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芳蕓在上海也只和亞當一家走得近。既然不肯回家，必定是去了亞當家。俞憶白尋到亞當家卻撲了個空。原來前天亞當就帶著唐珍妮去杭州參加一個朋友的婚禮去了，家里只有聽差和老媽子。亞當家的門房倒還機靈，看俞憶白臉不大好看，請他到大客廳里坐，送上一杯加了糖的紅茶，低眉順眼道：“俞老爺有事,只管吩咐我們。”

俞憶白思之再三，芳蕓離了學校沒有回家的事不能旁人曉得，笑道：“也沒有什麼大事，不過來請亞當先生去我們家聽戲吃年酒，他既然不在家，我下回再來請他。”打兩個哈哈出來，板著臉上了車，吩咐車夫在在外面轉了幾圈才回家,并不提芳蕓丟了,只說去了揚州親戚家玩。

婉芳到天黑才起床，吳媽送湯上來時就把老爺去接芳蕓回家的事說了。婉芳幾日不見芳蕓倒是很想，笑道：“和廚房講，燒兩個九小姐吃的菜。”換了服到客廳里坐等他們父回來。

婉芳一下來，如玉在樓上也坐不住了，帶著一件未織完的下樓坐在婉芳對面，一邊織一邊和謹誠說閑話。

謹誠了個空子挪到婉芳邊坐著，婉芳就吳媽拿糖果點心給他吃，親自回房取了一本故事書給謹誠看，順手自己也夾了一本下來，借看書擋著臉，偏不肯理睬如玉，只是間或和謹誠說話。

如玉織了一會，看外面天都黑了俞憶白還沒有回來，猜必定是芳蕓和他鬧了別扭不肯回來，越織心里越喜歡。俞憶白不在家，也不肯在婉芳面前裝，笑嘻嘻的和謹誠閑聊,眼角眉梢都是得意。

婉芳也猜芳蕓還在鬧別扭，很是不安,怕他們父鬧不和徒那幾房的人看笑話。是以看了幾頁書，忍不住打個電話到中西中去問芳蕓回來沒有。

那邊的回答自然不會有二樣.婉芳聽說芳蕓上午就離了學校,算一算從學校到櫻桃街十二號，就是用走的也花不了一個鐘頭，難道……越想越心驚。婉芳一時沒了主意，想了一想，哎呀了一聲，扶著吳媽站起來道：“吳媽，好像肚子有點疼的，你扶我上去躺一會。”上樓把吳媽支走，就打電話給大太太：“大姐，憶白方才去接芳蕓了，我等不及打電話到中西中去，他們說芳蕓中午時自己雇車回來的。”

芳蕓和家里大吵一場，著腳去學校的事俞家早傳遍了。大太太一聽妹子這樣說，就曉得芳蕓這個小丫頭是離家出走了，連忙道：“婉芳，你快裝上不好，在床上躺著不要起來，萬事不要管。”

婉芳道：“我方才打過電話就覺得不對勁，姓的快活的好像要飛上天一樣，所以我就裝肚子疼上樓來了。”

“就是芳蕓真的一去不回，又頂什麼用？俞家三房的長子嫡孫可不到謹誠頭上。婉芳，現在你的肚子頂頂要，還有大姐呢。”大太太停了一停，笑道：“你等著，你們家的姨太太吃苦頭的時候到了。”

“可是芳蕓……一個人在外頭我不放心。”婉芳小聲道：“要不然，立夫幫著去找找？”

大太太笑應：“好——你只管安胎，我來給立夫打電話！”掛斷電話，快活得笑出聲來。

倩蕓正好從客廳經過，看見母親笑的這樣快活，忍不住問：“娘今天打牌贏錢了？”

“小囡，三房的芳蕓丟了！”大太太翹起指頭吹方才抹的紅指甲油，道：“老太太不是補了兩千塊錢的月錢？手里有了錢，又在姨太太那里了氣，必定是要跑的。”

倩蕓冷笑一聲，道：“娘，你忘了？小姨上回講的，芳蕓自己還了些錢，湊了三千塊買了地！”

大太太愣了一會，道：“買的什麼地？”

倩蕓道：“好像是英租界那邊的垃圾場。娘，給我換個好點的英語教師吧。”

“好，給你換。”大太太笑道：“這一回替你尋個從外國回來的先生。一定要你考上中西中，好不好？”

倩蕓笑道：“中西中算什麼，我還要去國上大學。”

“只要你爹肯替你籌一筆留學的款子，娘就送你去留洋！”大太太聽見外面汽車響的聲音，笑道：“你爹回來了，你問他要去。”

倩蕓笑道：“回頭尋個機會當著的面和爹說。現在說爹肯定要推到娘頭上的，娘就吃虧了。”一邊說一邊笑嘻嘻的上樓去了。

大老爺笑容滿面，一進門就嚷：“玉芬，大好事呀，大好事！”

大太太看他上穿的新并不是家里做的，冷笑道：“家里可沒好事等著你。你們老三才去學堂接九小姐去了。婉芳方才打電話來和我講，學堂里說芳蕓中飯前就雇黃包車回家了。”

“和人私奔了？”大老爺瞇起眼琢磨了一會，笑道：“老三回來才幾個月，就發了三四萬塊錢的財，他頭痛去！玉芬，敏之這個孩子有路子買到英國最新式的紡織機，我們要發大財了！”

大太太倒了一杯熱茶遞到丈夫的手上，瞟了他一眼，道：“他能買到好機，怎麼不自己開工廠？”

“他？我已經打聽清楚了，他頂多只有三十萬的家。如今一個廠子最也要兩百萬的資本，他一個人哪里辦得來。昨天他和丘家的小七為了討好那個貿易行的大班都揮了拳頭。”大老爺吸完一雪茄煙，站起來道：“我去尋老太太去。”

他前腳出門，后腳大太太就打電話回娘家報信。

老太太行事一向雷厲風行，問過兒子不放心，又二太太借著書霖的名義把岳敏之請了來，細細的問過他，確保萬無一失方才點頭。

那邊廂丘家九老爺親自來尋，胡家也湊來了，三家人核計了半天，約定新工廠的字號“誠新”。岳敏之出一金，俞丘胡三家各出三，先湊一百萬出來買地建工付買機的訂金。

丘家和胡家尋來尋去，最合適辦廠的地居然就是岳敏之從丘俞胡兩家買去的那塊地。幾家坐下來商量地價，岳敏之要拿地皮充份。那塊地原來就是從俞丘兩家買來的，一共也不要六萬塊錢，丘敏之要充二十萬，別說丘家不肯，就是想他做婿的大太太都不樂意了。丘家為著那塊地的價錢和岳敏之爭了半天，丘笙把岳敏之冷嘲熱諷了個夠。

岳敏之惱了，道：“難道離了姓丘的我就發不了財麼？要麼我拿這塊地頂那一的份。要麼你們拿二十萬來買地，我退出！”

丘笙笑道：“你只拿六萬塊的地就要充二十萬，和你這樣的人合伙，我還不放心呢。他把地價到十二萬，岳敏之還到十五萬，兌了地價退出。新工廠就由他們三家合辦，岳敏之一轉手賺了九、十萬塊錢，也不算白替別人做嫁，照舊和李書霖席十一這幫人吃喝玩樂打牌不提。

旁人還沒有反應過來，誠新的牌子已經掛出去了。候俞家在北平上大學放假回的爺幾位到上海，誠新紡織廠的地基都打好了。胡俞丘三家都是車如流水馬如龍,熱鬧的了不得。人人都說俞家和胡家要興旺起來了。雖然俞家上下都曉得芳蕓是離家出走了，然一來三房是庶出到底隔了一層，二來俞憶白做了，他的面就是俞家的面，是以大家都不做聲，要等三房自陣腳。

俞憶白為了面子在人前死撐，又惱火芳蕓那天說的那些話，就是不肯說去尋芳蕓的話，只說芳蕓在上海舉目無親，最多不過在要好同學家住幾天，總是要回來的。他一口咬定芳蕓去走親戚，旁人只當真是去走親戚了。

俞家不尋芳蕓，芳蕓就在新居安安穩穩住了下來，亞當又替尋了一個白俄保鏢，平常守門。芳蕓出門就寸步不離的跟著。芳蕓雖然是一個人獨居，也沒有青皮流氓敢打的主意。

這一天正是臘月十六，俞家照例祭祖。開了祠堂，老太太頭一句話問俞憶白：“芳蕓呢？”

俞憶白笑道：“芳蕓去了揚州孔家那邊一個姨婆家，姨婆極是，要留過了年才回來。”

老太太笑道：“我怎麼聽說還在上海？”側頭偏向二太太問：“是不是？”

二太太笑道：“是我娘家嫂子的表妹，來我家看見過芳蕓一面，上回來說看見芳蕓跟一個洋鬼子一淘逛菜市場。三弟，不是芳蕓在哄你吧？”

俞憶白慢慢道：“二嫂，貴親看錯了也是有的。不論有沒有，講這種敗話我們俞家孩兒的話，二嫂你就該拿老大耳摑子賞。”

二太太臉上的笑容僵住了，老太太咳了一聲，道：“親戚雖好，也不能在人家家過年的，老三明天去趟揚州，把芳蕓接回來罷。對了，順便把你們姨帶回蘇州去尋親。”慈的看了一眼婉芳，笑道：“婉芳要在家里安胎，你們姨太太出面些個，正月里也好帶出去走走。”

大太太對婉芳使了個眼，婉芳悄悄用胳膊拐了一下俞憶白，上前和姐姐一道扶著老太太去上香。

地上一只大火盆里燒著松柏枝，一會兒祠堂里就滿是刺激的白煙，俞家男男個個都紅著眼。俞憶白帶著婉芳磕了頭，含笑看著這群裳華麗的人，道：“吳市長家有個跳舞會，婉芳，你要悶晚上如玉陪你說說話，我去走走就回來？”

當著眾人的面俞憶白這樣說話，婉芳覺得極是長臉，紅著臉點點頭。俞憶白替把領拉一拉，又低聲吩咐小心，祭完祖帶謹誠回家。

如玉早曉得俞憶白晚上要出去應酬，早就著意打扮過，頭發燙螺紋燙，耳畔了一朵大紅的玫瑰花，端坐在客廳等憶白回來。鐵門一響，就站了起來，提起俞憶白的西式大笑迎上去。

俞憶白甫進客廳，看見如玉這樣時興的打扮頓覺眼前一亮，方才在祠堂的氣好似雪獅子向火，一轉眼就沒了。他張開兩手讓如玉替他穿大，如玉篷松的發卷著他的下，的，帶著玫瑰甜的香氣。也只有這個人，離了他才不能活，像棵青藤一樣纏著他，著他。俞憶白用下抵著的額頭，道：“如玉，我這樣護著你，你不要……”

“哎呀，才的。”如玉嗔，替他扣上牛角紐扣，笑道：“吳市長家的跳舞會請，聽說大房鉆營了好久都沒有搞到手。”

俞憶白冷笑道：“四個廠辦兩個，老太太只信他一個，看他興頭幾日。”理了理圍巾，又道：“你在家陪陪婉芳，我去跳舞會個臉就去尋亞當。芳蕓必定是藏在他家。”

如玉低頭笑道：“好。”送俞憶出來坐車，站在門口目送汽車拐出街口。一轉，對著十五號的方向狠狠看了一眼，就聽見汽車喇叭響

李書霖從車里探出半個子，看著如玉的眼睛里滿是迷。

如玉含笑對他點點頭，走回十二號。過了一會，李書霖陪著婉芳回來，還有一串尾跟了過來。如玉聽見客廳里鶯聲燕語、熱鬧非凡，只當是芳蕓回來了，走到樓梯口去看，幾位俞小姐對都視而不見。唯有李書霖含笑喊：“姨娘。”

如玉齒一笑，沖兒子招手：“謹誠，你要洗澡了。”把謹誠帶上樓去，從頭到尾都沒有把婉芳放在眼里。

謹誠一走，倩蕓就替小姨抱不平，呸道：“什麼東西！”

婉芳笑道：“到底是謹誠的生母，總要給謹誠幾分面子。”

“小姨生的才是三房嫡子。”倩蕓著婉芳的肚子聽了一會，笑問：“小兄弟會不會了？”

婉芳其實比李書霖還要小幾歲，當著他的面說這個，的漲紅了臉，道：“你上回不是說要看《滿堂》？我還買了幾本別的傳奇，小姨吳媽上去取來給你們看，好不好？”

李書霖笑道：“正好去瞧瞧三叔的書房，我去呀。小姨，書房里沒有要東西罷？”站起來就走。

麗蕓眼珠一轉，笑道：“我陪霖哥去。”跟著就上去了。倩蕓做個鬼臉，對茹蕓笑道：“跟小狗似的，走到哪跟到哪。”

茹蕓本來也想跟著去的，倩蕓這樣說就不好意思了，穩坐在沙發上，偏著頭笑道：“這話也只好背后說說，當心惱你。”

倩蕓早把心思從李書霖上轉到出洋上，白了五堂姐一眼，依偎在婉芳邊，問：“小姨，國的大學好不好？”

麗蕓捧著一疊從樓上下來，謹誠從側過來，好像一只小泥鰍進了客廳后的過道。麗蕓嫌惡的看了一眼這個孩子的背影，把書在茶幾上攤開，笑道：“來來來，三嬸的書真多，我霖哥還在上面翻，我們把這幾本先分了。”

李書霖在書房多翻了一會，翻出兩本書出來，正好如玉的房門半邊，他不由自主走到門邊，倚著門笑道：“姨娘好清閑。”

套間里有壁爐，燒著暖烘烘一大爐子的火。如玉半靠在沙發上煙，系帶睡里面是一件桃紅低綢襯，脖子以下出一截雪白的，再襯著的卷發和耳邊的紅玫瑰，微曲的雙，的好像一把才出鞘的刀子，一下子就進李書霖的心里。

如玉看見李書霖的眼神就曉得他被自己迷住了，優雅的吐了個煙圈，笑道：“霖哥兒，小姐們在樓下呢。”

“們加起來也不如你。”李書霖側過子看看樓梯，幾位小姐不曉得在說什麼，只聽見一陣一陣的笑聲。他走進兩步，笑道：“聽說姨娘這幾天在票易所賺了好大一筆，幾時請我們吃大餐？”

如玉站起來，出一手指頂著他的，笑道：“你才幾歲，就敢來調戲人，老老實實回去和你的表妹們玩去罷。”

李書霖被的半邊子都麻了，不由自主退到門外，如玉丟了個風萬種的眼風給他，朱緩緩吐出一個“滾”字，飛快的關上了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