，n類是“正常人”，c類是“易燃易炸”，a類是“一級警戒”。

至于這會兒轟炸工作號的“橙紙片子”，那是位“k類”人——刺頭中的巔峰，海膽之王。

這祖宗也不知道哪來那麼多時間，白天黑夜在線，一邊日更萬字，一邊兼職給網站當“義務紀檢”。今天掛這個抄襲融梗，明天掐那個刷分違規，簡直是戰斗機中的永機。

一個理不及時，海膽王陛下就會率領一幫跟一樣五行缺作業的小崽，打響捍衛公平與正義的戰役，在各種社和論壇上掀起腥風雨，把倒霉責編坑得滿地爬。

陛下為新寫的“綜漫同人”準備了好幾個月，開文前還專門花兩百塊錢在網上找塔羅大師給算了“良辰吉時”，自己也沒閑著，到打聽衍生站里其他當紅作者開新文的計劃，最后慎重地選了三月十七號，對“石破天驚”的開屏廣告志在必得，一定要拿個開門紅。

結果今天守到一點等“石破天驚”換榜，陛下發現自己的開屏被一個查無此人的“小明”截了胡。

這能忍？

聶凱吃完褪黑素，兩個小時過去了，依然毫無睡意，正在游戲里消磨時間。對著工作號彈出來的信息，翻了個白眼，懶得搭理，裝沒看見。

:行楷，別裝死！我知道你沒睡！你丫王者在線呢！

聶凱:“……”

噫，大意了。

好在聶編輯是老油條，能裝會演，沒皮沒臉，被穿了也不慌。

懶洋洋地把游戲退到后臺，打開工作號，手指頭活像自己生出了一重人格，現場就開始表演。

:！！！

:親的我怕你睡了，剛才都沒敢打擾你，換榜時候就看見了！什麼鬼啊氣死我了，游戲都沒來得及退就噴技去了！

:你已經在查了？

:必須的啊！破服務，哪天不好就今天！趕上親的發文[可憐][可憐]太心疼了！他們這月獎金扣定了我跟你說！

:……所以是什麼況？

:還不知道，我們技你懂的[笑哭]，干點正事可磨蹭了，就服務積極。要不你先休息，我給你盯著，放心，今天不解決，他們誰也別想睡！

:[ok]那行吧。

對付這種緒激的客戶，甭管什麼事，就是要先不分青紅皂白地站對方，再眼疾手快地搶走撒潑打滾路線，比對方還激，讓對方無路可走。聶凱駕輕就地把“海膽王”糊弄住了，隨手走了個“故障排查流程”，遞給網站值班的技員，就不想這事了，又一頭扎進了游戲里。

人菜癮大，三局連跪，正罵罵咧咧地舉報隊友送人頭，收到了值班技的回信。

:行楷，還在嗎？查完了，沒bug。

:[截圖]這是兩篇文的后臺數據，綜合熱度的各項參數我都核對過了，沒錯誤，你可以把截圖發給用戶。

聶凱皺了皺眉，預期的不是這個答復。

空降文《[無限]在恐怖故事里當鬼是怎樣的驗》，作為網文，這文名算中規中矩。神風的文案倒是有點意思，但對于新人新文來說有點過于簡單了，后半部分那個“ps”后面的話更是畫蛇添足。

標簽打了電視劇《午夜盛宴》同人，這就離譜——那劇最近剛播完，確實火，可它就是個二十多集的都市言劇，結局大團圓的那種，誰會給這玩意寫同人？就算寫了也基本都是自娛自樂，哪來的讀者？

:刷的？

:我這邊看不出來。玫瑰花確實有點，有幾個新用戶刷花數額很大，但這個不好界定。

“玫瑰花”就是讀者打賞，一塊錢一朵，算作者額外收，網站也有分。至于花是誰買的、買了多，平臺管不著，也沒法管。

“嘖。”聶凱有點牙疼——這可怎麼跟“陛下”代？

聶凱以前是做圖書出版的，后來紙書市場不景氣，為房租所迫才轉做網文，并不是真這行。的青春是尼采是加繆，打心眼里看不上那些穿越修仙霸道總裁，平時基本不看文，工作就是混，“編輯推薦語”都是讓作者們自己寫的。

難得的，起了一點好奇，點開了那篇神的“空降文”。

兩章，幾千字，三兩下就到了底。

聶凱從頭到尾看完，不由得對著手機屏幕陷了沉思:這啥玩意啊？

《午夜盛宴》那電視劇在公司食堂看過幾集，大概知道節梗概，這篇所謂“同人”，除了主角跟劇里主角同名外，劇跟原劇半錢關系也沒有，就蹭！

瓷熱播劇，絮絮叨叨的第一人稱，“的地得”不分，空降綜合熱度榜第一？

聶凱掃了一眼熱烈的讀者打賞，疑心自己看了什麼，又耐著子拜讀一遍……

可它就是“的地得”不分啊！還意識流！還“一逗到底”！

橙紙片子大概是等得不耐煩，又開始瘋狂給聶凱發信息，催出來主持正義。

于是聶凱又點開了海膽王陛下的新文，看了幾分鐘，面無表地關上了，心說:半斤八兩。

突然之間，悲從中來:的工作，就是每天包裝這些賽博垃圾、販賣給麻木的消費者，供他們揮霍時間，賺來仨瓜倆棗，延續毫無意義的生命。

懷著一肚子憤懣和虛無，練地用“親親抱抱舉高高”的語氣打發了橙紙片子，關燈輾轉反側去了——明天再說。

糊弄和得過且過，就是當代社畜對抗虛無的武。

四百公里以外，某中部省會城市，剛沖完一杯速溶咖啡的網文作者“橙紙片子”可沒打算睡。

“橙紙片子”真名王夢瑤，是個小有名氣的同人寫手。

王夢瑤的經歷頗為傳奇:十六歲就離開了家，獨自跑到陌生的省會闖，最拮據的時候，上只有十五塊錢和一本盜版漫畫。餐飲、容發、外賣快遞……什麼都干過，冬天在火車站打過地鋪，夏天在地下室用臉盆舀過雨水，無親無故，在人間跌跌撞撞，只有漫畫里的“紙片人”是心之安。

幸運的是，王夢瑤長得不太好看，沒有給人惦記，也就沒有人心積慮地拉進泥坑；不幸的是，長得不太好看，不好看的人仿佛會失去“”的資格，而當然也沒資格做男人，只好不男不地淪為食鏈底端，誰都能來踩一腳。

從十六歲到十九歲，整整三年，在城市底層不見天日地掙著命，是個生命不息、戰斗不止的猛士。

十九歲那年冬天，王夢瑤租的非法自建民房塌了，天寒地凍，無家可歸，只好拎著行李臨時找了個網吧，當夜班前臺。為了消磨長夜，看了好多漫，還自娛自樂地寫了幾篇同人。不知道是趕上清水站簽約作者擴招還是怎的，寫到五十萬字的時候，王夢瑤意外收到了一條邀請簽約的站短信。

那條站短改變了的命運。

王夢瑤文筆一般，只會寫漫同人，但對紙片人是真，更新還勤，漸漸攢了一批訂閱讀者。一開始有一搭沒一搭的，寫同人只是為了消磨夜班時間，后來發現能賺出飯錢，開始每天都更新，越更越多，還會去研究讀者想看什麼套路，到現在，的稿費已經趕上普通白領的工資了。

王夢瑤離開了網吧，辭掉了白天送外賣的工作，搬進有客廳的房子，第一次進飯館吃飯，第一次服務員笑臉相迎，第一次去銀行開戶存錢……甚至開始計劃攢錢買自己的房子……終于，王夢瑤以面的姿態被冰冷的大城市接納了。

可是挨過打的人，挨過打的人永遠枕戈待旦，在王夢瑤看來，“洪縣里沒好人”，得時刻防備著，準備再戰斗。

“行楷”是去年新換的編輯，老泥鰍一條，平生只會三板斧，魚甩鍋和稀泥。那貨比食堂地板還油，本不靠譜。王夢瑤不相信編輯，也不相信網站——人民幣玩家砸錢刷花，網站拿著分，著樂還來不及。

所以決定自己手。

王夢瑤用的讀者賬號——“我老公紙片人”在清水文學城的論壇里開了帖。

掐架挑事的技爐火純青，小作文擺事實、截數據、逐字逐句分析讀者留言。懸念留得高迭起，數據擺得有理有據，還會每隔三四句調一下看帖人緒，節奏極了。

不知道為什麼，深更半夜里看文的人不多，逛論壇的卻不，很快蓋起了高樓。王夢瑤再接再厲，準備把那刷子文里的錯別字挨個截圖出來嘲，遂戴上放大鏡，一個字一個字地給“敵軍”義務校對。

pisa、雪免、柚子……簡直了，這位模仿小學生日記真到位，作者八就是個小學生本出演。

檄文發完，把杯中“三合一”一飲而盡，刷新頁面看回帖。

帖子里正好出現了一條新留言:

:拿開屏很正常，大網紅的馬甲，某音上百萬，大號“蝴蝶妹妹”，可多了，背后還有公司，大伙兒都散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