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胡婉芳和岳公子原來見過幾面，又是長輩，更何況看在霖哥兒份上也要敷衍他的，對著笑嘻嘻的岳公子點點頭，笑道：“我來過多次，都不曉得這是你開的店。我們霖哥兒呢？”

岳公子笑道：“小姨才嫁了人，說話就老氣橫秋起來。書霖才走，你們要早來半個鐘頭就能見。”

胡婉芳踩在臺階上，對遲疑的芳蕓笑道：“岳敏之是你們表哥書霖的好朋友，常到我們家玩的，你可見過？”

芳蕓含糊問個好，扯著婉芳的袖搖起來：“天都黑了，我們回家罷。”

岳公子哪里肯放，跳下臺階攔住們的去路，道：“相請不如偶遇，小姨特為帶芳蕓妹子來吃我家的面，芳蕓妹子可不能不給面子，我和小姨兩個加起來請你賞。”

胡婉芳不想早早回家，倒是很激岳公子替留客，也道：“我來過這里許多次，只有這一回是老板親自接待客呢，倒是托了你的福了。”

芳蕓雖然不愿和岳公子打道，可是繼母的意思不好違背，只好撒個兒，道：“太太，我吃不慣辣！”

岳公子大笑道：“我家的牛面也有不辣的，一碗清湯一碗紅湯。”跑堂在店堂接出來，脆聲答應，讓兩個到一間清靜小包間坐下。岳公子親自去帳房提了半簍桔過來，挑了一個大的劈開讓過婉芳小姨。第二回挑了一個更大的，細細的剝開遞與芳蕓。芳蕓因為繼母都接了人家遞的桔子不接就矯了，也只有道謝接下。

岳公子的指尖在芳蕓的掌心輕輕一，又熱又粘又帶著桔子的清香。芳蕓飛快的回手去，趁著婉芳低頭吃茶的功夫狠狠瞪了一眼岳公子。岳公子狹促的對眼，撿了一個桔子在手里著，笑道：“小姨真是好福氣，才結婚就有了這樣大的好兒，別人想都想不來的。”

胡婉芳舉著的茶杯半天都沒有放下來。

俞芳蕓算是看出來了，這位岳公子就是個哪壺不開提哪壺的壞胚。瞪著岳公子笑道：“岳大哥，你家的牛面呢？”

岳公子笑著站起來，道：“我去催催。”順手把包間的門簾拉下來。他一出去，婉芳就放下茶杯出手帕嚶嚶的哭起來，對芳蕓說：“他們都笑話我。”

芳蕓連忙安：“怎麼會，這位岳公子是在國住久了。洋鬼子說話都這樣。別人或者不知道，我是知道的。我在國里那些洋鬼子同學比他還不會說話呢。太太別往心里去。”

胡婉芳使手帕揩眼睛，漸漸止了哭聲。兩個跑堂送了兩盆水進來，又流水送進沒拆封的香皂和幾方雪白的巾，一聲不吭退了出去。

芳蕓取了一方巾替繼母圍在前，笑著說：“太太揩把臉呀，這個岳大哥心的狠，的送了洗臉水來賠罪，就忘了脂。”

胡婉芳含著一泡眼淚，嗔道：“太太長太太短的，倒你喊老了。”低著頭洗臉揩面，嘩啦啦的水響里，又“撲哧”一聲笑了。芳蕓見莫明其妙又好了，走到一邊洗手，重重一口氣道：“我倒想時時在太太面前撒個，學人家喊媽咪的，就怕聽到的人都起皮疙瘩。”

岳公子捧著一只小方盤應聲進來，笑嘻嘻道：“新鮮炒皮疙瘩一盤。”把方盤上幾碟小菜掇在桌上，打個千兒說：“太太小姐慢用。”一雙水汪汪的桃花眼盯著芳蕓不肯。

這個壞胚借著竿子就爬上樹，芳蕓恨他恨得牙都，拿巾了手，從手袋里找出一塊錢丟到方盤里，笑道：“賞錢都給了，面呢？”

岳公子鄭重把那一塊錢握在手里，“謝小姐賞。”卻是對著胡婉芳又打了個千兒才出去。一個跑堂忍著笑送上兩碗面來，白底青花的小瓷碗里浮著銀一樣一小窩面條，紅的是紅燒牛塊，綠的是青蒜段，黑的是香菇丁。只是胡氏的面碗里多了一大勺紅艷艷的辣椒紅油。裊裊的白煙升上去，雪亮的燈也變得香噴噴地溫起來。胡婉芳低頭吃面，偶爾用手巾額上的汗珠，雙頰紅若桃花。

芳蕓其實也是喜歡吃辣的，牛面不辣怎麼好吃呢？可是方才才撒說不吃辣，現在絕不肯開口跟岳公子要辣椒醬。舉著竹箸夾面，有一口沒一口吃著，時時看向門簾，總不見岳公子進來，忍不住在心里嘀咕：這個姓岳的不像是吃這個虧的人，怎麼還不來反擊？

一碗面將吃完，跑堂的又送上兩碗素面來，笑道：“這是東家在廚房親自煮的面，請兩位小小賞個面子嘗一嘗。”

婉芳吃的爽快，連帶心也好了許多，抬過一碗夾了一筷，讓芳蕓：“我像你那麼大時，這樣大的面碗總要吃三碗的，多吃些。”

芳蕓原是不敢吃，想像不出岳公子那樣的人怎麼能站在油膩膩的灶間里煮面。婉芳讓，只得夾了幾口，卻沒有想到滋味真真是好，面條咬勁，看著像白水一樣的湯吸一口落五臟六腑，全孔都好像被溫熱的巾燙了個妥。比較起來，胡婉芳夸味的牛面就算不得什麼了。婉芳一口氣吃完，對芳蕓笑道：“我還沒吃過這麼好吃的素面呢。不曉得誰有福氣嫁給岳敏之，可以天天吃他煮的面。”

芳蕓笑道：“人家開著面館呢，當然有一兩手，不然怎麼做老板。”說著面上微微紅了一紅，又道：“他家的廚子煮的面，不就是他煮的麼。太太喜歡吃，把他家廚子挖來就是。”

“哎喲喲，才吃我一碗面就想挖我家的墻角。真是好心沒有好報。”岳公子端著一只大面碗進來，對芳蕓飛了個眼風，道：“我這個大廚你們家請得起麼？”

他那個面碗足有小洗臉盆大，岳公子讓婉芳：“小姨，我夾些給你？”

婉芳搖搖頭道：“夠了，今天比平常吃的多了不呢，你自便吧。”

岳公子也不讓芳蕓，呼啦啦低頭吃面。滿室只有岳公子的吃面聲.芳蕓還有小半碗，低頭慢慢吃著，突然覺得好像這個形在哪里經歷過一樣，心里覺得異樣起來，抬頭看岳公子。岳公子對嫣然一笑，道：“小姨吃了我的面，就不生我氣了。你呢？”

芳蕓放下筷了笑道：“這話就奇怪了，我和岳大哥素昧生平，為什麼要生你的氣？倒是要謝謝岳大哥請客，多謝多謝。”

“你給了面錢的。”岳公子從懷里出那一塊錢，放在燈下看了看，又珍惜的藏回懷里去，很是委屈的說：“明明是我賠罪，你還要付錢，下回不請你客。”

婉芳笑道：“那還給我們。”

“不，一塊錢能買半袋面，夠我賣二百五十碗面，到錢的錢豈能還回去？”岳公子放下碗，一副被搶了心玩的小孩模樣，“小姨，你欺負我。”

婉芳笑道：“我要欺負你，就要問你玲瓏夫人是哪位了。你敢不敢說？”

岳公子含笑看向芳蕓，芳蕓神如常，他笑道：“橫豎我現在不說，你們將來也是知道的。小姨既然問我，我自然要說，我伙計撤了面碗泡壺好茶來。”

不只婉芳，就連芳蕓都凝神看他。岳公子端著蓋碗，揭開蓋輕輕吹了一口，笑道：“聽說玲瓏夫人芳名就玲瓏。的丈夫是個洋人，芳蕓妹子是認得的，是不是？”

芳蕓搖頭笑道：“我上的是寄宿學校，假期回家還有許多功課，不是岳大哥說，都不曉得先生的母親名字這樣嫵。”

提到如玉，胡婉芳皺著眉頭道：“你怎麼先生？”

“功課都是布置的，”芳蕓笑道：“不先生什麼？”出右手給婉芳看厚厚的繭子，“寫錯一劃加罰一百。嚴著呢。”

岳公子滿面微笑湊過來看芳蕓的手，笑道：“回頭過年，我來求妹子寫春聯。”

芳蕓笑嘻嘻的把手回去，道：“岳大哥你別打岔，接著說故事。”

“玲瓏夫人原先在蘇州，也是個人。”岳公子抿了一口茶，笑道：“旁的本事不必說，頂呱呱出名的是淴浴，也虧長袖善舞，總有貴人相助。誰知有一回走了眼，嫁了一位丘八老爺，困在丘家六七年，還生了一兒一。丘八老爺過世，爺們在前面守靈，就趁帶著兒跑到上海去，正好撞見在中國做生意賠本的安德魯先生要回國去，就嫁了他同到國去了。”

婉芳和芳蕓一個初嫁，一個還是小姐，雖然聽不大懂，也猜到幾分。萬不想如玉的母親是那樣的人，都漲紅了臉不好意思搭話。

岳公子見兩個害的有趣，笑道：“所以芳蕓妹子你先生錯了的，要丘先生才對。”

芳蕓笑嘻嘻不說話。婉芳接口笑道：“虧你打聽的這樣清楚，巡捕房不請你去做包打聽可惜了。”大風小說

岳公子笑道：“丘家爺搶了我一塊地皮，我氣不過，請私家偵探去打聽的。他替丘家做牛做馬，將來不曉得能分幾兩銀子呢。曉得他的出，我倒有幾分可憐他。”

芳蕓笑道：“岳大哥，接著說故事。”

岳公子笑道：“你們家五嬸，好像是丘家親戚，想知道，問去。”

芳蕓一愣，婉芳已是站起來道謝：“敏之，多謝你提醒。”

“小姨有心謝我，你那塊地賣給我。”岳公子涎著臉笑道：“好不好？”

婉芳想了一會，道：“我那塊地只有四畝多，地方又偏。能賣多錢？到手就花了反倒劃不來。我三姐最近正好在籌一筆款子，你找去。”

“小姨的我也要，三姨的還要托小姨替我引薦。”岳公子笑道：“我都買下來，把被丘家搶走的那塊地圍在當中，也他們生幾天氣。小姨，我對你這樣好，你不替我出氣，誰替我出氣？”

婉芳漲紅著臉道：“賣不賣，等我和憶白商量。”

岳公子見松了口大樂，“俞三叔還不是要聽小姨的。”說的婉芳又又喜的低下頭。

芳蕓慢慢吃茶，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看著岳公子使出渾解數奉承胡婉芳。到走時，婉芳到底答應回去替他和姐姐們牽線。岳公子高高興興送兩個上車，又賞了聽差和車夫各一個大賞封。

婉芳怕車夫嚼舌，上了車一聲不吭。芳蕓自然樂得不找說話，著車窗看夜里匆匆的行人，閃爍的霓虹燈，駁雜的車流。

聽差的陪著新太太和小姐半天，得了個大賞封，極是喜歡，和車夫低低說些閑話，全是吳語。俞家和胡家都是北方搬來的，老爺太太們在家還是說的北方話。芳蕓極聽下人講上海話，倒是聽得津津有味。一直到車在櫻桃街十二號門前停下都不覺得。

俞憶白鐵青著臉站在門，看著聽差下車。婉芳看見他的臉那樣難看，嚇得推了芳蕓一把。芳蕓端坐在車里等聽差打開車門，吩咐他：“把太太的東西先送上樓，我的我自己拿就好了。”下了車對俞憶白的難看臉視而不見，上去摟著他的胳膊笑道：“爹爹，兒到上海來這麼久，還是頭一回出門呢。爹爹，你娶了個疼我的好太太哦。”

胡婉芳漲紅了臉推辭：“芳蕓，你別這樣說。”

俞憶白沒想到兩個幾天功夫就的這樣好，臉略微緩和些，“婉芳你太慣芳蕓了。等你們吃晚飯呢，都幾點鐘了？”

芳蕓對繼母丟了眼，笑嘻嘻道：“爹爹，我錯了，都是我貪玩，下回一定會早回來。”推著俞憶白在前面走。胡婉芳愣了一下跟進小餐廳，卻見如玉高高端坐在主人位上喂謹誠喝湯。俞憶白在位子上坐下，芳蕓卻不坐，笑嘻嘻道：“謹誠，太太還沒有坐呢，你要站起來。”

胡婉芳想到如玉的出來歷，心里的氣惱倒是消了好些，篤定的笑道：“憶白，這是謹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