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竹苑是老小區，夏季清晨，最不缺熱鬧。

早鍛煉的老頭，遛狗的老太太，推嬰兒車的主婦，叼一片面包騎車趕路的中學生，幾乎每天都在同一時間相遇，宛如《楚門的世界》。

房子隔音不太好，鳥雀啁啾中，有人“咔”一聲，按下錄音機，悉的旋律涌進窗戶，梁逢雨就知道，六點二十了。

躺在床上，聽完一整套八段錦，才抻了個懶腰，起拉開窗簾。

獨屬于夏日的一片白肆無忌憚撲進臥室，冷氣遁然無形，幾乎是一下子，額頭上沁出汗珠。

梁逢雨沖了個澡，邊頭發，邊走出浴室。

廚房里飄出煎蛋的香味，老梁一邊顛鍋翻面，邊掃了一眼，“太打西邊出來了，今天起這麼早啊。”

他一米八七的大高個，皮因為常年風吹日曬，呈現出一種蹉跎的黑。格壯實，單看外表是能一拳干掉仨流氓的人設，卻意外的能早起做飯，還慈父。

“嗯，要去希月姐那里一趟。”梁逢雨把干發帽纏起，擰開電風扇，作小而又小，怕一不留神，澡又白洗，“爸，買臺空調吧。”

老梁把煎蛋鏟到一邊，又磕進去一只，斜著說，“你給我開的工資啊，說買就買，一臺五六千呢。”

每年夏天，關于客廳買不買立式空調這事，總能為家里永恒的爭議話題。

按老梁的說法，他們家不富裕，至今仍住著老小區，往后還要供他們倆上大學，能省一是一。

洗臉水沖廁所，十點以后開洗機，攢快遞盒賣廢品，超市袋子循環利用之類都是基本作。

可另一方面，梁逢雨從小學畫，不是一般的燒錢，平時買買畫材大幾千，是聯考前那次集訓，就花了十多萬。

摳門如老梁，眼都不眨就給了。

“那從我嫁妝里扣唄。”梁逢雨坐在沙發，單只腳架上茶幾，彎腰刷指甲油，“不是說，我以后的嫁妝有一百萬嗎？”

這話是老梁有一次喝大了之后跟說的。

和康嘉延座位被調開那陣子，老梁可能怕覺得他獨斷專行，有一次聚餐回來，非要拉著坐下，說了一堆掏心掏肺的話――

不是不讓你談，是現在不能談，你還小，哪知道青春期的臭小子們腦袋里裝的都是什麼廢料。告訴你，爸在銀行給你存了一百萬，現金！

老梁越說越有底氣，唰一下站起來，豪萬丈地拍起了脯，“所以小雨，你以后找男朋友，絕對不能將就！有人追你，答應那小子前，先想想他值不值一百萬！”

嚯，一百萬。

看他那信誓旦旦的樣子，連路過的梁星鳴都在心里嘆了句了不起，結果隔天一覺醒來，再提這事，老梁失憶了――“我說過這話？”

梁逢雨:“？”

反正從那以后，“一百萬”就了個梗。

家里水管子了，梁星鳴邊修邊嘆氣，爸，要不把梁逢雨那一百萬先挪用下，我們換個新房子吧。

老梁叼著煙，表就是很想他，“我看你長得像個新房子。”

……

“這茬過不去了是吧，你倆最好是別犯什麼事兒，把柄抓我手上，”老梁沒好氣地端荷包蛋上桌，重重一放，“還有你這穿的，準備去沙灘啊？涂腳指甲，還大早上洗澡，香給誰看？我跟你說梁逢雨，你現在考完了，上哪野上哪野去，談絕對不行！發現了一塊兒軍-法置。”

“遵命。”梁逢雨兩指并攏，在額間一點，敬了個波式軍禮。

等指甲油晾干的間隙，拿出手機，在老梁眼皮子底下暗度陳倉，給陳清霽發了條消息:「起了麼，九點半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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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清霽這幾天睡得不太好，可能是清晨總被吵醒的緣故。他捧了把冷水洗臉，撐著池臺緩了下，出來解鎖手機，就看到梁逢雨的消息。

qingji:「嗯。」

liangfengyu:「過來吃早飯嗎，老梁出門了。」

liangfengyu:「當然他在你也可以過來。」

陳清霽抬手回復:「不了，我朋友在，一會兒和他樓下隨便吃點。」

過了下，梁逢雨發來四五家店鋪名稱，另附地址:「這幾家都不錯，都在附近。戴記生煎可以說是他們中的top1，推薦嘗試。」

還熱心，陳清霽問了句:「你吃麼」

梁逢雨發來一張餐桌圖片。

liangfengyu:「吃飽了。老梁這種喂豬式早飯，一般不會給我的胃留下什麼空間。」

liangfengyu:「要不給我帶瓶橘子汽水？戴記就有賣，玻璃瓶裝的那種。突然想喝。」

兩條消息接著，前一句就顯得很沒說服力。陳清霽洗漱完，準備去換服，邊走邊回了個:「好。」

回完消息，手機隨意扔桌上，沒鎖屏。等他換完t恤過來，談雙旺不知什麼時候坐到餐桌邊，對著聊天記錄嘖嘖稱奇，“你倆什麼時候這麼了？”

沒記錯的話，ktv那天，兩人明明全程沒互啊，微信又是怎麼加上的。

“以前認識，”陳清霽不想費力解釋，再說也沒多，“吃生煎麼？”

“哪兒？”

“小區北門外。”

“算了吧，這天熱的，出去不得一汗啊，沒外賣？”談雙旺昨天是臨時離家出走，沒帶換洗，上穿的是陳清霽一件黑白條紋短袖，給他窄了點又長了點，像一條胖鼓鼓的十間魚。

他習也像魚，怕熱。

陳清霽在件上搜了下，“沒。”

“那要不――”

談雙旺剛想說換家吃唄，我覺你平時也不是很吃生煎，結果陳清霽把手機放兜里，撈過桌上鑰匙，起去換鞋，“我出門買吧。”

“靠，有貓膩啊你！”關門的一瞬，談雙旺八卦的嚎聲在背后響起。

談雙旺自己暗神，凡事總往那方面想。

但陳清霽真不是。他出門的理由還簡單，理發，加上手模的事兒，算欠梁逢雨一個人，順手帶個想喝的東西，應該的。

九點半左右，梁逢雨推開門，一眼看到陳清霽，站在二三樓之間的平臺，斜靠石護欄。他穿一件黑t恤，眼神懶散，漫不經心地刷著手機，頭發短了點，襯得眉目越發立，有種鋒芒畢的帥氣。

背后綠蔭濃濃，夏日的風吹過來，空氣里好像有花香浮。

“來了？”他抬眼，又朝旁邊示意。冰鎮過的橙橘子汽水，裝在玻璃瓶里，往外滲著沁人心脾的冰涼水珠。

風吹樹葉，日燙眼。那一瞬，梁逢雨腦子里不知怎的冒出句慨――夏天，就該與這樣的年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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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幾年，北越市-政-府搬遷新區，帶文化娛樂中心一并西遷，從老城到新區，一江之隔，房價卻可以相差幾萬每平。

林希月租住的這個別墅區，臨江，價格寸土寸金，早已是北越公認的富人區。

上次過來，工作室陳設還很簡單，短短幾天，會客廳、陳列柜、拍攝室已有模有樣。

黑灰工業風，墻上掛音樂海報、吉他，比起獨立設計工作室，倒更像個live house。

他們到的時候，林希月正在調設備。

的打扮，乍一眼看去，有些輕朋克風，黑背心，工裝，頭發隨意散在肩頭。一只手撐在桌臺，從指節到手臂紋了條長長的直線，像心電圖，戒指參差不齊戴了好幾個。

“今天任務還重的，所以把時間定得早了點兒，吃完午飯接著拍，”說完，才把視線從取景上移開，定格在兩人上，不笑了，“一對兒？”

“像嗎？他是我弟的朋友。”梁逢雨落落大方。

穿了件芍藥薄長袖，外頭疊了件短袖白t，隨又很甜。陳清霽則是一黑，顯得人更勁瘦，冷酷。

林希月視線在兩人之間流轉，末了一彎，“氣質搭。”

整個拍攝過程其實很單調，就是不停地布景、換戒指、找角度、拍攝。男款分別拍完，還有一組對戒。

戒圈偏寬，上頭刻了細細花紋，仔細看，全由無規律的點和杠組。

將要開拍，燈出了點問題，林希月上樓拿備用。梁逢雨張開手指，湊到眼前，“這刻的什麼？”

陳清霽沒留意，這才抬手掃了眼，“應該是斯電碼。”

仔細數了數點和杠，好奇地看向他，“是什麼意思？”

“我你。”因為睡眠不足，陳清霽眼皮微垂，語調有點懶洋洋的，斜靠椅背，就很像一句漫不經心的告白。

梁逢雨幾不可查地彎，琢磨著接一句“我也是”，他會怎樣。

到底還是沒打草驚蛇，“噢”了聲。

話音落下，林希月不知什麼時候拿個備用電源斜靠門邊，兩邊視線對上，笑得很打趣，“打擾你們了？”

“是在說戒指上刻的字。”梁逢雨解釋得一本正經。

“是嗎，不過你倆真配的，可以考慮去當裝模特之類的，賺得更多，反正是暑假打工嘛，”林希月拍了一張試，調出來回看，不知想到了什麼，視線上移，“誒，你們有耳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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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的公站臺，三面擋風，像一只天然的蒸箱。梁逢雨和陳清霽繞到背面涼，邊等車邊聊天。

“你不說我還不知道這兒居然有公車站，”梁逢雨四下張，“怎麼發現的？”

“之前那個初三生，家住這兒。”

“哪個？”一時沒想起來。

“我被家長拒的那個。”陳清霽一手兜，背靠廣告屏，微微合眼休息。

“噢――”梁逢雨長長應了聲，“你是高一轉的競賽吧，什麼科目？”

陳清霽:“化學。”

“難麼？”不等他回答，自己先肯定了，“應該難的吧，梁星鳴績那麼好，最后也沒拿到什麼名次。”

陳清霽笑了笑，“他每門課比較勻，高考更占優勢，學化學只是興趣。”

“你呢？”

“我偏科嚴重。”所以倪家不許他練百米之后，便重金聘請a中專帶化學競賽的名師出山，是一開始就打算讓他走保送的路子。

“那你高考――”本想問估分，恰逢公車進站，話題只得戛然而止。

兩人前后上車，刷卡。這個點鐘，公車上沒什麼人，很烈，從一側打進來，藍白塑料座位好像會發燙。

陳清霽選擇了后排背那一面，靠窗位置，剛坐定，就聞到一果香氣，像檸檬園里下過雨的艷天，青，干凈，又明。

梁逢雨襯衫掃過他手臂，挨著他坐下。

空的車廂，兩人氣息近在咫尺，有種微妙的不平衡。

像是沒察覺到，偏頭過來，瞳仁干凈明澈，“對了，希月姐說的那個兼職，你有興趣嗎？”

“算了吧，”這座位窄，兩人不小心就能上，陳清霽子斜過去了點，胳膊搭著公車的防護桿，“你想拍？”

林希月說的那個兼職，是一家攝影工作室的模特。

陳清霽沒經驗、不一定能干得好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從戈惜靈之后，他也長了個教訓，寧愿讓人覺得冷淡點，也要跟生保持距離。

拍樣片，怎麼想都過了。

梁逢雨卻好像跟他相反，一點也不介意這種有點小曖-昧的事，“嗯”了聲，“主要我喜歡拍照的，打個耳也不麻煩。不過你不想去的話我暫時也找不到其他男生了，就算了吧。我跟說一聲。”

兩人就這樣達了共識，接下去一路都各干各的，沒再說話，公車走走停停，經過一站又一站，不時有人上下。

陳清霽抱著手臂，打算休息會兒，剛合上眼，就讓梁逢雨醒了。

側頭對上視線，把聊天記錄往他眼前一放，指尖點了點屏幕，語氣中不乏悔恨，“你知道嗎？這個工作室老板人傻錢多，給的價居然是一天兩千五！”

兩千五。

等于一個多月伙食費，兩個多月房租，便利店工作兩百零八個小時。

“要不，”公車經過拐角，輕微的失重襲來，就這麼一剎那的功夫，陳清霽沒把守住自己的底線，抬手了下，“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