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1)

“托我照看謹誠。”婉芳飛快的看完，苦笑著把信紙到芳蕓的手里。原來如玉在信里講自己明天會離開無錫去青島，再從那里搭船經日本到國去。請求婉芳照應謹誠，許諾將來發達了會回來帶兒子走，還會重謝婉芳。的信里并沒有提到俞憶白和芳蕓。

芳蕓看過之后，也不講話，把信紙折好還給婉芳，爬到床上就睡下了。

婉芳把這封信小心在一本書下面，小聲說：“有了這封信，謹誠總要老實點罷。”熄了燈在芳蕓邊睡下。婉芳心里有事睡不著，想起來又怕吵醒芳蕓，不過閉目養神。

其實芳蕓也沒有睡著，岳敏之要北上，如玉會離開，杜若蘭要去尋伊萬買西藥。這三個人三件事在腦子里走馬燈一樣轉，轉的心里糟糟的。怕擾了婉芳的覺，一直仰面躺著，睜著眼睛看漆黑的天花板。

婉芳不知不覺當中，輕輕嘆了一口氣。

芳蕓聽見，關心的問：“太太，你還沒有睡著？”

“我睡不著，我在想事。”婉芳又嘆了一口氣，說：“我想回上海之后，我不能總呆在家里，我要去找一份工作，哪怕一個月只有二三十塊錢的薪水，我也樂意。你會不會覺得我這樣傻？”

“不會呀。”芳蕓放開自己的煩惱，輕聲笑了起來：“不過爹爹一定會有點不高興的。他從前就不喜歡我媽當工程技師。”

“不能自食其力的人，多半只能走如玉那條路。”婉芳深深的嘆氣，“就算我還有些嫁妝，也難保有一天可能坐吃山空，我一定要謀一份職業。我不想……我不想呆在家里看著那個東洋人生悶氣，也不想過我的姐姐、嫂子們那種整天抹麻將的日子。我是在自尋苦吃的，對罷。”

“現在的職員很常見的呀。”芳蕓側過頭看婉芳。婉芳手從床頭柜上拿了柄扇子扇風。一陣清涼撲面而來。芳蕓輕聲說：“在國，人工作的不，在家里做主婦的也不。不過，國是不許納妾的。就是離婚，丈夫也要給太太一大筆錢，所以很多人樂得在家里不出去工作。”

“在咱們中國可行不通。”婉芳冷笑了幾聲，說：“我上學那會兒，有名的盛家還為小姐能不能繼承產打司哪。我認得幾個和不務正業的丈夫離婚的太太。前夫說聲浪子回頭了，跑到前妻那里混吃穿，卷了首飾出去嫖賭的也不。輸了嫖完了兩手空空回來，還是孩子的好爸爸。親戚里頭還要夸做太太的賢惠。我覺得，這些做太太的，是離開大家庭、離開丈夫就不能獨立生活。所以才會這樣弱，任由做丈夫的欺負。”

芳蕓平常看報也看到過這樣的社會新聞，不只一次腹誹這些人是離開男人就不能活。沒有想到一向溫婉的婉芳居然也是這樣想的，小小吃了一驚。

愣了一會，芳蕓笑道：“太太講的太對了。我要向太太學習。雖然我現在還不能去謀一份職業，不過我會好好經營我的小蛋糕店的，我要自己養活我自己。”

“你比我強多了。”婉芳講了那一大通話，心里舒服很多，笑道：“你的小蛋糕店收可不算，你都能養活六七個店員了。你看孫舅太太，也是一個人，可是家的生意，田地、果園，都是一個人管。雖然是個老好人，可是夫家那些人都怕。聽講原來舅老爺也是喜歡出去喝花酒的。后來孫舅太太親自去替他付了兩節的煙花帳，舅老爺就不敢出門了。”

芳蕓回想那個整天在大宅子里養花玩鳥，模樣威嚴的舅老爺，忍不住笑了，道：“這個就是不戰而屈人之兵罷。我很喜歡孫舅太太呢。”

“我也喜歡，我想做那樣的太太，可惜我沒有做生意的天份。孫舅太太講我上過師范，一定可以在小學謀一份教員的職業。所以呀，我決定回去就找工作。”婉芳越想心越快活，打了個呵欠，困意就上來了。

芳蕓曉得婉芳困了，就不講話。閉上眼睛。如玉的影子慢慢淡去，杜若蘭的樣子卻越來越清晰。杜小姐生得很麗，職業也好。不離開上海的話，有不低的薪水可以拿，將來會找一個份相稱的丈夫，日子一定過得會比如玉蘇文清這種只曉得依靠男人生活的人好很多倍。可是寧肯放棄這樣安定的生活，回到正在打仗的東北去，還想方設法替家鄉的人買西藥。

芳蕓突然覺得臉上發燒。是沒有依靠母親的產生活，是自己養活了自己。可是在這個國難當頭的時候，有錢的會出錢，有力的會出力，自己卻沒有什麼大用。芳蕓不用想也知道自己不如杜若蘭。

芳蕓想了一會，決定還是捐些錢出來。在心里清點自己的財產。外婆和母親留下來的首飾和古董字畫是不可以的，這兩項全部劃掉。孔家的份一年總有十萬到十五萬不等的分紅。舊年的分紅和存款都拿去投資瑞士和香港的房產了，今年的分紅還有小半年才可以用，這一項也只有劃掉。算來算去，應急的三萬塊錢可以先挪用兩萬五千塊，另外，在上海買的地經過亞當的這幾年的經營，也能值五六萬塊錢，可以手換現金。再從蛋糕店這一二年賺的錢里拿出一萬來，再把祥云公寓租出去的房子賣掉，自己可以湊足十萬塊錢給父親。讓父親去捐這個錢，旁人自然要夸獎俞先生慷慨，不會想到是俞九小姐有錢。芳蕓也是越想越開心，不知不覺閉上眼睛睡著了。

第二天一早岳敏之去買票，大家九點鐘上了回上海的火車，下午到了上海，芳蕓和婉芳在車站分手，阿送婉芳母子回櫻桃街，岳敏之和芳蕓回厚德里。岳敏之理了一些瑣事，回來和芳蕓告別，傍晚，就帶著兩張空白支票悄悄上了北上的火車。

芳蕓打電話到花旗銀行，問得亞當已經回來，就托他把自己的部分財產變現。湊足了十萬塊，寫了一張支票收在小皮夾里，靜候機會給俞憶白。

上海本地報紙上關于東北三省的新聞一天比一天多起來，街上東北口音的路人多了，也多了抵制日貨的橫幅標語。幾家日資紗廠的工人鬧了一次集罷工。米價漲的比房價還快。起先大家都不肯買日貨，可是國貨漲得厲害，慢慢有些人又轉頭去買日貨。走在街上，經常會看見綁著“抵制日貨”橫幅的青年學生攔住手提日貨的小市民勸說。

一轉眼，九月份就到了。岳敏之還沒有回上海，芳蕓很擔心他，不肯依照約定去香港，徑直在圣約翰大學報了名，每天在阿的陪同下去學校上課，放學就回家等岳敏之。可是岳敏之總不回來，連封信都沒有。芳蕓只能每天看報，只要報上講北平很安靜，就會快活。

婉芳趁著俞憶白不在上海，跑去十幾家中小學應聘，還真在一家小學謀到小學教員的工作。把如玉的信給謹誠看過，照舊把謹誠送到寄宿學校寄宿。每個禮拜六下午下班，就親自去接謹誠回櫻桃街，禮拜天傍晚再把謹誠送走。

謹誠看了母親的信，曉得母親是不會回來的了，婉芳又待他客氣，打點他的食住行很周道。他在婉芳前面比從前聽話許多。

俞憶白的教學論文頗得南京一位長者的賞識，得那位長者之助，重得上海督學的位子，還兼任已經開始招生的上海大學副校長。到了十月，他高高興興從南京的回來，在接風的家宴上大談了一番抵制日貨的道理，婉芳和芳蕓不約而同對著那位東洋姑娘微笑，笑的俞憶白臉皮泛紅。第二天俞三老爺親自去船公司買了船票，把不知所措的東洋姑娘送上了開回日本的船。

中秋節，芳蕓回櫻桃街過節，就當著婉芳的面把十萬塊錢的支票給俞憶白，請俞憶白以俞家的名義購買西藥和棉捐給東北三省的紅十字會。俞憶白欣然接，適逢上海大學召開捐款大會，俞副校長捐出全部家產十萬大洋，足為全校師生的表率。不只上海，連南京北平的報紙都盛贊俞校長義舉慈心。

俞大老爺和四老爺在曹家渡那邊建起新的紡織廠，為了節約費用的緣故，工人里邊有三分之二都用的是包工，生意日漸興隆，親戚們日漸遠離。俞憶白捐錢給紅十字會卻不肯投資給自家的工廠，惹得俞大老爺堵著俞校長的汽車大罵了一場。