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怪書齋》第9章 偶像(二)

桃花深,薄霧漸濃。

陸知非看著周圍越來越模糊的景,抬頭,正是一明月當空照。忽然,一片花瓣從他頰邊掠過,他不由停下來,視線追著那片花瓣,悠悠落水面。

木頭的小橋上,他扶著欄桿往下看,就見那花瓣卷著邊,像一艘小船,在灑滿月華的溪流里緩緩穿行。

“跟著我,不要走丟。”商四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陸知非回神,看到他慢悠悠走在前面的影,舉步跟上。

走出幾步,陸知非還是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剛才他們只是走上了城區里一座再普通不過的小橋,可就在他們踏上橋面的那一刻,周圍的景就全變了。正如此時,他回頭,那座橋已經不見了蹤影,只剩下桃樹千棵,像一座巨大的迷陣。

“到了。”商四停下腳步。

陸知非回頭,就見一座江南小院出現在眼前,黑瓦白墻,朱紅大門。商四稔地推門而,門開的剎那,兩張一模一樣的俏臉龐印眼簾,低眉含,一口標準的吳儂語,“四爺好。”

又看到商四后的陸知非,兩人連忙又福了福子,“小公子好。”

“南英呢?”商四大步走進去。

“先生知道四爺要來,已經吩咐我們準備了酒菜,在里面等著了。”兩人一左一右走在側,小碎步,細柳腰,那一荷綠的儒,讓陸知非差點以為自己穿越到了古代。

穿過庭院,到了屋里,暖意撲面而來。還有一道溫潤綿的聲音,從珠簾后響起,“是商四麼?”

“是我。”商四掀開珠簾走進里屋,陸知非跟上去,就見四方的案幾前,有個裹著月白大氅的男人坐在那里,桃木簪綰著青,轉過頭來,雙眼卻被一錦帶蒙著,錦帶綁在腦后,打了一個結。

只是他雖蒙著眼,視力卻好似完全沒有影響,“還有一位是?”

“我的小跟班。”商四自顧自地盤坐下,瞅著滿桌子菜,叩叩桌面,“把魚端上來。”

陸知非淡定,打開那個神奇的食盒,水煮魚還保持著剛出鍋的溫度,帶著一特有的辛香。南英聞著那香味,笑說:“我最的魚。”

“吃吧。”商四拿起筷子把魚夾到他碗里,順便還把上面粘著的花椒撇到一邊。

陸知非第一次看到商四這麼的樣子,不由多看了南英一眼。這人生的白凈,眼睛雖然被蒙著,但也可想見他眉清目秀的溫模樣。只是他似乎不好,這天氣早已過了寒冬,可他還穿著皮大氅,原本就秀氣的臉蛋被領子上的絨包裹著,就顯得更小了,眉宇間還繚繞著一揮之不去的病

南英吃魚的作也極其秀氣,一口一口,慢悠悠。兩個婢就坐在他側,一個給他布菜,一個給商四溫酒,席間沒有人說話,卻流淌著一外人難以的默契。

所幸陸知非就這麼坐著,也能自一方天地。

半晌,南英終于吃完了碗里的魚,放下碗筷,“說吧,來找我什麼事?”

“我前幾天就來找過你,但們說你臥床休息,就沒進來。”商四說著,從袖口里拿出那封信遞給南英,“清衡的信,你幫我看看,他到底死了沒有?”

“瞿清衡?”南英的臉忽然鄭重起來,接過信封卻沒有拆開來看,右手放于信封上輕輕拂過,一些細碎的不仔細看都看不見的點便從他指間散逸出來。

很快,他就給出了結論,“他死了。我已經應不到屬于瞿先生的任何氣息。”

商四皺眉,“但現在有一個跟他長得一模一樣的人,就連字跡都一模一樣。”

“竟然有這樣的事?”南英詫異,略作沉后便說:“今夜我就去星君那里打探一下。”

撐得住嗎?”商四擔憂。

“無妨。”南英搖搖頭,又微笑著看向陸知非,神有些赧然,“還吃得慣嗎?真是抱歉,不知道他會帶客人來,所以這菜的口味略重了些。”

何止略重,整桌菜,全是紅辣椒一片一片,就是看上去稍微清淡點的,吃進里都不是咸就是辣。可他瞅一眼商四,那麼重口腹之的一個人,卻吃得面不改,恐怕都是為了遷就對方。

商四都如此,陸知非當然更客氣。然而客氣的結果就是,商四夾了滿滿一碗的菜給他,神蔫壞,上關切,“多吃點,看你多瘦啊。”

陸知非不得不懷疑,他帶自己到這里來,是不是就是為了這一刻?

偏偏那廂南英還慨著,“我起初還擔心商四剛醒,這世道變化太快,難以融,現在看來倒是多慮了。”

說著,他似是想到了什麼,微笑道:“他喜歡誰,才給誰夾菜呢,你們一定很好。多吃點,不夠還有。”

然而陸知非看著商四撐著下一臉‘快吃快吃快吃’的表,深刻覺得——這句話有毒,這碗菜有毒,這只妖也有毒,統統有毒!

沒想到更有毒的還在后面。

兩人辭別南英回到書齋后,商四說要去找瞿清衡,陸知非還以為他又要去挖墳。可商四神一笑,把陸知非帶到書齋二樓的一間空房間里,扔給他一套民國時期的校服,然后說:“誰說我要去找他了,是你去找他。”

“我?”陸知非愕然。

“對,快換服,十分鐘后出發。”商四說著,從袖口里拿出一支大狼毫,一手狂草揮斥方遒,轉瞬間便布滿了他周的地板。而當他最后一筆落下,陸知非看到地板上浮現出許多暗紋,與那些狂草結合在一起,組了一座文字的陣。

陸知非定了定神,問:“這也算跟班工作的一部分?”

“不,”商四提筆回首,“特殊任務特殊報酬。我才剛醒,法力還不能收放自如,貿然進到書里找人可能會引發元力崩塌,太危險。而你是個人類,能夠產生的影響微乎其微。”

陸知非驀然想起那天跌進書里的奇遇,不問:“你的書,能夠回溯時間?”

“你覺得人真的能穿越時間回到過去嗎?”商四反問著,角掛著仿佛悉一切的笑意,眸深邃不可知,“那天你掉進去的,只是書中的一個普通世界,它很小,輕易就可以摧毀,也幾乎不會與現世產生勾連。而你今天要去的,是我親筆記錄下來的往事,它雖然已經跟現世分割開來另一個世界,但也是真實的。”

說著,商四從懷里拿出一本書,一本書頁已經泛黃、好似翻過無數遍的書,封面上四個大字——商四手扎,一看就是他自己的手筆。

陸知非沉片刻,就有了決斷,“轉頭。”

“嗯?”

陸知非揚了揚手里的服,“你難道要看著我換服嗎?”

“好吧。”商四勉為其難地轉過臉,并拿書擋臉。

大家都是男人,陸知非也并不別扭,見他轉過去了就大大方方開始換服。可他完全低估了商四的不要臉程度,他剛剛把白襯衫塞進子里,系好皮帶,余就瞥見商四直勾勾地打量著他。

那書倒是還遮著,但遮了下半張臉獨留一雙眼睛在外,那跟沒遮有什麼區別?況且這廝被抓了個現行,反倒連最后一點遮掩也不做了,大大方方把書放下,支著下,說:“嘖嘖,太瘦了。”

“商、四!”陸知非氣得把手里的外套扔過去。

商四被外套砸中也不擋,笑得東倒西歪。陸知非告訴自己要淡定,就這樣靜靜地看著他笑。商四笑完了,才意識到現在是他要陸知非幫忙,于是拎著那件酷似中山裝的校服外套站起來,抖一抖,走到陸知非面前,“手。”

“干嘛?”陸知非警覺。

“幫你穿服啊。”

陸知非劈手奪過服,“我自、己、來。”

這時,門忽然開了,太白太黑骨碌碌滾進來,一個撞在另一個上,自剎車,“主人主人,外面有個小妖,說是你新收的小弟!”

“小妖?”商四挑眉,“他說什麼了?”

“跑了!”兩個小胖子手舞足蹈,“那個啊啊啊啊唱歌的跑了!坐著大車車,唔~~~~就跑了!”

啊啊啊啊唱歌的?瞿棲?陸知非不由看向商四,商四攤手,“我都還沒拿他怎麼樣呢,他倒是先跑了。可他見我的時候明明沒有任何反應,怎麼這會兒又開竅了?”

“要去追嗎?”陸知非問。

“不急,在我的地盤,他又能跑到哪里去。我們先找清衡問清楚。”說著,商四回把書放進陣心,翻開的書頁上,開頭第一行是他當年寫下的日期——1916年3月11日。

“準備好了嗎?”他轉頭問。

陸知非扣號最后一個扣子,點點頭。

商四的表嚴肅起來,“記住,你要找的是北四弄76號,瞿清衡。職業是教書先生,剛從上海搬來北平不久。”

話音落下,商四把那封信給他,“把這封信給他看,他就會明白的。”

“知道了。”陸知非收好,抬眼的瞬間,就見商四手點在他的額頭,與此同時輕輕一推,“去吧,不要擔心,我就在這里看著你。”

平靜從容的話語,沒來由地讓人安心。

陸知非一腳踏陣心,整個陣法頓時芒大盛,無數文字躍然而起包裹著他,將他拉扯進書里。掉進去的那一瞬間,陸知非才忽然想起一個嚴重的問題——他不會,還像上次一樣從半空掉下去吧?

一晃神,陸知非卻已經站定。

“讓讓、讓讓!”急促的呼喊聲從后傳來,陸知非下意識后退一步,轉過頭去看時,一輛黃包車就飛快地從他前駛過。戴著氈帽的車夫淌著汗,坐在車里珠寶氣的姨太太神倨傲。三月的北平還很冷,路邊的一個小姑娘穿得像年畫娃娃,還戴著可的虎頭帽,牽著大人的手,仰頭看著小販手里的糖葫蘆。

“賣報了!賣報了!先生你要來份報紙麼?”賣報的年郎用一雙還未被污染的明亮雙眼看著他,遞過今天份的報紙。

陸知非原想說自己沒錢,可一口袋,竟然到幾十塊。拿出來買了一份報紙,順帶問了一句,“請問北四弄怎麼走?”

年郎給他指了路,轉又忙著吆喝去了。陸知非獨自穿行在百年前的北平,說不張是假的,尤其是路上時而有帶槍的兵跑過,黑的轎車里不知護送著哪位大人

陸知非小心翼翼地避免跟他們對上眼,一路打聽,總算到了北四弄。76號藏在巷弄深,大門閉。陸知非深吸了一口氣,敲門,卻久久沒有人應答。

忽然,后傳來一道沙啞聲音,“小伙子,你是瞿先生的學生嗎?”

陸知非霍然回頭,就見一個佝僂著背的老婦人站在影里,枯槁的面容上,一雙渾濁的雙眼盯著他。陸知非暗自鎮定,不讓自己怯,“你好,請問先生不在家嗎?”

“他不在家,不過我知道他在哪里。”老婦人從影里走出來,朝陸知非招招手,“你跟我來,我帶你去找他。”

陸知非心生警惕,“不用了,我就在這里等他回來就好。”

“別客氣,你跟我來就是了。這天兒怪冷的,你一個人等在這里,指不定等到什麼時候呢。”老婦人看著他的目充滿了慈出手,去拉陸知非,“也不知道誰家的孩子,長得這麼俊俏,來,跟走。”

可越是這樣,陸知非越覺得不對勁。余已經瞥向了巷子口,足下蓄力,隨時準備逃跑。可就在這時,那老婦人的手忽然頓住,一抹犀利眸一閃而過,“小伙子,你額頭上的朱砂痣,是天生的嗎?”

朱砂痣?哪里來的朱砂痣?陸知非正詫異著,巷子里忽然響起另一人的腳步聲。老婦人沉下臉,轉就走。

一道溫和雅致的聲音跟打了個照面,“朱婆婆。”

老婦人冷哼一聲,理都不理他,徑自進了一戶人家。那人無奈搖頭,轉繼續往里走。陸知非這才看清那人的樣貌,戴著細邊眼鏡抱著書,穿著一件漿洗得有些發白的素長衫,容貌與瞿棲有八分相似,剩下那兩分不相似,大概就是眸中的歲月風霜,還有那只有在世才能滌出的泰然氣質。

“瞿先生。”陸知非主打招呼,正要解釋來意,瞿清衡的目卻已經掃過他額上的朱砂痣,出了然笑意,“是商四的人啊,有話進去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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