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俞憶白只那天晚上打了個電話到丘家尋丘笙，每天照常上班，下了班或者應酬，或者回去陪婉芳，好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一點都不著急。他不急，如玉就急了，思來想去，就要笙替在櫻桃街附近尋房子，頂好就是櫻桃街。

丘家和俞家是姻親，俞家趕出去的妾被丘家小七安排住在俞府隔壁，這是何等的不懂事？丘笙自然不肯，但淑玉又是他才認回來的親姐姐，他不好直接說的，只好帶著如玉在櫻桃街附近看些不合適的房子。

看了兩天如玉死了心，自己開口說要看看旁的地方。這一天丘笙聽說霞飛路上有公寓出租，喊來兩個朋友作陪，帶著如玉去看。那間公寓只得四個房間，如玉嫌小。

笙的兩個朋友都被如玉的貌迷得神魂顛倒，比著在人兒面前獻殷勤。

一個阮梅溪的笑道：“不遠有一條新建的里弄棲霞里，比櫻桃街的房子還要強些。”

丘笙笑道：“那還等什麼，看看去。”一行人直奔棲霞里。棲霞里是新式里弄，有衛生設施和煤氣。房子全是西式改良的三層樓房，樓下甚至還有一間車庫，二樓還有一個極大的臺，上上下下足有十來二十間屋子，格局也大氣，正合俞憶白督學的份。如玉心里已經看中了，站在臺上扶欄遠眺。

阮梅溪和并肩而立，指點道：“你看，出了弄堂口不遠就是菜市場，再走幾條街就是霞飛路來。還有那邊，看見那個尖屋頂沒有？那是頂頂有名的西公學。”

如玉順著阮梅溪手指的方向遠眺，視線收回來時落在對面的一幢房子大門口，正見兩個洋人走出來，其中一個中年洋人牽著芳蕓的手彎腰親吻。

丘笙最是細心，看見姐姐形不對，連忙朝那邊看。他看見芳蕓微笑的側面，紅撲撲的臉蛋好像新鮮上市的水桃，不由想起那一回在俞家和冷若冰霜的肩而過，對起了好奇心，問如玉：“那不是俞家小姐？怎麼和洋人攪在一起？”

原來芳蕓唐珍妮引得也和洋人混在一起，那別說回俞家，就是憶白也不會認這個兒！如玉回過神來，笑道：“長的像罷了，是芳蕓我還能認不出來？我瞧這里不錯，就是這里罷。”

丘笙的應了一聲，下樓去尋經濟。如玉瞇著眼睛盯著對面看了許久，下來問：“對面的房子朝向蠻好，是租的還是賣的？”

經濟笑道：“那邊的房子上個月賣掉了。太太，這條里弄頂好的就是這幢房子……”

如玉皺著眉揮手道：“好啦好啦，多錢？”

“一萬一千兩。”經濟察言觀，看穿付錢的八是丘笙，湊到他邊笑道：“過了年還要漲呢。”

如玉手里差不多也有兩萬塊錢的私房，拿出來買房子容易，怎麼和俞憶白待才是個麻煩事，想了一想，笑道：“貴了，我一時拿不出這麼多錢來，先租一年，怎麼樣？”

經濟看丘笙點頭，笑道：“租金一個月八十塊錢，不能轉租，可好？”

如玉點點頭，從手袋里出一卷鈔票數給他，寫了租一年的合同，丘笙又加了一條同等條件優先買下的條款，如玉就和芳蕓了對門的鄰居。Μ.166xs.cc

芳蕓早晨起來聽見門外搬家熱鬧，爬在窗口看見如玉牽著謹誠的手站在弄堂里指揮腳夫搬家俱箱，吃驚極了，跑下樓問買菜回來的老媽子：“黃媽，對門是什麼人家？”

黃媽道：“好像是個小公館的派頭。九小姐認得？”

芳蕓想了一想，道：“這是我們家的姨，怎麼搬出來了，難道俞家分家了？黃媽，你去打聽下。”

“哎呀呀，原來是那個壞心眼的人，我呸，不得好死！”黃媽憤怒地放下菜籃子跑出去，過了幾分鐘帶著一陣冷風跑回來，道：“門牌掛出來了，是俞宅。”

芳蕓氣得眼圈都紅了，跺著腳道：“我都避開了，怎麼還不放過我？上海這麼多房子不去住，偏要和我門對門！”

黃媽原來是在亞當家做的，約略曉得些俞家的形，笑勸道：“九小姐，我們吃自己的，住自己的花自己的，理干什麼？”

芳蕓歇了一歇，想到亞當會做的監護人，安心笑道：“我是氣糊涂了。我一個人多自在，我理干什麼？就是全俞家都住在對門，也不關我的事。黃媽，喊保鏢陪我逛百貨公司去。”故意翻出一件唐珍妮前幾天送的皮大穿上，白俄保鏢陪著，出門走著去閑逛。

如玉一邊盯著腳夫搬東西，一邊注意對門，看見著華麗的芳蕓走出來，還有一個陌生洋人陪著，看形像是保鏢。

芳蕓攀上高枝了？如玉又是快活又是不服氣，對陪在一邊的阮梅溪道：“煩你一件事好不好？你去問問那位小姐，他們的房子買來是多錢。”

阮梅溪連忙上前攔住芳蕓，笑問：“小姐，我是想買這里的房子，想問問你們家的房子買來多錢。”

芳蕓側著頭看見如玉的背影，曉得這個冒失的年青人是派來的，就不肯講實話，笑道：“這房子是問我家親戚借來的，并不曉得值多錢。”說完就走。

阮梅溪想追，被保鏢出來的胳膊攔住了，回去和如玉一說，如玉笑道：“我看生的和我們家九小姐很像，只說的命也一樣好，原來不過如此。”

阮梅溪不曉得為什麼這樣講話，掉頭去看丘笙，丘笙的臉沉了下來，掉頭走進屋子。

如玉在門口掛上“俞宅”的牌子，又尋來幾個聽差老媽子，安頓下來就寫了一封解釋的長信，喊聽差送到俞憶白的督學辦公室去。

如玉把當時的形寫得娓娓聽，俞憶白拆了信看過，再和婉芳的話一對，越看越認定是老太太設的圈套。如玉又說在棲霞里尋房時看見芳蕓住在那里，有心就近照應就在那里租了房子。

把晾了幾天，就這樣心。俞憶白微笑著把信拆起來揣進口袋，下午下班到棲霞里來，照著信上給的地址尋到俞宅，老媽子一開門，謹誠一看見爹爹，先撲出來，喊：“爹爹，你可來了。”

俞憶白摟著兒子環顧四周。這幢房子新建沒有多久，雪白的墻壁，簇新的水晶吊燈，全西式的客廳，墻上掛著大幅的油畫，落地窗邊還有一架鋼琴，琴邊的圓桌上一大瓶艷滴的紅白玫瑰。和死氣沉沉的櫻桃街十二號比起來，這里好像十幾歲的，都有抑不住的生機，人看了心愉快。俞憶白邊看邊點頭。如玉從沙發里站起來，咬著玫瑰花一樣的，微笑道：“你來了？”

俞憶白放下謹誠，笑對兒子道：“幾天不見你，寒假的作業寫好沒有？拿來給爹爹看看。”

如玉推兒子上樓拿作業本，又老媽子去泡茶。候人都走開，撲進俞憶白的懷里，哭著說：“你可來了。”

俞憶白拍著的背，笑道：“你委屈了，我看這里收拾得這樣用心，想來你也是不肯跟我回去了？”

如玉輕輕嗯了一聲，道：“謹誠嚇壞了，我們不要回去。”

俞憶白摟著在沙發上坐定，從口袋里掏出煙匣來，如玉接過去地替他取煙，點火，依偎在他的肩頭，輕聲道：“憶白，你要信我，我沒有做對不起你的事。”

俞憶白道：“我曉得，婉芳也替你說話的。你就住在這里罷，芳蕓呢，喊來。”

如玉十分為難的絞著長發卷，吞吞吐吐道：“芳蕓住在對面，……和洋人混在一起，我喊過來和我住，不肯理我。”

俞憶白怒喝道：“胡鬧！”歇了一歇又道：“我去找去！”

如玉著心里的喜歡，拉著他的胳膊道：“芳蕓念著親娘，難免對我有氣。我尋房時在這里撞見，就拿定主意在這里租房，好替你看著兒。有我看著你還不放心嗎？候氣消了，手里錢也花了，自然曉得要回家。櫻桃街那邊是回不去了，在我這里不是一樣？”

芳蕓手里的錢……俞憶白里突然泛出一苦味。孔家替芳蕓出頭，強把母親的產都提走，芳蕓手里有了錢就鬧離家出走。這個事實在是欠考慮，當初他就不該答應。幸好他把兒鬧離家出走的事了下來，不然俞家的面和兒的名聲都丟了。

人手里就不當有錢，他板著臉道：“我去尋芳蕓去。”

如玉想去拉，想了一想放開手，笑道：“好，我去廚房替你做幾個小菜，等你們父回來吃飯。”

俞憶白去敲對面的門，黃媽一開門見是陌生人就要關門。俞憶白喝道：“放肆！芳蕓出來見我！”

黃媽得了亞當的吩咐——就是俞小姐的親爹來了，俞小姐說不見，就不見。自然不肯賣帳，關上門任憑俞憶白把門敲得乒乓響也不開。黃媽保鏢來守著門，到二樓書房和芳蕓講：“有位先生來尋小姐，喊著小姐的名字拼命敲門，兇得來。”

芳蕓走到窗邊細聽，是父親的聲音，生起氣來，道：“我離開家這麼多天他都不尋我，他的姨太太才搬過來，他就想起兒來了，不開！”

黃媽聽得真是小姐的父親，笑勸道：“父沒有隔夜仇，開開門進來好好講道理不好？這樣鬧白鄰居們看笑話。”

芳蕓冷笑道：“我父親最怕人家看笑話，你看有人來他還喊不喊門。”

正巧一輛汽車馳進弄堂，果然車聲過后下面就清靜了，黃媽從門里張，看見俞老爺進了對門。這位俞老爺真是面子重過兒，黃媽搖搖頭把門關，回來和芳蕓說：“九小姐，要不要和亞當先生說一下，換個地方住？”

芳蕓想了一想，道：“不換，好像我怕他們一樣。”停了一會道：“我們住我們的，誰能把我怎麼樣？”吃過晚飯回到臥室，搬了個椅子到窗邊坐著看對門，一直看到晚上九點多鐘，俞憶白的汽車才馳出來。芳蕓說不清心里是失還是喜歡，愣愣的坐在窗邊發呆到天明才睡下。

芳蕓睡到下午起不來，頭暈腦熱流鼻涕。黃媽打電話給亞當，亞當找來一個大夫，和唐珍妮陪著一同趕來。大夫看過說是憂外又了涼，開了點藥。亞當見是普通的小冒就放了心，留唐珍妮看護，和大夫一道走了。

唐珍妮到灶間轉過一圈，捧了一碗素面上來喊芳蕓吃，芳蕓吃著吃著就掉淚。唐珍妮笑道：“不過是個小冒，哭什麼？”

芳蕓揩了一把眼淚，笑道：“我們姨不曉得為什麼，搬到對門住了。”

“——”唐珍妮冷笑道：“鬧了個大笑話，你那幾個如狼似虎的堂姐妹還在樓下，就把你們霖表哥勾引到床上去了，結果和麗蕓演了一出全武行，在俞家呆不下去了。”

芳蕓哦了一聲，想一想道：“不對，從前在國也不有錢有勢的男人勾引的，還算潔自好。就算真做出這種事來，我爹也不會信的，只當是人家害。嫂子，我飽了。”

唐珍妮從鼻子里哼了一聲，氣鼓鼓的把面碗接過來，道：“我問過書霖了，他說是如玉勾引他，他一時沒把持住！”

芳蕓呆了一呆，笑道：“嫂子，霖哥不是可靠的人，你這樣又何必。”

唐珍妮怔住了，半晌流下眼淚來，道：“我也曉得他那樣靠不住，可是割不斷。明曉得他是毒藥，我也愿吃下去。你還小，不懂得。”站起來走到窗邊眼淚，笑道：“我也曉得我和他沒有好結果的，就這樣混著也好，快活一天算一天。”

“霖哥那樣子，你快活嗎？”芳蕓皺著眉道：“珠姐，我和你要好才這樣勸你。霖哥和我爹是一路人，他們最的是他們自己，旁人只能給他們錦上添花的。”

唐珍妮笑道：“不要這樣說你父親。我看他很疼你。你不見了，他悄悄找了我好幾回，還再三托我照應你。”

芳蕓微微笑道：“是吧。珠姐，你晚上還有應酬，先回去吧，我現在好很多。”

唐珍妮笑道：“好，你清靜一下。對了，你們太太昨天找我，說要來看看你，我還沒有答應，你的意思是？”

“我病著呢，不要把病氣過給。煩你轉告，就說我好的很，讓安心養胎罷。”提到婉芳，芳蕓臉上出真心實意的微笑，道：“我爹爹娶，倒是娶對了。”

唐珍妮眼珠轉了一轉，笑道：“確是這樣。”告辭出來，在樓下給李書霖打電話，笑道：“我曉得你的意中人的下落了，現在住在棲霞里，你來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