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俞憶白候那兩個人出門，和悅問兒：“芳蕓，那個尋親啟示可是你登的？”

芳蕓吃了一驚，想不通爹爹怎麼會問，連忙問：“爹爹，什麼尋親啟示？”

俞憶白把一張報紙摔到芳蕓面前，道：“你自己看。”

芳蕓撿起來慢慢看過，果然是如玉尋親的那則啟示，雖然心里明白，還是裝做不知，笑問：“爹爹，怎麼寫的是我們十二號？我家幾時有姓丘的了？”

俞憶白用力將茶幾一拍，恨兒還沒有轉過彎來，“你還給我裝糊涂！”

芳蕓將報紙丟下，冷笑道：“爹爹一早我回家就是問這個？問我做什麼？是誰登的去報館一問便知。我吃飽了撐的替什麼莫名其妙的姓丘的登尋親啟示？這個人是誰？”

俞憶白指著如玉道：“你姨娘原來在中國用的名字就丘淑玉。”

芳蕓看了掩面哭泣的如玉一眼，曉得爹爹是想給如玉臺階下，慢慢道：“原來是姨娘。爹爹就認定是我替姨娘登的這個尋親啟示？”

兒和婉芳要好，又一向明，自然不會是。可是尋親這個事如今鬧得人人都在看俞家笑話，總要出一個登報的人來給老太太。如玉自然不好出來認，謹誠小，婉芳更不必說，也只有芳蕓一個人最合適。平常芳蕓最是明不過，怎麼今天總反應不過來？俞憶白看著急得說不出話來。

“爹爹別惱，”芳蕓說著又哭了，道：“爹爹，這是怎麼一回事兒半點都不曉得。”

俞憶白看見兒哭的這樣傷心，怒氣就消了大半，著芳蕓的頭發道：“我只說你一向和你姨娘好，這是好心辦了壞事呀。”

芳蕓哭著跺腳道：“不是我！我在學校住著，行都落在人眼里……”

“你昨天不是瞞著你爹爹去洋人家跳舞去了？”如玉出一雙紅眼睛，咬著牙道：“不是你是哪個？難道是我自己要和自己過不去，去登的報？”

芳蕓了一把眼淚，恨道：“我不曉得姨娘的爛帳，姨娘別有事沒事都沖著我來。”

“混帳！芳蕓，你這是什麼話？”俞憶白怒指著兒道：“我還沒有問你昨天的事呢。你說要在學校補課，怎麼又跑去亞當家跳舞，還和唐珍妮那個際花攪在一起！你上回吃的虧還不夠麼！”

芳蕓道：“亞當是我媽媽那邊的親戚，唐珍妮是我表嫂，不是際花。”扭著頭就朝外走。

俞憶白怒道：“你媽媽家就連狗屎都是香的！你跑，有本事不要回來！”

芳蕓站住了道：“我沒有錯，憑什麼把污水潑在我上？”

俞憶白愣住了，如玉偏又哭起來，道：“憶白，都是我不對，還是我帶著謹誠走罷。”

俞憶白好言道：“芳蕓這個孩子，實在是你慣壞了。芳蕓，還不過來給你姨娘陪不是！”

芳蕓冷笑道：“姨娘真是好本事，什麼做黑白顛倒我算是見識了。要我陪不是，除非我死！”仰著頭冷冷的看著他們兩個。那雙和孔月宜一模一樣的冰冷眼睛讓如玉遍生寒。

如玉怎麼也克制不住自己，沖上揪住芳蕓，“不要這樣看我！不要這樣看我！”

芳蕓用力推開，冷笑道：“你怕什麼？你做了虧心事，你一輩子都不得安寧。”

俞憶白吃驚的指著芳蕓，他不明白兒怎麼會變得這樣可怕，“芳蕓……你幾時變這樣……”

芳蕓道：“從我媽曉得先生懷了我小兄弟那一天起。”說罷頭也不回的推開門出去。

俞憶白被兒的話怒，大聲道：“翅膀長了？有本事，你就別回這個家！”

冰冷的北風從門里刮進來，如玉和俞憶白都打了個冷，許久都沒有說話。芳蕓悄無聲息的推開鐵門，頭也不回的走進漫天風雪里。

才洗的澡，走在街頭冷風一吹，一連打了幾個大噴嚏。漫天大雪把平常灰撲撲的街道都涂得雪亮。兩邊商店都開著燈，被熱氣熏花了的玻璃門和櫥窗隔住了熱氣，也把熱鬧和歡喜都隔在屋子里。街上孤仃仃的連個要飯的都沒有，偶爾幾輛汽車馳過，濺起一地臟雪塊和泥水。芳蕓赤腳穿著睡皮拖鞋走在積雪的道路上，一看就是和家人吵賭氣出門的模樣。站在街口攔車，一連過來幾輛空的出租汽車看見這個樣子都不敢停。

要不要回頭？芳蕓回頭半條街之外的櫻桃街，對著重重雪白的屋頂出微笑，找準了方向朝亞當家走去。

突然一輛汽車在芳蕓邊停下，岳敏之俯打開車門，道：“進來罷。”

芳蕓躊躇了一會才上車。浸了雪水的皮拖鞋留下兩個大腳印。岳敏之皺著眉打方向盤，要開到櫻桃街去。

芳蕓喊道：“不要！不要回去。”

岳敏之道：“九小姐，你著腳穿著舊睡，不送你回家送你到哪里去？”

芳蕓想了一會，道：“煩你送我去尋亞當。”

岳敏之慢慢調轉車頭，開到花旗銀行附近，冷冰冰道：“你自己去罷。”

芳蕓道：“還煩你借我一塊錢。”

岳敏之不說話，自口袋里掏出一張十塊錢的鈔票給。芳蕓接過來，道了聲謝，提著拖鞋跳下車，在雪地里留下一排淺淺的腳印，走進附近一間咖啡廳。

這是怎麼了？岳敏之把車開到幾十米之外的小巷里停下，躲在車窗里朝外看。

只一會功夫，亞當著頭夾著一件大從花旗銀行跑出來，急匆匆的跑進那家咖啡廳，一眨眼又跑回銀行開了一輛車出來，接著芳蕓就走。

岳敏之連忙追上去，開了兩條街發現亞當不是回家，突然狠狠踩住剎車，愣了幾秒鐘，又狠狠踏住油門上追上去。

在一個專做外國人生意的新式公寓大樓門口，車停下了，亞當獨自上。過了一會，一個老媽子提著一雙鞋跟他下來。芳蕓下車穿了鞋，跟在亞當后面穿過滿是積雪的過道。冷風一吹，原來蒼白的臉頰紅得好像初綻的紅梅。

岳敏之恨恨的看著芳蕓的影消失在旋轉玻璃門后，突然在儀表盤上捶了一拳。他下對芳蕓的厭惡、仇恨和鄙視，掉頭疾馳而去。

芳蕓在亞當朋友的公寓里洗了個熱水澡就回學校去了。

俞憶白雖然是生氣，到底放心不下兒，出來轉了一圈尋不到兒，尋了個鋪子借電話打到中西中問舍監，聽說兒在學校，他心里就松下來。晚上婉芳在枕邊勸他去把兒尋回來，他惱恨的說：“吃些苦頭，才曉得有家的好。”

婉芳不好再勸，第二天借著送新親自到學校，說芳蕓：“鬧歸鬧，你著腳跑出來，病了怎麼好？”

芳蕓道：“太太，賴那個尋親啟示是我替登的，還說我是好心辦壞事！我怎麼說爹爹都不肯信我！什麼都是我的錯，我替尋親做什麼？騎到你頭上做我嫡母？”說完放聲大哭。

芳蕓哭得痛快，婉芳的心里卻不痛快，好像有什麼東西凝看不見的一團，堵住了心竅，又脹又，人不過氣來卻又說不出來難在哪里。

明明是如玉自己打電話要登報尋親的，報館的人來取錢老媽子和聽差都能做證，也是憶白默許的。只為那個宋三癡來鬧了一場，丘家來人又不認，鬧得如玉丟了臉。偏把這個冒失尋親的過錯安到芳蕓上，這是俞憶白明著偏向如玉了，更進一步講，是為了謹誠才護著如玉的，所以強要兒認這個污爛帳。

婉芳著自己的肚子，許久都不說話。

芳蕓打了一個噴嚏，側過取手帕擤鼻涕，說話就有些嗡聲嗡氣，“太太，我怕是冒了，你回家去罷，過給你可不好。”

這個時候是肚子里的那個第一，婉芳半推半就笑道：“還有幾天才放寒假，我得空勸勸你爹爹，一定會把這個事替你洗清白了。”

芳蕓送婉芳出來，借口還要買點東西，溜到一個西餅鋪子里打電話給亞當。亞當聽見是的聲音，就笑道：“房子已經替你尋好了。老媽子和聽差也尋好了。舊房主留了半堂家也夠用，所以我就沒替你尋家了。我把地址報給你，回頭人把鑰匙送給你，怎麼樣？”

芳蕓笑道：“亞當，謝謝你。得空我去把錢轉給你。”掛斷電話在鋪子里買了一盒蛋糕回去給室友分吃。

俞憶白按得住家里人按不住旁人。丘家雖然沒有明認如玉是丘家多年前走失的小姐，宋三癡卻是癡勁沖天，得了機會就跑到櫻桃街十二號外喊表妹。鬧得一整條櫻桃街都門庭若市，從早飯后到晚飯后都有人等著看“哥哥尋妹淚花流”。

俞憶白惱的要死，如玉心里暗樂，當著人的面總是一副委屈的模樣。婉芳得了大太太教訓，第一只管安胎，第二只管疼謹誠，是以俞憶白每晚都在如玉那里歇，倒是和婉芳的日深一日。

這一天是中西中放寒假的日子，俞憶白就有些心神不寧，早飯時板著面孔不肯講話。婉芳曉得他是想人先開口，好派人去接兒回來，雖然好人一慣是做的，然這一向如玉太過囂張，必要難一難。婉芳低著頭慢慢吃粥，就不開口。

一向慣做好人的太太不說話，俞憶白的臉更不好看了，連著對如玉使了兩次眼，如玉借著照看謹誠吃早飯，只做看不見。上一回鬧起來，和芳蕓算是撕破了臉，不得芳蕓使子離家出走的，怎麼肯給俞憶白臺階下？

所以吃過早飯，如玉就道：“憶白，我送謹誠去上學，再車夫回來接你去部里罷。”牽著兒子的手出去坐車。

候走了，婉芳慢慢放下粥碗，了個懶腰道：“憶白，我去老太太那邊請安了，你去不去？”

俞憶白板著臉哼了一聲，道：“得空去接芳蕓回來。”

“汽車你的如夫人用了，我拿什麼去接？”婉芳笑道：“我上回送新過去，芳蕓心疼我，說是雪天路怕我摔著的小兄弟，再三的央求我不要去尋。你如夫人子康健的很，就順便接了也就是了。”說完上樓加了皮袍皮帽下來，扶著吳媽的胳膊到十五號去了。

臘月底本來公務就繁忙，俞憶白等了一個多鐘頭才把汽車等回來，趕到部里一忙就是半天，下午又是負責建新大學校舍的建筑商人請客，到了五點多鐘吃的半醉回來，車在鐵門邊停下，他看見三樓兒房間沒有燈，驚出一冷汗，問來開門的阿瑞：“今天哪個去接九小姐回來的？”

阿瑞想了一想，“九小姐？沒有回來呀。我們太太有些不舒服，中午回來就困了。姨的那位客人今朝又來了，在客廳里呢。”

俞憶白大怒，喝道：“胡鬧，怎麼讓那個瘋子進家門的？”推開門進去客廳，卻見客廳的一角坐著幾個人，除去那位癡表哥，還有丘家上回來的七。

看見俞憶白進來，如玉連忙站起來，道：“憶白，我覺得這位宋先生總是這樣也不大好，所以特為連丘七公子一淘請來，大家說個明白。”

俞憶白板著臉哼了一聲，道：“有什麼好說的？”

如玉笑道：“我只記得我家姓丘，旁的通記不得了。笙呢，也只記得他有個姐姐打小走丟了，雖然我們兩個不見得是一家，結個干姐弟也蠻好，是不是？”

丘笙笑道：“蠻好蠻好，這世上重名又年紀差不多的也是，我看見玉姐就好像看見親姐姐一樣，還請俞三哥遂了我這幾年都在尋姐姐的苦心，讓我們結個干姐弟罷。”

宋三哥坐在一邊愣愣的，只管看著如玉發呆。俞憶白看到他這個樣子更添了三分氣惱，道：“胡鬧，你們把旁人都當傻子麼！丘七公子，把你這個腦筋拎不清的表哥帶走。他再來鬧笑話，不要怪我不顧俞丘兩家親戚的分，直接把他送到巡捕房去吃司。”

俞憶白一點份也不顧，丘笙也無計可施，站起來對如玉笑了笑，拖著依依不舍的宋三癡走了。如玉伏在沙發扶手上大哭起來。俞憶白恨恨的道：“你消停些罷，看你惹了多事？”

如玉哭道：“我們丘家是什麼樣的人家？訂親也不是我想訂的。再說我都丟了十幾年，尋常男人誰不另娶，只有這個人……只有這個人這麼傻，我也不想的。”

俞憶白從的話里聽出幾份得意，忍不住氣道：“是呀是呀，你生得麗人人都你，你表哥還苦等你十幾年，看你多本事！你要嫌我們俞家不好，你回頭嫁他就是！”

如玉吃俞憶白這幾句氣話一激，恨道：“俞憶白，我哪里對不起你了？你的兒我替你教養，又幾時真給過我好臉？不當著你的面從來都是用那樣的眼神看著我……”

“你別說了！”俞憶白一想到兒那雙充滿恨意的眼睛，總覺得瞧不起的人除了如玉還有他這個做爹爹的。這個孩子實在是有九九像月宜，越長大越像。

俞憶白沮喪的坐進沙發里，雙掌按著臉，喃喃道：“月宜，你都對兒說了些什麼啊，這樣恨我們？”

聽到俞憶白的話，如玉的一雙眉絞兩只黑的蚯蚓，在角落里的另一張沙發上一團，低聲哭起來，哭了一會站起來，好像夢游一樣走到樓上去了。

二樓西套間半敞開的門里傳來謹誠的笑語。俞憶白聽了好一會，三魂七魄才慢慢附，喊聽差打來一盆洗臉水，洗干凈了臉親自開車去接兒。

誰知俞憶白到了學校卻撲了個空。門房的說俞小姐上午在走廊等了兩個多鐘頭等不到家人來接，托門房喊了輛黃包車自己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