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亞當聽說芳蕓想去中西中，親自陪著俞氏父去見校長。起先那位洋人校長還不肯答應班，只芳蕓新學年前來報考。然亞當一再說，新任督學俞憶白也再三懇切要求，又因芳蕓過洗同是教友，在國念的也是名校，禮儀風度都好。校長也有惜才之意，再查了幾個問題芳蕓也回答的極好，才松了口以轉校的名義讓學，還要從國學校補辦一個轉學手續過來。

上海副市長的三小姐幾個月前報考中西中落榜，不得其門而的故事在在上海流傳甚廣。出了校門亞當和俞憶白說起，俞憶白才曉得自己是冒失了，萬一此事不諧可是丟人，還好亞當替芳蕓說項，芳蕓自家又爭氣，到底是邁進了學校的大門。俞憶白極是激亞當全，待他客氣非常。亞當也是極力敷衍芳蕓，自己沒有空，就喊新娶的中國太太唐氏陪芳蕓去逛百貨公司。

俞憶白曉得孔家人辦事一向妥當，亞當既得孔家囑托照顧芳蕓，辦事又這樣盡心盡力，自然放心讓兒和他們際，放心的坐著新買的汽車去部里上班。

亞當新娶的太太唐珍妮才得十九歲，剪著時髦的短發，打扮極是登，和芳蕓倒也說得上來話。芳蕓見自己駕駛一輛新福特，就有些躍躍試。唐珍妮二話不說就讓來開。芳蕓開著新車在外灘轉了數圈，把車停在亞當家的院子里，笑道：“幾個月的風頭今天都出盡了。這要是傳到我們老太太耳朵里，不曉得會怎麼樣呢。”

唐珍妮笑道：“看你也不是頭一回開汽車了，還怕人家說？”

芳蕓笑道：“在國也就是跟著我幾個表哥玩玩，我爹雖然曉得，擋不住我舅舅姨娘溺，也怎麼說我的。老太太那里就隔了一層了，挨說簡直是一定的。”

唐珍妮翻了個白眼，笑道：“怕什麼。你們家老太太也要看俞督學的臉做人的。不是我講話難聽，你們俞家這些年一年不如一年……”

芳蕓笑道：“我不惱的，你講給我聽，我凡事也曉得些趨吉避禍，不好麼？”

唐珍妮本來就是個直爽子，又因亞當再三囑托，曉得芳蕓對亞當的前途有很大關系，自然是知無不言，因笑道：“說起來，我們還算是同鄉的。在錦屏鎮我家祖上算得金狗，你們俞家算是黃牛。”

芳蕓好笑道：“這個我也聽我爹講過的，什麼四象八牛七十二金狗的，如今還有幾家照舊富貴？”

唐珍妮道：“四象還是照舊，金狗，有的長黃牛，有的變癩皮狗。”從手袋里掏出一匣香煙讓芳蕓。芳蕓擺了擺手，自點燃一支吸起來，“你們家麼，連錦屏的老宅都賣了。辦實業，十年前是四個紡織廠，現在還剩了兩個，倒是大老爺和四老爺都在外面置了小公館。”咳了一聲笑道：“可是對不住，你還沒出閣，就和你說這個。”

芳蕓笑道：“報上天天登的都是什麼？你不說我一樣曉得這些事。好嫂子，你說俞家的公司和紡織廠是真虧的？”

“俞家沒有分家，虧不虧還不是在人心？”唐珍妮冷笑道：“不過上此行必有下彼效，就是不虧也架不住鬼引來外賊。去年肯和你們俞家打道的銀行錢莊只有一兩家。今年托了令尊的福，才多了幾家肯幫襯的。”

芳蕓笑道：“我閑了替家父算家用也嚇了一跳的，俞家五房居然要四五萬塊錢一年，要是分了家，別人家我不曉得，我們三房能花五千塊就不得了。”

唐珍妮道：“可不是，進項一年比一年，排場又必不可。外面看著鮮面照舊，其實里面早虧完了。如今我們這樣的人家，十里邊有七八CD是這樣子。倒不獨你們俞家一家。”

芳蕓看唐珍妮一臉的不得意，猜是想起傷心事，連忙笑道：“還好家父還有差使，真是窮了也還有口飯吃，不提他們。嫂子，中午吃什麼？”

唐珍妮笑道：“你在外國住了十來年，大菜自然是不肯吃的，我帶你去吃干。不過咱們最好還是換個裝扮，我換了服先送你回家換服？”

芳蕓搖頭道：“回去了就不好出來了，我就這樣罷。方才我看穿西裝的中西子也有不，想來也不會礙事。”

唐珍妮做了個鬼臉，笑著去臥室換了襖，連頭發都重新梳過，再出來就是一個端端正正的中國小媳婦，整齊劉海，時興的長流蘇耳墜子，襯得那個瓜子臉越發俏麗。芳蕓吃驚極了，盯著唐珍妮左看右看說不出話來。

唐珍妮笑道：“這樣子你就吃驚了？告訴你，我還拍過電影呢。”

芳蕓拍掌笑道：“我信，電影明星里，要挑一兩個比嫂子你強的也難。”

唐珍妮大樂，“下回我拍新片子，帶你去片場玩。”親親熱熱的拉著芳蕓的手出來。那車夫是走了的，汽車拐彎抹角轉了一大圈，在一個飯莊門前停下。

唐珍妮指著藍底金漆的招牌笑道：“頂頂有名的正和居，不曉得今天做滿二十桌沒有。不過你放心，就是真滿了，我也有法子帶你去蹭飯。”

還沒進門檻，里面的伙計早接了出來，笑道：“巧了您吶，十九桌，五小姐里邊請。”

芳蕓因這個伙計一口京腔，多看了他一眼。唐珍妮笑道：“他們老板也是我們錦屏鎮的，和我家是老親，只怕跟你們家也扯得上親戚的。”

那伙計聽說芳蕓也是老板同鄉，殷勤的極是周到，請二人到里面廂房坐。正好隔壁廂房門被推開，岳敏之頭著喊伙計上菜，看見唐珍妮滿面笑容道：“唐？咦，怎麼我們九表妹也來了？”

唐珍妮還沒有說話，那伙計見他們認識，笑道：“五小姐，十九桌兩位。我去和大師傅說呀？”

岳敏之笑道：“拼個桌罷，也人家多賺點。”

唐珍妮微笑看向芳蕓，芳蕓曉得和飯莊的主人是親戚，看神也是樂意人家多做一桌生意，自然微笑點頭。進了包間，就見李書霖和席十一坐在圓桌邊剝花生。席十一見了唐珍妮就有些不自在，隨便就指了個借口走了。唐珍妮不以為意，吩咐伙計：“我可是跟俞九小姐打了包票說你們的干好吃的，一定要有。”

那伙計應了一聲就走。岳敏之笑道：“還是唐的面子大，我方才問伙計有沒有干，他怎麼說的？”他學著方才那個伙計的調門兒道：“這個可能有，也可能沒有。正和居不是說客隨主便麼，怎麼到你這里就改了規矩？”

唐珍妮瞟了他一眼，微笑道：“你不曉得啦，大師傅聽說我來吃飯，就有燒干的心的了。”

芳蕓早在一邊的柜子上取了干凈筷子和菜碟，替唐珍妮布好餐，自己就先夾了一塊素響鈴斯條慢理的吃起來。李書霖朝門外看了幾眼不見人來，端著小酒杯吸凈了半杯殘酒，笑道：“不曉得大師傅今朝有沒有做荷花大蝦的興致？”

唐珍妮微笑，“你們這些公子哥兒，只有吃不著的最香。”

芳蕓聞言夾了一箸筍炒給，笑道：“這個好吃，我霖哥吃不著！”唐珍妮看著李公子笑得一笑，拈著筷子慢慢吃菜不再講話。一時伙計送來的除掉干，還有油悶蝦、蔥燒海參幾樣。芳蕓只管悶頭吃菜，岳敏之在唐珍妮那里吃釘子吃的樂此不疲。吃完撤了菜碟下去伙計又送了一壺好茶進來。

唐珍妮吃了兩口茶，笑道：“我想起一件要事要辦，卻是不恭的很，要先走了。伊莎貝拉，我回去車來接你好不好？”

芳蕓指著隔桌吃茶的那兩位笑道：“嫂子你去辦要事，這兩位哪一位都和我們俞家。就是借一位去開車都不打。”

唐珍妮笑道：“本來是不要借的，妹子這樣說倒是非借不可了。李公子，勞您駕送我一程？”

李書霖慢吞吞站起來隨去了。岳敏之笑道：“你這個小丫頭鬼鬼的，才見人家一面就把你霖哥哥賣了？”

芳蕓眼皮都不搭一下，慢慢吃了一口茶，笑道：“都是老親，那麼見外干什麼？”

“我和你們可不是親，”岳敏之突然變了臉，冷笑道：“你不怕我把你賣到南洋去？”

芳蕓側著頭笑道：“岳公子，咱們井水原來就犯不著河水。你要折騰別人隨便，離我繼母遠點。”說完站起來冷子甩子岳公子一個耳，冷冷的道：“我你，別人信麼？”

岳敏之愣住了。

芳蕓趁他發愣，兩手搭在他的胳膊一纏一使勁，岳敏之就被摔了個大跟頭。芳蕓拍拍掌，冷笑道：“你最好向上帝祈求菩薩保佑你，下次不要在年輕的小姐面前油腔調。”對站在門邊不敢進來的伙計笑道：“岳大哥不小心摔了一跤，請人送他回去罷。”說完徑直出去。

岳敏之被摔得爬不起來，睡在地下出一張十塊錢的票子搖了兩下，有氣無力的道：“小費。”伙計很有眼的咳了一聲，把鈔票攥在手心，扶著岳敏之坐起來，笑道：“剛才出去的那位爺眼生的狠。”

岳敏之嘿嘿干笑了兩聲道：“走錯了包間罷。倒是你們，下回包間要添個侍應才好。”

那個伙計笑道：“下回岳大和李大來，我們一定添兩個侍應。一邊站一個，無論如何不陌生人進來。”

岳敏之擺手他出去，在椅子上坐了好一會，站起來活了幾下手腳，著摔痛的膀子出來會帳不提。

且說芳蕓回家，因為唐珍妮兩邊都算得親戚，陪了一整天總要表示一下謝意，想來想去一個小姑娘家也沒有什麼可以送人家的，只好親自手做些點心。換了家常服走到后面灶間，看得有個烤箱，問廚娘要來面黃油牛蛋。忙了一個鐘頭，芳蕓把先烤的餅干裝了五盤，請吳媽送到老太太和幾位太太那里去。最后裝了一盒，又寫了一個謝的便條，打算子在盒子上請人送去花旗洋行給亞當伉儷。這里才把盒子收拾好，胡婉芳已經笑嘻嘻進來，好奇的問：“真是你烤的餅干？”

芳蕓點頭笑道：“給太太留了一盤的，才李媽送到二樓去。”

胡婉芳一眼看見那個便條，笑道：“老太太剛才說想點什麼點點心，你這里就把熱烘烘的點心送過去，老太太越發得了意，大家吃點心，連牌都不肯打了。”

芳蕓笑道：“這一回可算是沒拍到馬上。也算歪打正著。”

“托你的福，不然還要抹八圈呢。今天我大姐得意，”婉芳笑道：“你五嬸輸的臉都綠了，偏我坐在后看牌，多謝你的餅干救我。咦？你要送這個唐珍妮，是不是一張尖俏瓜子臉，登的不得了，還拍過電影的那個？”

芳蕓點點頭，笑道：“是呀，說是花旗銀行亞當先生的太太。今天爹爹帶我去中西中報名，亞當先生出了大力。我烤幾塊餅干謝他。”

婉芳嗔道：“你沒有錢做人，和我說就是。那位唐小姐，餅干怕人家不希罕的。你做了大半天，白吃苦累了。”

芳蕓笑道：“太太說的是。”過去抱著婉芳，笑道：“好太太，下回一定和你說。我要再替爹爹和謹誠烤幾塊曲奇，你要不要學？我爹旁的都不，只黃油曲奇。”

婉芳聽說俞憶白黃油曲奇，自然要學。俞憶白回家，見到的就是臉上上都沾著白面的小妻和，一個捧了一盤他吃的黃油曲奇，一個捧了一杯加糖的紅茶，笑服侍他吃下午茶。

俞憶白今天在教育部里說起請了兩個鐘頭假是替兒轉校到中西中，引得部里同仁一片羨慕贊嘆，是以心大好。回家再得了這樣的侍候，更是樂的都忘了去跟老太太請安，左手接了餅干盤，右后接了茶杯，妻子兒一起來用下午茶。

芳蕓搖搖頭回灶間去了。婉芳拉住俞憶白的胳膊，笑道：“憶白，你猜哪塊是我烤的？”

俞憶白笑道：“芳蕓是正經學過的，中國的學校也考烤點心麼？”

婉芳笑道：“也教過一點，芳蕓說你喜歡吃這個，所以我特為跟學的。”從盤子里拈了一塊要俞憶白嘗。俞憶白咬了一口，“這是芳蕓烤的，好吃是不必說。”又去盤子里找了一塊賣相不大好的，咬了一口，笑道：“好吃，這是我太太烤的？”

婉芳跺著腳笑道：“憶白你瞧不起我，這一盤都是我烤的！芳蕓烤的因為早先送了幾塊給老太太，吃了都說好，又使人來要，都送了去。”

提到老太太，俞憶白略微皺了皺眉頭，道：“回頭和芳蕓說，不要送吃食給老太太。老太太年紀大了，這些西洋點心怕克化不，芳蕓就是好心辦了壞事。”

婉芳原是想他夸芳蕓的，見他這樣說，只好應了一聲，走到后面尋著芳蕓，把俞憶白的話說給聽。芳蕓聽了笑嘻嘻解開圍，道：“我還想烤點給謹誠的。不過小孩子腸胃沒有長好，吃多了也壞事，還是不要了罷。”廚娘收拾家伙，自洗了手上樓去了。婉芳見不樂，只得追上去勸解。

謹誠放學回來看見點心盤子里有兩塊黃油餅干，拿來吃了還嫌不夠，吵著還要。如玉聽差去買。聽差站住不看俞憶白的臉。

俞憶白笑道：“現烤估計來不及了，你去買些罷。”說了幾次聽差的都肯不。

吳媽機靈，飛跑上去敲開九小姐的房門。和婉芳說：“三太太，姨太太帶著謹誠爺回來了。謹誠爺要吃餅干，三老爺說現烤來不及了，阿瑞去買呢。阿瑞沒有三太太的吩咐，不敢去。”

芳蕓哼了一聲道：“就是來得及，我也不烤了。”

婉芳笑道：“你真是孩子氣，你爹爹也是關心則，顧了老太太那一頭，就忘了安你。”

芳蕓在婉芳邊扭來扭去，“難道我做了點心，頭一個不去孝敬老太太就對了？爹爹曉得了還不是要發作幾句？反正我不烤餅干了。”把手里那個裝餅干的盒子給吳媽“人送到花旗銀行，給一個亞當的大班，跟他講是謝謝他太太對我的照顧的。”

婉芳笑道：“你的事完了，好好在屋里歇歇罷，我下去看看謹誠去。”才走到二樓的拐角，就聽見俞憶白的聲音，“滾，以后不用你在我這里當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