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俞憶白帶著新太太奔波到深夜才回來。第二天早晨一家三口去老太太那里請過安，大太太留妹子說話，俞憶白看滿屋子的聽差老媽子都覺得人家眼中有譏笑之意，帶著兒回家直奔三樓，到了西套間門口只見一把明晃晃的大鎖，他怒不可遏，“人都跑了，鎖空房間頂什麼用？”

幾個老媽子趕著上來伺候，聽見老爺罵人，停在樓梯口都不敢過來。芳蕓委屈的眼圈都紅了，手抬到一半又放下去，不敢當著父親的面抹淚。

俞憶白冷冷的看了站在樓梯口的老媽子一眼，喝道：“連個人都看不住，滾！”喝退了老媽子，他心中稍稍解氣，安兒說：“大妞，爹爹是丟了你弟弟心里慌了，不是怪你。”

芳蕓點點頭，走回自己房間把鑰匙取來開門，說：“昨天正要翻的，二伯娘來了。兒才鎖起來。”

隔了一整天房間里的香水味道淡了許多，白紗窗簾飄，仿佛如玉剛剛離開。俞憶白扶著門發了一會呆，說：“你和爹爹一起翻翻罷。”

芳蕓道：“麗蕓說一會要來找我玩，上來不大好，我在樓下等吧。”反手把房門帶上，走到樓下客廳里坐著，泡了一壺普洱茶吃點心。

過得一會胡婉芳紅著眼圈從客廳經過，看見芳蕓愣了一下。

芳蕓連忙站起來喊：“太太。”

胡婉芳自己也才十九歲，才嫁過來就當十五歲孩子的繼母，到底有些不好意思，漲紅了臉喊了一聲“芳蕓……”實在沒有話好講，站在那里很是為難。

芳蕓和如玉共七八年，當面客氣那一套全都學會了。連如玉都肯當著父親的面客氣的，何況這位新太太是正經繼母。看穿胡婉芳實是害臊，連忙說：“剛剛吳媽泡了一壺普洱茶，現在正好，太太吃一碗？”一邊說一邊就借著找茶碗走到側廳去。

聽差哪里敢讓芳蕓去倒茶，早倒了茶送上來。胡婉芳剛才被姐姐痛說了一回，回到家捧著熱氣騰騰的茶碗，轉覺得親姐姐不如繼心，又是傷心又是委屈，眼淚好像斷線的珠子一樣接連滾落。

早上請安時老太太和大太太都沒有好臉，芳蕓猜在大太太那里挨了說。大太太和是親姐妹，外人怎麼勸都討不得好。芳蕓吳媽打洗臉水，絞了一個熱手巾遞給，指了指樓上道：“爹爹在三樓，我去找麗蕓說話去。”不等婉芳回答就下臺階喊開鐵門走了。

胡婉芳有心上去找俞憶白，走到二樓轉念一想：他在那里翻妾的東西，他親生兒都避了出去，我的上去找他干什麼？賭氣回臥室，頭頂的樓板被俞憶白踩的咯吱作響，翻東西的聲音一直不停歇，可見如玉的東西之多。

胡婉芳又想去幫丈夫的忙，又恨他從前太寵如玉，在臥室里干轉許久，覺得還是要丈夫。鼓起勇氣開門，正好看見俞憶白匆匆下樓的影，連忙喊了聲：“憶白。”

俞憶白剛才找到如玉的舊記事本，在里面翻出了幾個上海地址，正急著挨個尋找，聽見新太太喊他并不停腳，一邊走一邊道：“婉芳你昨天累了一天，在家好好休息，我出門辦點事，中飯不回來吃了。”

“憶白！”三太太追出來，看見他滿面疲憊之，替他不值，“我在大姐那里聽說……在……”

“你聽說了什麼？”俞憶白好像被針扎到，幾步走回二樓，用力把新太太拉進臥室。

胡婉芳吃痛，“哎呀”了一聲。偏偏俞憶白渾然不覺，一個勁追問如玉在哪里。他為著姨太太的下落就不曉得疼惜自己，胡婉芳心里酸極了，甩開俞憶白的手說：“你把人家弄痛了。”

俞憶白連忙賠笑道：“原是我的錯，給太太陪個不是罷。婉芳，你聽到什麼了？”

他這樣低聲下氣都是因為那個如玉的緣故。胡婉芳心中又酸又痛，小姐脾氣上來，賭氣扭過去不肯理他。俞憶白正是急得火上澆油的時候，看見耍脾氣哪里還有耐心再敷衍，跺著腳道：“姑，都什麼時候了，你有話就說罷！”

胡婉芳出兩只胳膊將要出門的俞憶白一攔，流著眼淚問：“就那麼要？”

“如玉把家里的存折、珠寶都卷走了！”俞憶白恨道：“你說我急不急？你既然早曉得，為什麼不告訴我？”

“在禮查飯店……”胡婉芳聽說如玉把俞家的存折珠寶都帶走，也吃了一驚，停了一停，為難的說：“大姐說找了外國律師要跟你打離婚司，怕你生氣都不敢跟你說。聽說大姐夫和他們辦了幾天的涉……”

“我的事，你們瞞著我跟涉？你們把我當什麼？”俞憶白氣得臉青白，推開胡婉芳怒氣沖沖的下樓。

“憶白，憶白，我不是故意要瞞你，是大姐……”胡婉芳追上去拉他的胳膊。

俞憶白冷笑道：“你們都是自己人，只有我是外人。”走出幾步不甘心，回頭說：“原來你們都曉得的下落！你們存心要看我笑話，好，你們看吧！”他走到大門邊鎮定了一下，下定決心要把如玉母子都帶回來，好挫挫胡氏姐妹的銳氣。不肯再理會站在門廳哭泣的新婚妻子，走出巷口召了一輛人力車去禮查飯店。

禮查飯店對門有一家咖啡廳，人力車在廳前停下。俞憶白還沒有下車就看見素的如玉坐在咖啡桌邊發愣，同桌除了吃蛋糕的謹誠，還有兩個外國男人。那兩個外國人夾著雪茄談笑風生，如玉的笑容卻有些勉強，問答都心不在蔫。

看來那就是替辦離婚的洋人律師了，俞憶白冷笑一聲，在肚想好一大篇話問如玉，慢慢推開門走過去。

謹誠看見父親，歡喜的站起來，“爹爹爹爹”，像一只小鳥一樣撲進他的懷里。俞憶白摟著兒子，冷眼看著如玉。謹誠的摟著俞憶白的脖子，他方才想好的話一句都說不出來。

如玉別過臉去揩淚，恨恨的說：“憶白，你好……”說到一半撐不住也撲進他的懷里，嚶嚶的低哭，邊哭邊說：“你差一點就見不到我們母子了。”

又耍什麼花樣？不是要離婚麼？俞憶白愣住了。

如玉揩了一把眼淚，一手抱起兒子，余下的另一只手挽他的胳膊，對兩個洋人說：“這位是我先生，我們失陪一下。”拉著俞憶白出來。

謹誠牢牢的盯著父親的臉，不停的說：“爹爹，我和媽媽天天都想你。”

俞憶白從鼻子里冷冷哼了一聲。如玉嗔的推了他一把，道：“有什麼話我們進房間去講。”回到禮查飯店的房間，如玉放下謹誠，橫了一眼俞憶白說：“臭死了，我去放水給你洗澡。”走到浴室門口又恨恨的出來把房門反鎖上，再橫了一眼俞憶白，出尖尖的指頭頂著他的口道：“你要帶著兒子跑，我就從四樓跳下去，做了鬼也不放過你。”

一邊走一邊去子，只穿一條及膝的黃綢襯，著渾圓的胳膊和筆直纖細的小，走之間細腰好像春風里的柳枝，婦的人之一覽無余。

俞憶白咳了一聲，正想問：“你不是要跟我辦離婚嗎？”話還沒有說出口，就聽見嘩嘩的水響。謹誠爬到父親懷里，咯咯笑著說：“爹爹臭，一起洗。”

“憶白，還不把兒子抱進來？”如玉的臉蛋水氣蒸的紅撲撲的，比在咖啡廳里發木發呆的樣子好看許多，瞪了一眼謹誠，啐道：“天天你洗澡你都要跟我鬧一個半個鐘頭，只記得你爹爹。”把謹誠從俞憶白懷里抱下來，一手一個推進浴室，站在門口笑著說：“憶白，上海的裁還算不錯，我前天給你做了幾件襯衫長，比在舊金山買的也差不多。謹誠早上洗過澡了，給他一就讓他出來，你好好泡泡。”

像沒事人一樣家常閑話，俞憶白恍惚間覺得自己還在舊金山家中，整個人都松了下來，他先替兒子了服，自己站在浴缸外慢慢解長袍的紐扣。

兩只帶著芬芳香氣的玉手從背手到腋下，俞憶白不覺一愣，停了手回頭。

如玉在他的背上，咬著他的耳朵說：“呆子，誰真要和你離婚了？那是我騙他們的。”三下兩下就把俞憶白剝的推進浴缸，在架子上取了條巾對謹誠說：“讓你爹爹好好泡泡，媽媽給你穿上服，你去睡一覺好不好？”

謹誠幾日不見父親，哪里舍得，抱俞憶白的耍懶道：“不嘛，我要爹爹陪我一起睡。”一邊說一邊就打起呵欠來。

俞憶白看兒子兩只眼睛紅的像兔子一樣，實在是心痛，聲哄他：“你先去睡，一會爹爹來陪你。”謹誠披著巾站在門口還是依依不舍，如玉抱起兒子笑道：“爹爹從來都說話算話，你都幾天沒有睡好了，爹爹媽媽等你睡醒了去樓上吃大菜，好不好？”

把兒子送到大床上安頓好，又捧著一疊新服進來，笑對俞憶白道：“老爺，我幫你背。”一頭說一頭把浴室的門扣上，踢掉高跟鞋跳進浴缸，就站在蓮蓬頭下，讓熱氣騰騰的洗澡水從頭澆到腳，舒服的打了個哆嗦，對沉默的俞憶白說：“剛才沾了水，好冷，我先沖一會。”

如玉那件綢襯答答的纏在上，現出的帶子和下邊底的花紋，越發顯得形玲瓏有致，當大的大，當小的小。

俞憶白只覺得小腹的火燒一團。他不肯先認輸，索扭過頭不看，冷冷的說：“你又耍什麼花樣？”

“老爺，”如玉鉆到他的懷里，把他的頭搬回來，偎著他滾燙的臉說：“老爺，你好狠的心，”在他的懷里輕輕扭起來，一邊說一邊笑著掉下淚來，停了一會才說：“那天我去老太太那里請安，被人搶白說謹誠不是你生的，我一生氣就帶著謹誠去逛百貨商店。我生氣喜歡買東西你是知道的嘛。誰知就被兩個洋人盯上了，說是代表俞家來和我涉離婚，非要我承認謹誠不是你生的，我不肯，他們扣住了謹誠，不讓我回家……”

“你胡說！俞家干不出這樣的事！”俞憶白推開如玉。

如玉冷笑一聲，哭道：“俞家要干不出這樣的事，為什麼當年出使國的冷差事是你二哥的，怎麼就換了你去？你明明和我做了六七年的正頭夫妻，他們為什麼要再給你娶親？你沒有兒子俞家誰得的好最大？”

俞憶白深深吸了一口氣，胡說兩個字好像生出蔓扎在舌，怎麼用力都吐不出來。他頹然坐進熱水里，婉芳的那一句“大姐夫和他們涉好幾天了，怕你生氣都不敢和你說。”好像唐僧念的箍咒一樣，在他腦子里翻來翻去的念，越念越心寒。

如玉取了熱巾替他背，一邊一邊說：“你娶的那是你大嫂娘家的妹子？上海這麼多好人家的兒不替你找，怎麼就要找的家姑娘？憶白，你的存折、私章都在我手里，什麼都在我這里，我要去哪里去不得？何必多費一道手續和你打離婚司？”

俞憶白不由自主點占頭，沉著臉說：“這些話你敢不敢當面和我大哥他們說？”

“我當然敢，可是撕破了臉你俞家的臉面還要不要？老爺你的督學位子還要不要？”如玉咬牙切齒道：“虧我為了你忍了這許多天，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我看錯你了，俞憶白你是個王八蛋。我走，騰出位子給你新太太，我全你們。”

這樣作派分明是不想真離婚，俞憶白曉得必定能把帶回去，放下心來，笑著拉著的胳膊道：“你舍得？”

如玉含著一包眼淚朝俞憶白撲過去，把他在上，恨恨的說：“我不舍得你，你就舍得我？”

“實是舍不得。”俞憶白躺在浴缸的溫水里，上著一個綿綿香噴噴的扭來扭去的人，哪里忍耐得住，出手去拉如玉的襯。

如玉一邊扭一邊躲，不知不覺就被剝的如同赤子一般，兩個人學鴛鴦戲起水來。存心要攏絡他，他也存心要奉承，自然比著往間更覺和。

兩個洗完澡出來，到大床上酣睡到傍晚。一家三口起來到頂樓大餐廳吃大菜，回來把謹誠哄睡了。如玉又換了跳舞拉憶白去跳舞場跳了兩個鐘頭。

俞憶白偶爾去洗了個手回來，只見如玉優雅的拒絕一個洋鬼子的邀請，在頭頂一盞水晶吊燈下，艷麗的的笑臉好像初開的玫瑰。他轉覺得生的真是麗，滿場的中西人和一比，都了庸脂俗。就是新太太婉芳都說人，年紀比小好幾歲，也不如靈可人。

他不由對著如玉微微一笑。如玉看見憶白對笑，像一只蝴蝶一樣翩翩飛過大半個跳舞場，引得眾人注目，卻不顧不管，膩在俞憶白的邊問他：“我們去吃宵夜去好不好？”推著憶白出來等電梯，靠在他上咯咯笑道：“憶白，你知道我是怎麼上你的嗎？就是那一回我看見你在花車頂上跳舞，我就對自己說：這個男人真好看，只要能和他在一起，我什麼都愿意。”

怎麼當著人說這個？俞憶白想到那一年是和月宜在花車上跳舞，不由皺眉道：“你喝醉了。”

“沒有。我沒有醉。”如玉推開他站的筆直，笑道：“我為了你，去你家做家庭教師，我為了你，什麼名聲份都不要。”說著說著掉下淚來，滿臉的妝都糊了。在臉上了兩把，道：“我曉得你們俞家瞧不起我，我不讓你為難，明天……不，現在，就現在，我帶著謹誠就走。你和那位新太太和和氣氣過日子吧。”

俞憶白原來以為今天做足功夫，是非要在俞家占一席之地不可，沒想到居然還是要帶兒子走，卻是出乎意料之外，不由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