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2)

這幾個兒媳婦都拿不出什麼主意，老太太一肚皮惱火。接過聽差送來的茶，呷了一口，慢慢說：“婉芳，你是個聰明孩子。以后離婚的話不要提了，老三的事我替你做主。你自己也要掙氣。你多多的替他添幾個兒子，大家和和氣氣不是一家人？那個如玉麼，七年只有一個孩子，拿什麼跟你比。”

俞老太爺到六十歲還納了一個唱鼓詞名伶做九姨太。可是老太爺名下的五子三，除了俞憶白全是老太太親生的。就是俞憶白，也是老太太房里的丫頭抬舉的二姨太生的，算不得外人。俞家宅人雖多，都老太太管的服服，在俞家差不多算是一言九鼎。不把如玉生的孩子當俞家子孫，大太太自然是不得的，連忙推妹子道：“有老太太給你做主，十個如玉都算不得什麼。婉芳，還不把眼淚掉。”

四太太笑嘻嘻道：“老爺們不帶姨太太出門鬼混，難道要帶太太出門？”四太太用鬼混兩個字一帶，太太們的面子里子都有了，老太太繃的臉上總算松了些。

婉芳止了哭聲說：“憶白他……”

大太太連忙推，“走，我幫你配回娘家的服首飾。”拉著妹子出來。走到門廳，四太太溫和的笑聲傳來：“快放牌桌打牌。”胡婉芳氣的跺腳：“這是抱怨我礙著老太太打牌了！”

大太太惱的在妹子胳膊上擰了一下，道：“老太太頂頂得意那個茶碗，前清宮里流出來的好東西，值一萬多塊錢呢。大家替你混過去了，你見好就收罷。”

“我哪里見著好了？”胡婉芳又又惱，站住了腳問姐姐：“姐夫去我們家說親時，可沒有說他有妾！”

“有個把妾正大明擺在屋里也不是有壞事！”大太太拉著妹子走出十五號，小聲道：“你大姐夫還不是在外面有小公館？明里暗里不曉得花了多錢。你在這個家里，上面還有老太太替你著，翻不了天。”

胡婉芳頭一回聽說姐夫也有小公館，又是吃驚又是同的看著大姐。大太太冷笑兩聲，道：“就是我們家的立夫人人都說他是胡家第一個老實孩子，還沒有結婚呢，外面也有個小公館，養了一對十七歲的姐妹花。這些事只好瞞著沒有出閣的小姐們。”

“那顧家……”胡婉芳想到才和立夫訂了婚約的顧家小姐，遲疑的問：“顧家知道嗎？”

“怎麼不知道？男人有了錢，有幾個老實的？你丈夫不嫖不賭，不過是家里有個姨太太，算不得什麼。”大太太摟著妹子安道：“你別信什麼自由、平等、。那都是假的，你那個同學，跟家庭教師私奔了的那個，不是發現人家在鄉下有老婆，跑了兩年又回來了麼。”

婉芳漲紅了臉低低嗯了一聲，說：“趙淑真是遇人不淑。”

“傻妹子。”大太太嘆了一口氣，“你真是不開竅。”

櫻桃街十二號三樓的窗戶被推開，俞芳蕓出半邊臉，看見大太太和胡婉芳在門口說話，驚喜的喊道：“大伯娘，太太！我就下來。”說著就回頭去。

大太太指著半開的窗戶教訓妹子：“那個還是從小沒了娘的，聽說姓的一走，就把人家的屋子鎖起來了。你看看人家的心眼。你心里就沒半點算！”

胡婉芳咬著不肯說話。

芳蕓笑著接出來了，請了大伯娘安，就挽著婉芳的胳膊說：“我在國有個長輩托我帶了兩箱酒給他一個在花旗銀行的親戚。我到上海連門都沒有出過，太太得閑帶我去好不好？”

大太太連忙替胡婉芳答應，：“現在就有空，你們出去散散心，聽說先施公司新來了黎的時興料，去買幾塊做新服去！我幫你們打電話到車行一輛出租汽車來。”

芳蕓放開婉芳，抱著大太太扭來扭去的謝。大太太笑容可掬的趕們兩個去換出門服，在樓下客廳搖電話替們了一輛出租汽車，就走到妹子臥室里，對撲的婉芳說：“帶多走走，晚上再去吃番菜館子，能有多晚回來就有多晚回來。你們樂你們的，別把如玉當回事。在你們面前就神氣不起來了。”

胡婉芳嗯了一聲，樓下聽差的喊：“大太太，二太太喊。”大太太又吩咐了幾句，忙忙的去了。

胡婉芳在客廳等了好一會，芳蕓才披著一件綠斗篷下來，一個聽差替提著兩只洋酒箱子。芳蕓站了一站，笑道：“就這樣去萬一人家不在倒不好，我打個電話罷。”搖到電話局要了花旗銀行，先說的是中國話，又改了英語。婉芳聽得懂幾句英語，還在那里仔細回憶英語先生教的語法，芳蕓又改了法語，說了好一會才放下聽筒說：“太太，走罷。”

們上了車，芳蕓不放心聽差的把酒放在后蓋廂里，發愁道：“萬里迢迢帶回來的，打碎了怎麼得了，放在座位上罷。”聽差給，親手塞在車座底下，拿腳在上面才開車。

汽車夫見這樣鄭重，一定要加一塊錢的小費才肯開車。芳蕓丟給他一塊錢，說：“到花旗銀行。洋酒要是顛碎了，我要你賠的。”

婉芳一路上和說閑話，問在國在哪里上學，平常和什麼親戚來往。芳蕓也問繼母在哪里上學，學校都教些什麼。兩個你問我答，不知不覺就到了地方。

汽車夫才把車停下，就有幾個洋人迎了上來，為首的一個二十多歲的洋人先問：“酒在哪里？”

芳蕓把兩只箱子給他看，他一手一只拎起來就先上去了。聽差引著芳蕓、婉芳和跟來的一個聽差到樓上一間辦公室坐了一會。芳蕓就請銀行的聽差的帶去洗手間。

那個提走了酒的洋人回來不見芳蕓，只好和婉芳閑話。誰知這個人不會說中國話，滿口都是英文。婉芳十句里邊猜不到兩三句，結結說了半天，問芳蕓到哪里去了，那個洋人也是半天才聽明白，按了鈴聽差去尋，好一會功夫才有一個中年洋人滿面堆笑陪著芳蕓過來。

芳蕓進辦公室說了幾句客氣話就告辭。

在汽車里坐定，婉芳問：“怎麼說了幾句就走了？”

芳蕓皺眉道：“我不過替人家帶兩箱酒罷了，也沒什麼要。偏偏我去洗手，出來撞見那個洋鬼子，真真是討厭……”漲紅了臉不肯再說。

婉芳以為是被剛才那個洋鬼子糾纏住了，洋鬼子對待中國人的態度一向如此，也不好再問。兩個去先施公司轉了一圈，買了幾塊料。又在一家咖啡店消磨了個把鐘頭，婉芳還不肯回去，要請芳蕓去禮查飯店吃番菜。

芳蕓不肯去，笑道：“我在國十幾年，差不多天天吃牛排沙拉。我跟法國廚子學過幾天，做的不比大廚差的。你要喜歡吃回家我做給你吃。好太太，你帶我去吃那個什麼灌湯餃子好不好？”

婉芳想了一想才想明白說的是什麼，笑了：“那個小籠包子，早上才有的賣的。我帶你去吃牛面去，中西中附近有個牛面莊，牛面最好吃了。”帶芳蕓到那個面莊門口，芳蕓一看藍底金字的招牌上寫著“加州牛面”，不覺指著招牌大笑。

婉芳問笑什麼。芳蕓笑問：“牛面總是中國產的，為什麼要冠加州的名字？”

“小弟在加州，就喜歡吃牛面，所以開了這個面莊。”岳公子穿著栗子的長袍，沖們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秋天的風吹過，整條街上的落葉都沙沙作響，他站在燈火輝煌的店堂門口，出溫和的微笑，兩只眼睛比五十支的燈泡還要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